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意

A+A-

    高能开始

    仿佛只在眨眼之间,整个北极之巅长满了这种恶木。

    它们肆意地舒展枝干,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有红花怒放,每一朵都似千娇百媚的美人脸,笑吟吟地勾住过往人的魂灵,使得那些阴暗暴戾的扭曲恶欲在人心里迅速滋生壮大,偏生它们都散发着甘美馥郁的香甜味道,如琼浆,似鲜血。

    与这些恶木的生机盎然不同,原本生长在重玄宫各处的花草树木接连枯死,乍眼看去就像一具具直挺挺的干尸戳在地面上。

    行走在其中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同时染上鲜活与枯槁的气息,大多修士在发觉不对时已经晚了,他们无法自控地聚集到恶木下,争抢着那些娇艳动人的花,仿佛是追逐着能让人立地飞升的至宝,为此不惜与同门剑拔弩张甚至大出手。

    喝骂声、杀声、诅咒声……各种喧嚣集结成云,沉甸甸地压在重玄宫上空。无论人灵妖怪,但凡生者心里都有或多或少的私欲,而这些在平日里被重重教条道法收敛到死角的东西,现在都重新翻涌出来,他们忘乎所以地在欲望漩涡里沉沦,浑然不知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

    贪嗔痴恨爱恶欲,喜怒哀忧思恐惊。

    芸芸众生诸般色相,你是哪一种呢?

    “废物!”

    眼看一些弟子已经六亲不认,面对昔日同门辣手无情,终于赶到的幽瞑眼中生煞,他从飞马上一跃滞空,双手十指连动,下方屋舍楼阁如蒙召唤,悉数拔地而起,瓦片为鳞,梁柱作骨,竟是在几息间变作了十来只身形庞大的怪物,巨尾随意一个摇摆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一帮弟子抽飞出去,运气好的摔在地上,更有甚者横飞数十丈才撞上岩石,怕是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一时半会儿决计爬不起来。

    幽瞑已然怒极,他身后随行的千机阁众弟子噤若寒蝉,半句废话都不敢,纷纷争先恐后地投入到救治伤员和维护秩序中,然而重玄宫占地何等辽阔,恶木几乎占据了这里每一处区域,哪怕半数精英弟子都随萧傲笙等人下山伏魔,要想在短时间内平定乱局亦是困难重重。

    尤其可笑的是,最大阻力并非来源于暗处敌人,而是这些被恶木蛊惑了的昔日同门,理智尚清醒的弟子不忍下重手,他们却已经毫无顾忌,场面混乱一时难以控制。

    幽瞑面沉如水,他飞身落在一棵恶木上,灌注真元的袖摆锋利如刀,随着身躯下落,直接将这棵大树从中劈开,露出已经枯死中空的树心,一股黑气从里面飘飞出来,争先恐后地朝幽瞑七窍扑去。

    他冷哼一声,直接将这股黑气收在掌心,五指一攥便将其掐灭。

    身后一名中年修士问道:“阁主,您……”

    “这些树木都是被伊兰魔气附体,顺着根系脉络蔓延到整座北极之巅,要想顺着它们找到伊兰本体是不可能的,直接毁掉才干脆。”幽瞑从手腕珠串上取下三颗裂冰玉交给他,“木长老,这里交给你,在事情解决之前不准他们离开半步!”

    木长老正是天工殿的管事长老,在千机阁的地位仅次于幽瞑,与北斗同等,他跟了幽瞑五百年,自以为清楚对方的脾性,可是当看到裂冰玉的时候仍然难免心惊,忐忑地道:“若是他们冥顽不灵怎么办?”

    “你这五百年都是白活的吗?这种事情还要本座来教!”幽瞑冷冷道,“修道先修心,连这点魔气都受不住,还妄想修成正果?如这般心志不坚之辈,他日若是当真面对魔族,你敢让他们站在背后吗?”

    木长老心头骇然,握紧裂冰玉低头应道:“遵命。”

    幽瞑拂袖而去,由于事发突然,他从千机阁一路赶来看到的都是这般乱象,虽然有坚守心境之辈,却更多意志不坚之徒,看得他厌恶又失望。

    重玄宫已经不复从前了。这个念头在幽瞑心中无端升起,惊得他身形一顿,却又忍不住深思细想下去——这能怪谁呢?

