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章】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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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过后沈缚便被请到了郑国公府上。

    她与他经昨夜一场变故,沈缚不敢再造次。

    却听郑国公心平气和地道:“你所知道的,确实不必在我面前藏掖。”

    沈缚点头:“是我胡来,口不择言。”

    “经过昨夜一事,你是该长点心了。”

    她伏跪下身来:“国公是我长辈,于我多有提点,沈缚记在心中,不敢忘恩。”

    “无需这些。”郑国公皱了皱眉,“过几日你还需去一趟徐府。”

    沈缚后槽牙紧锁,始终不解郑国公为何听由官家肆意指婚,如今好似默许这一桩婚事一般。

    分明,分明昨天夜里还带她去见了江偃。

    是什么意思呢?

    是看出他们之间的情愫,便好叫他们作好告别?

    沈缚呵出一口气来,八角亭四面透风,二人面前的火炉也并没有那么暖和。

    “江偃并不知道您与他的关系。”她道。

    “他很快会知晓的。”

    很快是多快?沈缚不解,却依旧不多言。

    “官家也不晓得江偃的存在。知道他是我所出的,原先只有我与皇后,而知道双生子的再加一个张天师与赵璩,还有……”郑国公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只是:“如今却被你猜中。”他面前的茶煮沸了,气顶茶盖,发出噗噗的响声:“依你看,这储君之位会交给何人?”

    郑国公好似不在意面前之人是沈缚,不在意与这么一位不够成熟妥帖的晚辈商谈。只是问一问她的观点与念头,出一道考题,看看她是如何思索的。

    “这便要看国公是如何期望的了。”

    “你何必捧杀本王,阿缚你的想法。”

    郑国公唤她阿缚,似是叫她乳名。而在沈缚听来,他二人距离也并没有更亲近些:“我不通权谋,若是胡乱猜测了,难免显得我愚笨。”

    沈缚看着炉火道:“早些时候,我当您是为了帮一帮皇后,从宫里救得皇后一命。可后来崔荨姑姑死了,我推测是您送她入宫且在她省亲时告诉她事情因果,便觉得,您也不怎么顾惜皇后。”

    郑国公闻言,不置可否,目光越过她,望向了沈缚身后桥所连结的阁,又笑了笑,像是自我解释:“她即便流着宋室的血,没有身份,她便什么也不是。崔荨不可名正言顺地成为什么长公主,因皇长子唯有一个,他已经死了。”

    沈缚想了想,怕自己将眼前人想得太过残忍冷漠,还是问道:“当年太子是如何没得呢?”

    “三岁年纪,容易夭折。宫里有心人无数。”郑国公道:“是谎言,总有拆穿的一天。一个平民的孩子,与其长大成人后被识破,不如在没有成人没有记忆的时候殁了。长痛不如短痛。”

    “或是国公彼时还未为人父母,未曾经历丧子之痛。”沈缚轻声言。

    他摇头:“本王信道,本也不讲儒家的世俗。骨肉相连却本将分离,三生万物,而万物皆为一体。你怎知我不晓他人之痛。”

    沈缚回答道:“是子非鱼了,我想官家不立储君,他杀皇后或是晓得太子一事,恐如今便是在犹豫谁是他的至亲骨肉。”沈缚顿了顿,“我闻陈无择,久治官家不育,是因宋室子息单薄。若倘真如此,二殿下也并非殿下。“

    “身为兄长的赵瑗不是,赵璩更不会是。若公开此事,则叫天下人所耻。”

    “是而我亦曾以为,国公自己会坐上那把椅子。可您过,江山还是姓赵。您对皇位毫无兴致,却身入庙堂多年,因太/祖方是开国之帝,而您与皇后,皆为他后人,要还位于先人。因此我还猜想过您是要替三殿下扶稳江山,甚至于……也怀疑到江偃身上去。“

    沈缚继续道:“官家纵然忌惮您,却不赶尽杀绝,是因他亦在赎罪,他的皇位不牢固,几乎是窃取得来。不想残害宗室异姓,为自己留一个好名声。国公也如此,怕谎言拆穿后,背负骂名,因而不会令三殿下或是江偃他二人中的任意一人登上皇位。”

    “因此,到如今,我发觉国公您护着的,只是一个孩子。”沈缚呼出一口气来,令自己不再那么紧张,“是身上流有太/祖与太宗二人血脉的这么一个孩子。崔荨是官家与皇后所生,那么她怀胎十月所诞下的五皇子才是这一脉的嫡子。”

    可惜如今这个孩子已无至亲父母,失怙失孤。

    她讲完这一切,心中惴惴,却是将胸口大石终于卸下,重新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中年王侯:

    “国公您对吗?”

    *

    离开国公府时太阳将要落山。

    路过刑部公署才想起自己沈缚一连好几日未来刑部。眼下这个处境的自己,似也是无法再进去分担些什么,自己并非无可替代,手头上的活儿也早皆被分了去,倒有些坐立难安的格格不入。

    正站在门前踟蹰,恰是碰到了刑部郎中郑竣。

    “郑郎中。”沈缚问了一声好。

    郑竣态度与平时无异:“沈行人伤可养好了些?预备什么时候回来?”

