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六劫(6)
苏淮一路飞驰而出, 依着江柏庚的指令, 她稳在大部队的中上游。
双马蹄型沙地竞速共有二十里, 短不短,长不长, 但一匹良马全程疾驰下来,也约摸要一盏茶的功夫。
是以,在开头的一段赛程里, 保持在中上是最稳妥的作法。若是落在后面, 那么便很难力挽狂澜;可若是一开始就冲到头, 这一来压力巨大不, 二来还成了众矢之的, 除非是全盛时期的江柏庚能一骑绝尘、一路领头到终点之外,一般情况下,还是不要太出挑为好。
不过, 混在马堆里也有不好的地方。因着是二十匹马的混斗, 其间免不得有所擦碰,轻一些的则相安无事, 重一些的,莫要只马失控伤人, 就是连闹出人命的事儿也是有的。而至于事故的起因,究竟是骑师自己的误判, 还是有人在一旁下黑手, 这就不得而知了。
再加上方才赛前听到的那段的对话, 苏淮只得一边努力跑, 一边对周遭的人倍加谨慎起来。
黄沙飞扬,尘土弥散,铁蹄踏在土地上的声音轰轰作响。
观楼上的阵阵喝彩,殿台上的隆隆鼓声,加诸身边旁人驭马的大喝声、甩鞭的破空声,全都混杂在一处,弄得她有些心烦意乱。却又觉江柏庚稳稳地伏在她的身上,没有给她增添多余的负荷,教人倍感安心。
苏淮定下心神,将这些悉数抛之脑后。
余下的,只有自己足下的路,缰绳的牵引,和他绵长沉着的呼吸。
转眼间赛程过大半,十二周的竞速眼下只剩下四圈。八周一过,周围的骑师们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措施。
苏淮只觉江柏庚驱马的频率快了些许,喘息声也提了上来。她便知,他要动真格了。
堪堪出弯道之时,江柏庚一纵缰绳,带着她往外路一突,离开了马堆。
她抬眼一看,眼前是一条平直的马道,心知这是提速的地方,遂迈步疾跑,一下子便窜了出去。
直道处可施展的技巧近乎没有,能拼的只是马匹的资质。苏淮自诩资质不差,是以脱离了马堆之后,一气越过了两队人马。
跑完直道不过转瞬的功夫,不远处便是弯道入口。
苏淮跟着江柏庚的时间不长,不过短短十五日而已,而在此期间,除了一人一马的磨合之外,他和她练得最多的,便是针对这双马蹄型场地的过弯技巧。
只觉身上的人腿上用了力,身体稍稍朝内倾侧,苏淮就势而行,瞅准了眼前一条能直插入内道的路子。
她纵身一跃,却突地被江柏庚一拉。
她一惊,忙止住了向里冲的势头,闪到了外围去。
无条件服从地完成了江柏庚的指令,苏淮这才得空抬眼去看,只见前头两匹枣红色的马竟默契地夹合起来,堵死了内道。
她惊愕。若是方才冲过去了,自己身形还没稳住,是绝对要被撞开的节奏啊!
那一瞬,她听到前头有人轻蔑地“嘁”了一声。
她心火一烧,盯着眼前那两名骑师直看。
这莫不就是那要害江柏庚的那些人?!
正暴躁着,感觉身上的人压得更近。只觉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后颈,低低的声音散在的风中。
“稳住,别怕。”
听得他这话,苏淮当即沉下气来。
再驰过直道,江柏庚带着苏淮向外些许,在弯道入口处,那二人看好了时机,算故技重施。
江柏庚眉目一凛,利落控绳,腿上气力一重,驾着苏淮直直从内道突了过去。
那两对人马不防此举,步调一乱,竟生生地撞到了一处去,双双跌出了赛场。
甚好!
苏淮大喜,加快了步调。
赛程余下不过三周,眼前剩下两队人马,头在前的是一匹白马,马背上那人苏淮多有耳闻,是去年与第一首席失之交臂的赵骏明。
另外一匹则是黄骝马,上头是一个身着灰衣初出茅庐的弟子。
江柏庚技艺娴熟,很快便越过了那名弟子,赶到了赵骏明马后。
赵骏明见此眉头狠皱,策马扬鞭重重而落,那白马嘶鸣一声,猛地纵身向前。
苏淮不甘示弱,江柏庚右手无法持鞭驱她,她便是自己提了步速,疾步往前追。
两对人马争相竞走,你来我往,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要整整套那些行末的人马一圈。
再一次越过观楼,赛程推进到了最后一圈。
雷鸣般的呐喊助威声在场中炸裂开来,苏淮的耳中嗡嗡作响,独独能听清的,便是自己怀中那狂跳的心鼓声。
白马尚前自己半个身位,分明是极短的距离,却好似有千里万里。
超过去!超过去!