    重玄宫最辉煌的时期莫过于千年前那场破魔之战,作为集结玄罗五境势力抗衡魔族的中枢与先驱,以“天下归心”来形容它绝不过分,这份辉煌一直延续至今,哪怕是在最混乱的南荒境也不曾淡去,使得重玄宫外出游历或办事的弟子都受尽礼遇优待,而他们也承担着与盛名相配的责任与道义,鲜少有临危而怯者。

    可这类弟子并非重玄宫的全部。

    破魔功业造就了重玄宫的辉煌,而这份辉煌也在战后把重玄宫从一个修真门派变成了一方庞然势力,重玄宫不再只为了修士而存在,它面对着五境各大世家族群和门派国朝,拥有与其同等甚至更高的地位和权力,仿佛一个八方来朝的上国。

    曾经的重玄宫只需要赤忱向道的修士,现在却必须向各方势力敞开大门,就如同被凤氏嫡宗世代把持的三元阁,暗地里代表了北极境与东沧境的亲密合作。

    因此,重玄宫里难免会有越来越复杂的明流暗涌,弟子资质更是良莠不齐,这是利益交换和势力合盟下必然产生的妥协,代表了一张巨网的延伸扩展,有了它的存在,才会有玄罗界千年的盛世岁月。

    单冲着这一点,幽瞑就不能怪任何人,他心里明白这是重玄宫走到今天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是在看到了这些场景之后,他又难免为这种代价而感到沉重。

    幽瞑叹了口气,紧接着眉头皱起,想到了另一件事,元徽死了。

    他是在半个时辰前接到了这条传讯,来自藏经阁里那道特殊灵符,绝无虚假,因此幽瞑当即动身,却没想到一出门就发现这些乱象,被硬生生拖住了脚步。

    元徽被杀与恶木丛生接踵而至,可谓是祸不单行,幽瞑只怕这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想到这里,他本来准备前往藏经阁的脚步一顿,于高空俯瞰整座北极之巅,真元凝聚于双眼,透过层层山岚雾霭,看到了从山下不断升起的阵阵血光。

    血色若隐若现,在云天折射下几近于无,若不是从地面席卷至上的狂风里带着新鲜的腥气,恐怕连幽瞑都会以为自己看错了。

    腥风扑面,幽瞑的脸色顿时变了——重玄宫所在的北极之巅浮空而立,可是在它之下有一道连绵数百里的山脉,其中错落十五座城池,生养百姓无以计数。

    那下面……出了什么事?

    没等他俯身下落,一道龙吟倏然在天地间响起,声若雷霆,震撼苍穹,激发了护山大阵自发运转,层层光幕如水波一般升起,将整座北极之巅笼罩起来。

    随风直上的血光在撞上结界后立刻湮灭,从中飞窜出无数面目狰狞的邪祟,它们前赴后继地冲击着结界,然而这阵法护持北极之巅千百年,哪怕群邪合力如有大军压境,一时间也奈何它不得。几乎就在两三息间,从北极之巅七座山峰上都有修士驭使法器腾空而起,位于道往峰的剑阁弟子更是横剑当先,他们没有贸然冲出结界,而是将长剑祭起,无数剑光直冲云天,在穹顶汇集到一处之后轰然炸开,宛如万丈流星飞雨,携着凌厉锋锐的剑气扑向围攻结界的邪祟,血污喷溅在透明光幕上,随着波纹荡开又被扫净,可是这些邪祟竟似毫不畏死,在结界外徘徊不去,那些可怖扭曲的面目简直贴在了光幕上,和里面的修士们对视。

    “这……”有人看出了不对,“这些是山下的百姓!”

    一石激起千层浪,经常往山下走动的一些修士最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些个丧心失智的邪祟竟都是活人生灵!

    “快撤阵!”

    “不可——”

    幽瞑看到这一幕,五指已经捏得发白,他刚才的想法应验了,既然连重玄宫里都有不少修士被恶木蛊惑,那么下方城池里的普通百姓呢?

    重玄宫的护山大阵集结千机阁历代阁主心血,经千载沧桑不败,哪怕是归墟魔族大举来犯,要想破开它也非一日之功,可是眼下这个幕后黑手不费一兵一卒,拿山下无数百姓做撞门木,要么是他们主动撤阵,要么就是他们隔着这层结界目睹万千无辜生灵灰飞烟灭。

    可是一旦开阵,现已陷入乱斗的重玄宫又要如何御敌?