    “若是方便,明日便可回公署。”沈缚没在他面前多做解释。

    “对了,之前夸街闹事的人也不是全无下落,”郑竣同沈缚道,“西湖上有人捞出一具尸体,你既然回来,若赶得及不如也去验一验尸,是一刀毙命,但刀法与伤口深浅还有待商榷。”

    “是失踪的举人?”沈缚为那位少年洗去罪责,便开始混淆视听,分明心中已经作数尸体是二皇子的人,却好似一概皆不知道的模样。她心中有愧,却不得不向这位大人隐瞒些什么。

    郑竣摇头道:“不是。”他也知那人身份不便明,而眼前人不日便要配婚于二皇子麾下的徐入澜,他心中也有几分未定的考究之意。

    “沈行人曾当日被人擒拿掳掠,险些伤你性命。我却听人言道,当日骑马冲出的人是从贡生队伍中来,且不止一人。”郑竣顿了一顿,道:“而今这几位贡生皆未回贡院,我要来了这几人的名字,已一一排查。”

    沈缚默了片刻道:“这几人生死未知,但不可因此而断了线索,可问问他们家中人或是平日里相处的其余贡生和差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人不会凭空消失,我可去问问礼部祠部那边近日是否收到了什么尸首,若有,会叫他们再留心一些。”

    “你原先是义庄来的,与祠部方便道一句也好。”

    而待沈缚一离开刑部,郑竣便催了仵作立刻查验,看着那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孔,将他身上的牒牌收起。

    二皇子这一步棋尾收得不够干净,更像是自乱了阵脚。

    郑竣并没有如口头所,会给沈缚一丝看尸体的机会。而他等了一个时辰,待周志正式验尸完毕,拿到了详细的尸检后,备了马车,直奔宫中。

    *

    积雪未化,魏无忌的尸首被拖载运走,并没有交给礼部,而是扔到了乱葬岗。

    李永逸他们接到了这个消息,也只是唏嘘。到了点儿,离开祠部,越过六部桥便出了候潮门。

    张问道从宫中出来时天有些暗了,一日事毕后,正欲归府,恰是在城门瞥见了一位身型面熟之人。

    “李辛将军?”

    眼前此人卸去戎甲,换上了一身八品吏扮。时隔多年,他分明被全家抄斩,他也早该命绝,竟然还敢重回临安,在这宫中出现。

    李永逸听声脚步一顿,却好似充耳不闻,未转身,只管自己出了城门。

    张问道望向他的背影,掐指略略一算,面色似恍然。

    孤山西舍如今只剩下极的一处住所了,沈缚踏入门槛时,照面的几位皆是礼部的官员,原先熟悉的面孔都不太有了。

    候了片刻李永逸,见他方从外头回来。沈缚提着手上无法保存温度的食盒,看向他道了一句:“雪了,我买了些黑米糕来。”

    “昨天夜里的雪积着还没化开,路上不好走,你怎么来了?”

    “我还告着假,闲着也是闲着,想着空了回来一趟,李主事今天去过礼部了么?”

    “冬天到了,尸体不大容易坏,老人家得病要去的,也多少拿人参吊着,能过完这个年是最好了。我不大忙,礼部里人也多。”

    “吴大哥这几日可有一道帮衬着么?”

    “世钩他忙着科考,那日夸街被马踩伤,如今他倒时常被二皇子门下人请去,不太来祠部的。”

    “诶,”沈缚有些讶异于吴世钩等人竟然这么快便被二皇子赵瑗所笼络,她只是顺着李永逸的话下去,“前段时日新科夸街,闹了事端,几位贡生下落不明。义庄如今改成了民间祠堂,可有收到什么尸首么?”

    李永逸把沈缚手上的食盒接下:“来了也不必买什么东西过来。”他摇了摇头,“倘真有什么事,这些尸首也绝不会运到祠部来。在尚书省下了,比之从前义庄审查得更严,你晓得的。”

    见沈缚面色依旧不展,李永逸心如明镜,请了她回屋,又递给她一个汤婆子,道:“屋里暖和些。”

    沈缚还在踟蹰该如何开口,却听李永逸道:“如今你也不了。这事是该提上日程了。”他看了一眼沈缚的面色,“然徐夫子非为良配。”

    沈缚一惊,抬眼望着李永逸道:“李主事哪里晓得的?”

    “宫里这些消息总归传得快。”

    “李主事怎么想?”

    “你若能拒绝便是最好,倘若没有法子,也要学会明哲保身。”他叹了一口气,似是下了决心一般,从身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只玉镯子来,交给眼前人。

    看着满目诧异,眼眶微红的沈缚,李永逸别过眼,道了一句:“这镯子是我母亲之物,放存在我这儿快二十年来,我膝下无子无女,这女儿家的物什,是交到你手上保管最为妥当。”

    他将她视如己出,但却从不表露。

    听闻此言沈缚喉中温热,心下是又惊又喜,想了想,却又克制不住鼻子发酸:“若是为了我这场婚事,给我这宝贵的镯子,是有些浪费了。”

    “给你便是给你了。”李永逸不容她推脱,好似在回忆什么,“于市井女子来,婚嫁则是另一种开始。出嫁从夫,从送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便于母家割断了联系。你这场婚姻不同,是沈家与徐府博弈的结果,亦是郑国公与官家之间的较量。我不希望你活得憋屈,无法拒绝,也要苦中作乐。”

    沈缚垂头闻言不语,久久后才憋出一句:“可我不想成婚。”

    这是一个女孩儿面对长辈时,所表露出来的由衷且任性。

    这是沈缚从未在他面前表露出过的示弱之情。

    李永逸没有多言,好似一贯而来接受命运一般。

    只是道:“倘若生在寻常人家便好了。”

    他将她从孤山西舍送走,二人一路少言寡语,迎面碰见了方才还谈论起的吴世钩。

    沈缚同他问了一声好:“吴大哥伤好些么?”

    却见他眼色躲闪,倒似有几分不自然,只是局促地回道:“用了些药了,我身子本也不大弱的。缚你也要保重身体。”

    “冬天里头会好得快些的。”

    作者有话要:

    这周上了榜单 我甚至怀疑是完结前的最后一次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