第九十章】鸳鸯谱
沈缚今日清方从宫里出来。
是一个人。
少年昨日的低语如酒酣耳热,几近病态疯狂,她多疑多虑险些以为自己会被囚禁在暗室中。
而醒后他却将她带了出来,好似昨夜是一场大梦,一切不曾发生过。
她从江偃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痕迹。
从东华门驶出,一墙之隔,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亦是不同的心境。
恰在前头撞上了沈遼的马车。
“妹妹?”
惊异于这位妹妹为何此时从宫中出来,惊异于她身上这一身宫人装扮,更惊异于这辆马车上头的纹饰是三皇子的。
“五哥。”沈缚不可再遮掩,索性从赵璩的车上下来,“可否载我回府上?”
他自然应下。
与其坐皇子的马车遭人诟病,不如兄妹二人挤一挤,正好他也有几句话要问一问沈缚。
踩着放下来的阶,沈缚登上了沈遼的车,放下帘子,听他颇为不自然地道:“朝食用过了么?”
“还未用过,倒也不太饿。”
“大夫总叫我养胃,需要按时进食。我这里有些云片糕,你先吃点垫垫肚子。”
沈遼觉得有些难开口,却也还是问:“上次你落了水倒也是三皇子相救,既然还伤痛着,就应在府中多休息几日……”怎会不爱惜身体还要进宫?
这句话他并不敢直接问。
且昨夜她未归府,沈家人竟也没有发觉的。
一时之间,沈遼觉得羞愧难当,亦难开口再言。
“伤差不多好了。”沈缚沉默了一会,擦了擦手,心咬了一口云片糕,细嚼以后,心吞咽,沈遼当她没有其他回答,却突然闻沈缚道,“昨夜魏无忌死了。”
今日朝会上,官家令内侍宣旨时,沈遼才发觉朝堂之上没有了那位紫衣公公。
她在宫中,竟先于他一步知晓?
沈遼不得不想到那位郑国公。他这位多年不见的妹妹当真受国公如此抬高看重?其中到底有几分沈崞的因素在呢?
沈遼捋了捋思路道:“魏无忌一死,掖庭内侍被清减,原先厂卫旧部以及禁军皆回到了官家手上。官家分明是知天命之年,而生满头华发。重新握权不让,迟迟不立储。也叫人难猜他的心思。”
宣武帝并无几位子嗣,本该由现长子二皇子赵瑗即位,可似官家还在迟疑。
立长还是立嫡?三皇子亦是皇位的人选么?亦或者是……想要等五皇子成人?
想到此,沈缚不由得一惊。
她按下心口的不适,回沈遼道:“宋室几位,诸如太宗、真宗、神宗,皆未渡过一个甲子,官家一日不立储君,朝臣便一日不得安宁。”
沈遼在朝堂多年,拎得清轻重,多提点了一句:“官家自然是万寿无疆的,妹妹在外人面前切莫乱话了。”
“我晓得了。”
沈缚口干得很,没有喝水,到了沈府便匆忙取了茶壶,灌了几口。椅子还未坐热,宫中便传来消息,叫人猛地抬头:
沈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六女缚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年适婚嫁之时。今徐卿入澜,是值任国子监祭酒,适婚娶续弦之时,当择沈氏女沈缚与配,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司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日完婚。
是乱点的鸳鸯谱。
沈缚脸色虽然不太好,但今早出来时便有些难看了。听闻这个消息她倒是极为坦然地应下了。
没有震惊,也没有表露出一丝抗拒的模样。
沈遼哑然,从前听得这位妹妹与吴山书馆的余老板有所纠葛,如今眼见的分明前一刻沈缚还坐于三皇子的马车之上,一夜未归,后一刻却被下了圣旨指婚徐入澜。
他想官家的心难测,这位妹妹也并非善茬。否则这沈府的门便不会为她再开,而父亲也不会对她有什么赞赏。
不过自徐入澜回临安府以来,沈家便一直留意这桩婚事,如今官家下旨名正言顺地成全。徐夫子虽没有三皇子身份尊贵,但在这朝堂之上嘛,或许还是徐夫子更稳当。
看惯鸟尽弓藏,外戚从来不得善终,沈遼觉着沈家经不起什么大的期待了。若能与世家子弟同修于好,也是不错了。
*
这一道宫里的圣旨比沈缚预料的要来得更早一些。
沈缚接下了旨,才开始再在府内饮一点粥。
擦干净了唇角,她如今第一个想去见的,还是余尔砚。
她对他的心情总归复杂。
多年的羁绊亦不是一朝一夕便可理清的。她不清楚自己在余尔砚心中有多重的分量,她总归渴求一个相互对等的关系。
纵然一开始她愿意涌泉相报滴水之恩,可久而久之便会贪得无厌。想要以泉换泉。
一瓶的药、一只领路的乌鸦、一张易容过后的面具。组在一起便可令她自我浇筑的冰墙瓦解。
再次踏入吴山书馆。
余尔砚正在书架后头差人搬书,一时之间并未觉察到旁人。
待一切都理好后,他拍了拍手掌的灰,从书架中走了出来,看到来人,自然有些发愣,是而留下帮手伙计,领着沈缚进了里屋。
二人坐定。
起先好似割席断交,如今又在一张席上而坐。二人之间还是有默契的,并不去可以提起那日的不快,仿佛各自原谅,各自愧疚,就各自抵消了。
倒是他先开口道:“入澜托我寻到了一样东西。”
余尔砚拿出了一张纸。