    想到这里,幽瞑将心一横,松开鲜血淋漓的手,寒声道:“传我命令,死守……”

    “慢着。”突然从身后响起的声音断了幽瞑的话,他立刻转头,只见静观不知何时已经赶到。

    幽瞑从未如此狂喜于他的到来:“尊者!”

    静观脸色阴沉,他身为人法师,最是看重人族,眼见设局者竟然以活人生灵撞阵,此举无异于掀开了他的逆鳞。因此,他径直飞出结界,随手一挥间袍袖迎风舒展,眨眼便遮天蔽日,将徘徊不去的魂灵悉数收入袖中,旋即窥得一隙,双手撕开虚空,迫人威势压得天光尽敛在手,悍然一掌袭向藏匿之辈!

    一声巨响,十方天动,但见一道人影硬接此击后飞身而起,尚未看清面目,便在高空中拉长了身形,瞬息变作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龙,昂首摆尾,张牙舞爪,身周云气尽化幽冷毒雾,一双几与日月争辉的猩红龙目森然望了过来。

    静观看到它的第一眼,身体竟然开始微微颤抖,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画面浮现出来,与眼前的庞然大物完美重叠:“魔龙……罗迦尊!”

    这一刹那,他好似回到了千年前那场发生在寒魄城的破魔终战,不可一世的魔龙遮蔽天光,无数鲜活的生命在毒雾中枯死腐烂,活下来的也成了疯子,将斩杀死敌的利刃对准了性命相托的亲友,最后都成了魔龙阴影下的骨肉烂泥。

    静观不曾畏惧过什么,因此他的颤抖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在见到魔龙之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浓烈的恨意——千年前魔龙差点杀了净思,而她虽然活了下来,却失去了最不能替代的那个人。

    他喜欢在跟净思话时聊起萧夙,不是故意想要刺激她,而是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提,她只会独自回忆那些久远的光阴,表面上她是在萧夙死后最不在乎的,可是静观永远不会忘记在天铸秘境落成的刹那,净思丢出封界令的手僵硬了很久。

    那是他共生同源的至亲。

    那是她唯一动心的爱人。

    静观看向自己的右手,在刚才对掌时被覆盖在对方掌心的鳞片破开了防御,在手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伤口,虽然没有血珠渗出,却有一道红色毒气窜入皮下血肉,飞快地向上延伸,手肘以下的皮肤已经干枯皲裂。

    魔龙之毒,恐怖如斯!

    罗迦尊身化龙形,口吐人言,语气虽寡淡却隐含讥讽:“尊者,你道行至深,这点毒伤不得你性命,可若是再大动肝火,恐怕有损根基,须得三思而后行才是。”

    “鬼蜮伎俩!”静观心中怒火翻涌,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他左手一翻就要化出法器,冷不丁被人一把抓住,生生停滞在空中。

    “宁神。”净思在他身后现身,目光在对上魔龙之后,眼中浮现冰寒。

    静观眉头一皱:“你……”

    “我是重玄宫主,他敢来犯,当与我战!”净思松开手,示意静观看向下方的血光冲天,“别忘记你的本分,做你该做的事。”

    “……”静观恨火难平,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抬手压住左臂,化作一道飞星往下坠去。

    罗迦尊并不阻拦,他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净思身上,眼见白光一闪,龙躯立刻往上腾飞,仍不敌净思的速度,但见战戟从她手中破空而出,自下而上斩向魔龙腹部,相撞刹那戟尖疾走横挑,迸发出火星点点,随着净思身形翻转,带出了三五片黑色龙鳞飞溅。

    片刻之后,净思与魔龙双双倒飞,后者斜出数十丈开外,头部多出一处破洞,正往下缓缓淌血,若再偏本分就能戳破眼珠。

    净思脚下一旋立在结界上,鲜血顺着戟尖滴落下来,同时还有更多的血从她腹部伤口流出,污了素白衣衫。

    包括幽瞑在内,结界内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看着净思腹部那道被龙爪撕开的伤口,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恐。

    “一千年了,这伤还没痊愈呢。”罗迦尊融合了魔龙记忆,对眼前这位地法师也不陌生,“当初有萧夙来救你,今天是谁?”

    地法师的主场在于大地而非云天,净思在此同魔龙厮杀如自断臂膀,必须将魔龙引向地面才能让她放手施为,可是此番罗迦尊神智清醒又有备而来,怎么会放弃战局优势?