苏淮咬紧牙关,奋力向前。
即将要入弯,江柏庚斜身而驱,攥着缰绳的左手骨节尽显,青筋分明。他本有意再侧身一些以加快马匹的速度,只惜右手无法施力支撑身体,倒是减损了速度。
疾跑间,他目光一移,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见赵骏明右手换了鞭,非为持握,反倒像是要倾洒些什么东西。
江柏庚一震,当即控绳避让。
苏淮正跑着,便嗅到了一股极淡的臭气,正想看一眼,便被江柏庚一拉。
下一瞬,只见有细粉从赵骏明的鞭柄扬撒出来,恰好落到一旁,风一吹便散尽了。
江柏庚脑中闪过琥珀突然发狂失控的场景,登时明悟,脸色大沉。
是他……
竟然是他!
“驾驾!”见自己失手,赵骏明也不费时惋惜,匆忙赶马大喝。
苏淮不及反应,便觉身上的人不知为何竟似是有了怒意,御马动作猝然凌厉。
再入直道,眼见着要进入最后一个弯路。
苏淮正要照着原先的法子去抢内道,突地只觉身上人的动作稍有外倾之兆,而旁的动作未有变动。她恍然大悟,他这是要——
赵骏明一路朝内道奔去,却眼角余光瞥见江柏庚要从外头抄来,几乎已经压他半个身位。
他心中一乱,控马便要去压制他,却不想刚一动作,江柏庚便猛地收回了势头,从他的内侧硬生生切了进去!
糟糕!中计了!
赵骏明大惊。
只见黑骓先一步入了直道,如离弦的箭矢,当先冲过了终点。
刹时间,场外爆发出惊雷般的喝彩声。
“啊啊啊啊!西兄啊!卢叔!是西兄赢啦!”观楼上的阿析欣喜得一跃三丈高。
“哎!看到了!甚好……哎!甚好!”
巨鼓大作,笙箫齐鸣,却是淹没在看客们呐喊与嘶吼声中……
苏淮缓缓减速,最终在场边停了下来。她只觉得自己耳中嗡鸣不止,牙根酸软,四肢全在颤,几要站不稳身体。
堪堪一停,身上的人便一下子跃了下来,匆匆走到了自己的身侧。
她心念一动,抬眼想好好看看他高兴的模样,却是下一瞬,她的脖子被他用力地揽住了。
“还好……”
她感觉,他在发抖。
江柏庚将额头靠了上来,好片刻才舒出一口气,低低哑哑地道:“还好,你没事。”
苏淮蓦地只觉心口被什么敲了一下,她愣住了,有些失神。
许久,他松开了她。她抬眸只见夕阳倾洒,四下柔和一片。
他望向她,深邃含光的眼有了笑意,抬手抚上她的脖子,她舒服地眯了眼睛。
那是熟悉的顺毛动作,和较往常更热的手心……
苏淮心头发暖,在他身上轻轻地蹭了一下——
幸好,你也没事。
他逆着光影,似是已从云霭中走出,担忧褪去,余下云淡风轻的从容。
那一瞬,她只觉得,这世界上一定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
次日,溪边。
“阿庚,你所言……千真万确?”卢叔讶然问道。
“不假。”江柏庚着,将手中帕子湿,给苏淮擦洗起身子来。
苏淮一边享受着江柏庚的服务,一边看着卢叔那张得能塞颗鸡蛋的嘴,自在地摇了摇尾巴。
昨日比完了短程竞速之后,苏淮粘了一身的泥沙,觉着不甚舒服。幸得今日日头好,而楼里又是在举行射御、击鞠等等这种江柏庚不必去参加的选拔赛,是以,苏淮便乘散步的机会跑到溪水边,把水往自己身上撂,缠着江柏庚给她洗澡。
江柏庚见她把自己弄得湿答答的,遂也没了别的办法,只得认命给她刷起澡来。
洗澡可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了,特别是身为一匹家养马,还有人伺候着的时候。
只是,毕竟她是一匹马,于是江柏庚给她洗澡的时候,是根本没想过要避嫌的。所以……
洗着洗着,苏淮只觉有什么地方被他碰了一下,顿时……马脸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