边缘已经泛黄,上面隐隐露出来的是苗疆的文字。
沈缚抬头看向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无法装作从前的龃龉不存在,也不晓得怎么开口讲接下来的事。
他知道了,或许那道旨意他也知道了。
有着千百鸦使的他是瞒不住的。
沈缚放轻了声音,犹疑道:“徐夫子所受的重伤,是官家之意。想来彼时官家便并不是对子规毫无控制。”
“你早知道是他了。”余尔砚却指向另一人。
“即便不是江偃来杀,也会有其他的子规。这些人悉数皆服药或是种了蛊。”沈缚像是在替人解释,怕他生了不必要的怒气。
“我知道的。若不是他来,入澜或许会死。”余尔砚道,“我没有怪罪的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
“他是棋子。”沈缚垂目。
“你我也是。”余尔砚言语间却是自嘲一般地宽慰。
“昨夜听诏,我被国公领入宫中。魏无忌在我眼前死了,我被赐了婚。”她索性痛快出了口,“国公于我有恩,救我于狱中。官家下了旨意,他不便阻拦,我自知无法抗旨,尔砚你可会怪我?”
“听了。”余尔砚语气淡淡道。
沈缚忽然看向他。
觉察到她疑惑的目光,余尔砚亦不藏掖:“今早宫里来人,分别去了沈府与徐府。那时我在他府上。”又道:“我怪不得任何人。”
是自知无力,要怪只可怪自己。
沈缚似是心中有数,听闻他人一早在徐府不免多想,道:“你与徐夫子走得近,二殿下又颇为看重他,国公便不会对你放心。”
“赵家人从来不谈放心二字。”余尔砚笑了笑。
“国公并不姓赵……”
“太/祖与太/宗是至亲,骨子里始终流着一样的血。”
沈缚有些恍惚,江偃也不姓赵,这是不是明他也从未对人真正交心呢?
她接过了这一张纸,将之开,听余尔砚道:“这张纸是从古籍中拓来的。”他指着道,“上头提到了波斯的鸢尾花可缓解蛊毒。”
沈缚有些发愣,听闻“鸢尾花”三个字她不得不将之与郑国公联系在一起。人皆知国公好茶好墨,其中他大肆收集的便是鸢尾花香的墨锭,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一早便知道江偃与三皇子作为双生子被张天师下了蛊毒以控制?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收藏鸢尾墨的呢?沈缚脑中郁结,好似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般,却被沉沉地按压在海平面之下,扼住她道咽喉,令她发不出声来。
沈缚吞了一口口水道:“走到这一步,根本也无法回头。从前愤懑压抑,想要摆脱压迫,过程中好似见到了一点希望,可如今还是在束缚之中。我眼下依旧无雄心壮志,不想涉足朝堂上的斗争,但想要回去,却再也无力抽出身来了。我不想随波,可最终只能听任逐流。”
“爬得越高,走得越远,天却并没有离得更近一些,反而越发知道自己的渺。”
“是夸父追日啊。”沈缚无奈地笑了笑。
“也是愚公移山。”余尔砚拍了拍沈缚道手背,“缚儿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半途而废便什么也没有了。”
“如今魏无忌死了,你肩上的重任是否也卸下了一些?还有什么执念呢?”
“他人是非我向来不关心,如今的执念也只是回归寻常。”
什么是寻常呢,他二人太久未体会过,如今便倒成了渴求。
沈缚不敢再提与徐入澜被指派的婚事,她不敢点破余尔砚本就岌岌可危的寻常。
“魏无忌纵然死了,你的这一众鸦使便会被人觊觎盯上。”
“我从前许了国公,若他能了结魏无忌,鸦阁便由他差遣,如今是时候允诺了。”
“你会受人怪罪的。然这般国公应不会再对你有疑虑。”
“我素来自私自利。若今后能卸下担子,少了筹码又如何,却也算作从赌局中离开了。”
“前一刻你还叫我坚持,自己倒是走得干净。”沈缚言语之间有些埋怨。
“你父亲的案子还未昭雪。”余尔砚淡然言。
“这背后始作俑者之人,我无法与之争论驳辩,除非我不要命了。”
“你不行,却有人可行。倘真能于今时改一改年号,旧案拨乱反正也指日可待。”余尔砚倒早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似看着朝堂一场乱戏。而他言下之人,不过就是谋求储君之位的几位皇子,以及并不显山露水叫人琢磨不定的郑国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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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三月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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