    净思松开压住伤口的左手,翻卷的皮肉正在愈合,脸色虽然苍白,语气仍然冷漠:“凭你也敢来犯重玄?”

    罗迦尊笑道:“神君坐镇,三宝同天,我的确是不敢孤身来犯,只能做个先锋罢了。”

    他话音未落,整座北极之巅突然山体剧震,结界受此内部波及也剧烈摇晃起来,隆隆巨响似雷鸣从山腹中传来,山上各处都乱作一团,狂风卷起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守在结界旁的众多修士也不禁闻之迷醉,唯有幽瞑丝毫不受蛊惑,当即变换手诀,八面阵旗从阵法八方升起,八卦灵象浮现,彼此呼应,巽风大起,疯狂地卷向四野,将这股香风吹散到天边!

    可惜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随着耳边乱声不绝,山体颤动幅度加剧,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猝然崩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整座北极之巅在轰然大镇之后猛地下坠!

    自古上清下浊,北极之巅作为浮空仙山,乃清正灵气汇聚之所,此间修士守心持正,又有阵法维持运转,其中但凡有灵之物皆不受浊气沾染,可是眼下有恶木丛生,无数修士被其蛊惑,从他们心底生出的魔障将清气尽化污浊,仿佛给浮在水面上的一艘楼船猝然加载了数倍重力,迫使整座山都往下沉去!

    修士们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御空飞起,如此正合罗迦尊之意,只见魔龙张开巨口咬向这些自投罗网的鲜活猎物,眼看就要将十几个修士吞吃入腹,净思一脚踹在他头上,淌着毒水的龙口与修士们擦身而过,不慎沾染到的皮肉立刻被腐蚀见骨!

    趁此机会,罗迦尊拼着生受净思一戟,巨大的龙头悍然撞向结界,刚被逃窜修士们从内部冲开的空隙尚未来得及弥补,就被裹挟无匹魔力的龙身生生从薄弱处撞开,几乎就在结界破碎的刹那,魔龙庞然身影陡然消失,化回人形遁入一片乱象中,竟是一眼难见了。

    “他进了重玄宫,怕是要去救遗魂殿里那个魔物!”幽瞑眉头紧皱,他全力运转阵法试图将山体稳住,奈何满山恶木催生出无尽阴暗与秽气,被阵法带起的清气很快就被污染,根本不能止住高山倾覆。

    重玄宫里都是可以飞天遁地的修士,哪怕山体当真砸落在地,他们也能毫发无损,然而北极之巅坠落凡尘,下面十五座城池将无一幸免!

    纵有力拔山阿之能,却无扭转人心之法。

    幽瞑从未感受到如此的绝望与愤怒。

    就在他想要孤注一掷将全部灵力灌入阵眼的时候,幽瞑突然感觉山体下坠之势猛然一顿,无数细碎的白光从下方升起,形成一道道白色锁链挂在云天上,堪堪阻住北极之巅下落。

    “这是……宫主!”

    地法师化去长戟,俯身落在了山体之下,浑身灵力猛然暴涨,身躯化作了百丈巨人,整座高山被她用双手擎住,离地不过十来丈,给下方城池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随着重玄宫里乱象加剧,净思能够感受到手中山体愈加沉重,除此之外,不断从下方传来的阴暗引力也在牵扯北极之巅继续坠落,如此两相夹击,若她不是地法师,这座高山已经砸落在地!

    只要净思现在一松手,北极之巅就会立刻坠毁,她心知这是对方拖延自己的手段,将人法师和地法师都引出重玄宫,才好继续接下来的事情。

    这是她和静观不得不上当的阳谋。

    “非天尊……”

    遗魂殿内,倚树而眠的琴遗音睁开双眼。

    满山草木皆被伊兰魔气变为恶木,唯有他身后这棵镇法妙木屹立不倒,然而这棵妙木与阵法相连,当重玄宫众修士都被伊兰所惑,清气尽化污浊,阵法聚集来的就不再是清正灵力,而是将无数阴秽的魔气灌入树身,使得这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从根部开始窜起黑气,自内部开始腐蚀它。

    他知道这是非天尊发出的讯号,是时候了。

    护卫在此的弟子皆是明正阁里的好手,一时间不受恶木影响,发觉异变之后立刻封锁遗魂殿,然而镇压群邪的符箓只亮起刹那,就很快黯淡了下去。

    整座遗魂殿内阴风呼号,那些被囚禁了无数岁月的妖魔鬼怪无不欢欣鼓舞,拼命冲撞着房门,迫不及待想要重见天日。

    终于,第一个邪祟破开了桎梏,它浑身干瘪如枯骨,肚腹大如孕者,生有双头四臂,甫一脱身便扑向离此最近的护卫弟子,躯体比神兵利器更锋锐,眨眼间绞杀猎物,获得了经年以来的第一口新鲜血食。

    第二个、第三个……

    它们踏过了满地血滟,争先恐后地窜出遗魂殿,很快就有混乱的厮杀声从四处传来,整个重玄宫已然大乱。

    琴遗音缓缓站了起来,禁锢他多日的锁链被他随手拂落叶般扯下,刻画在周围的法阵在他脚下践踏如碎纸,可他没有走,而是双手环臂倚在庭院石柱上,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昙谷一战,魔族虽败,重玄宫也没有赢,因为这场阴谋才刚刚开始——琴遗音甘愿被囚遗魂殿,不惜以身犯险,是为跟非天尊里应外合,先以三毒恶灵牵制了道衍神君,再抛出暮残声的杀星天命吸引常念,让对方将心力用于此道,为非天尊的暗中行动提供了便利,然后他们用魔修屠戮引走半数精英弟子,使重玄宫留守战力削减,只要能够暂时拖住净思和静观,他们的计划就已经成功大半了。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倾向魔族,琴遗音所等的人也终于来了。

    常念踏过满地狼藉的长廊,如他上次来时那般站在琴遗音面前,连神色也未变,依旧古井无波。

    “天法师不是能推演天数吗?”琴遗音嗤笑,“我以为你能早点来,至少能救几条性命。”

    常念淡淡道:“命数如此,死得其所。”

    “若有一天你算得自己死到临头,也是这种法吗?”

    “众生如一,我亦如是。”常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劝过你,不要与归墟魔族同流合污,可你仍与他们勾结合谋,屡犯大错,罪无可恕。”

    “对错在我,你不配论。”

    “你留在这里,是想要杀我。”

    “老不死,你已经苟活了一千年,是时候瞑目了。”琴遗音似笑非笑,“我只是没想到,你当真会乖乖过来送死。”

    他话音刚落,镇法妙木终于枯死,高大的树木从中折断,颓然地砸在地面上,中间已经被腐蚀成空,一如繁华外表下的满目疮痍。

    玄冥木在庭院中拔地而起,强横魔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无数人面从枝叶间如花绽放,吸走常念护体的真气,转化为壮大自身的养料。

    常念从未感受到身躯如此沉重,在失去了灵力之后,天法师也不过与肉骨凡胎无异。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他身上没有外伤,胸腹内腔里却好似生出了数张嘴,细细品尝着他每一块内脏和柔软骨肉,挂在树上的那些人面也随之开合口齿,两方节奏完美重叠,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常念的内脏肢体能够再生,腹腔里的嘴也有源源不断的食物,琴遗音想要看他露出痛色,然而天法师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

    琴遗音的耐性终于告罄,他随手取下一张人面,在掌心化为利刃,一步步逼近了常念,刀尖对准了对方胸腔。

    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会把常念的心挖出来,帮她看一看是长什么样子的。

    步伐陡然虚化,琴遗音转眼便欺近常念,刀刃直入胸腔,穿肉断骨,顺着他手势下落,就要剖开这面枯瘦单薄的胸膛!

    “琴遗音,这次的确是我失算了。” 千钧一发之际,常念握住琴遗音持刀的手腕,“不过,你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眼中一凛,琴遗音当机立断地一掌拍出,借力抽身后退,只听得一声刀刃断裂之音,常念身上最后一丝灵力也散去,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那样枯瘦难看的白发老人,竟然是一个眉目清冷的男子,乍看只有三十出头,细看好似更年轻些,偏偏气质冷淡隐含沧桑,如同一壶清茶,色香气都蕴于内,虽不令人心折,却更值品味。

    他的胸膛几乎被琴遗音剖开,露出白骨红肉和一颗……死寂的心。

    那颗心脏颜色鲜活,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跳动过,仿佛只是在骨肉间多了一块肉瘤。

    他比琴遗音更像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要来……”常念轻声道,“原因,和你一样。”

    你欲杀我,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