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謝懷柔【1】
明皇駕崩。
大殮已過, 停棺天數已滿。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一律身著白袍哭送, 護著棺槨葬入皇陵。
「陛下保重龍體,所謂……」左相在身旁勸她。
伴隨著嗚咽,季郁都聽不清他含在嗓子裡的的後半句, 總不過是帶些聖賢道理不聽也罷的勸慰話。
季郁素面朝天, 長髮披肩,頭也沒回地「卿等先回府, 我再陪一會兒爹爹。」
她還沒有自稱「朕」, 也依舊把明皇叫為爹爹。
左相位高且年邁, 似乎應該倚老賣老地勸多兩句話,但他並不是靠不識相當上三朝元老的。聞言躬身行禮,緩緩告退。
季郁在陵前跪下。
最後這一長叩,她再起身時身形微踉蹌, 被旁邊的人及時攙扶了下。
本以為是紫鵑的。
她轉眸, 卻望見一張精雕玉琢的秀美臉龐, 許久未見,目光不由凝在她臉上。她旋即快快地抽回手,唇角勾出一個輕描淡寫的笑容「我當是誰。」
「臣昨夜方回京, 賑災之事尚未及時稟報。」
謝懷柔又是萬年一句「還望陛下恕罪。」從公主到陛下, 她表情和語氣絲毫未變。
「蘄州路途遙遠, 辛苦大人了。」
「幸好大人是慣會賑災的, 有沒有糧都能賑,也無人關心過大人是哪兒來的雪白銀兩。」
她刻意陰陽怪氣,勞苦數月的謝懷柔微皺了下眉, 心中亦有不平。
但只是一瞬,她原就是喜怒不明的人,平淡地「臣惶恐。」
「……」
謝懷柔,字子晏。她是本朝第一個女狀元,而且還是丹青學堂裡的寒門庶族出身。
任誰見她都要歎好一個眉目如畫的女郎,眼似點漆,面如中秋之月,軒軒若朝霞舉。
可惜女郎美則美矣,鐵血手腕不遜於屠狗輩,且不像別的文臣自持讀書人的斯文,她曾言,「能成事便是高招。」同僚沒膽輕看她分毫。
季郁低頭,看眼剛才被她攙扶了下的手,語氣不輕不重地
「原來謝大人也是有體溫的。」
「……」
季郁旋即轉過身,把一看見謝大人就跟乖如鵪鶉的紫鵑喚上前來。
被她扶著,坐上回宮的龍輦。
這些年漸行漸遠。
謝懷柔望著她的背影,依稀想起她還是奶娃的時候,扯著她的袖子要聽話本。夜裡天冷,她腿疼,縮在她懷裡直哭。
是她給她擦淚換衣,教她唸書,替她綰上的第一個墮馬髻。
—
大燕王朝向來立嫡立長,自太子薨,嫡出的只有嘉喬公主和一三歲不到的奶娃。
季郁早幾年就被立為皇太女,參與朝政,甚至是替父批改奏折,明皇駕崩後自然由她登基上位。
朝中誰人不知,謝大人身為新科狀元時就得罪過嘉和公主。嘉和公主被立為皇太女,參與朝政後,更是與謝大人水火不容。
原先朝中熾手可熱的內史大人,一下變得地位尷尬起來。
更有甚者,為了討好新帝而迫不及待地上奏彈劾她。
……
—
永樂十八年。
剛懷上龍胎的貴人不慎摔入蓮花池,落了胎。
今上龍顏大怒,把自己關在望仙殿裡摔奏折罵外相「朕非得砍了那禿驢,邊疆不穩,南邊水災西北大旱,問他何時能夠風調雨順,竟告訴朕要等九子降世帶來福澤!」
「現下熙兒又滑了胎,九…九子?朕怕是死前也見不到大燕的太平盛世了嗎??」
他膝下子嗣單薄,幾位皇子陸續夭折後,偌大的大燕王朝僅剩太子殿下一獨子。
「陛下息怒,」皇后在旁坐著,慢悠悠地揭開茶壺往裡注水,茶香順著升騰而上的熱氣飄散,敷衍地,「陛下萬金之軀,犯不著跟渾人置氣。」
「我看他就是在嘲弄朕!」
今上果然一絲一毫也沒息怒,拍著桌子就要傳旨把外相送去永州城賑災。
內侍還未上前,皇后剛喝下熱茶,突然摀住腹部喊肚子疼。
匆忙地傳來太醫,猿鱿裁}來。
現下的太子殿下是二皇子,其餘的幾位皇子公主都不幸早歿,惠妃誕下的三胞胎皇子排行六七八。季喻要晚他們幾天生,排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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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十九年,皇子公主接連出生後,後宮一掃原先子嗣單薄的荒涼模樣。
明明是三伏天,卻傳來了大雨緩解乾旱的喜訊,同年對大燕虎視眈眈的匈奴,王病死,膝下四個王子互不相服,部曲內亂。
前朝,今上聞訊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左相稟告完,垂著眼皮躬身呈上奏折。今上急急地奪過來,翻開細閱後笑得東倒西歪,鬍子還濺著剛噴出來的茶。
秋收過後,國庫糧食豐厚。
今上趁機出兵鎮壓匈奴,軍隊猶如天助般勢如破竹地入宮殿,捷報頻傳,往常戰鬥兇猛的匈奴因內鬥而元氣大傷毫無反手之力。四顆人頭被提到君前。
短短幾月,困擾大燕數載的邊陲不穩,徹底平息下來。
今上大喜,為了九公主大赦天下。
季喻尚未滿月就有字,元瑾,甚至還被今上抱著一同上朝。一直抱到六歲,她都是坐在爹爹膝頭的。
外相曾卜算國撸瑨焐险f,王之九子源異星之變,乃福澤之像,時了了,大亦龍章鳳姿。
皇后自誕下太子後多年未有所出,季喻既是嫡出又帶著福祿之象,闔宮上下無不對其寵愛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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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懷柔出身低微,但對讀書一事不曾懈怠過,俗話三十老明經,七十少進士。她十九歲卻已是連中三元,是本朝第一個女狀元。
殿試過後有酒宴,隆重的歌舞平升。
宴散,謝懷柔挨不過眾人的意思,只得跟隨他們一起在殿前賞月作賦。半響,她不耐煩再應付同窗的那些各懷異心,假借更衣,悄悄離開。
沿著出宮的慢慢走。
她原想散散酒氣,故意繞了點路,卻沒想到高估了自己對路的熟悉程度。天暗下來後,宮殿與宮殿之間的路變得模糊起來。
謝懷柔走到一處準備新建的宮殿前,確認自己迷路了。
月光照著青磚,樹影晃動間,忽然有個丫頭冒出頭來,嚇了她一跳。
「你是誰?」
她明顯也被謝懷柔嚇到,旋即張口就斥,「壓著腳步鬼鬼祟祟做什麼?看你就不是好人。」
謝懷柔只是好脾氣地笑了下,問她這是哪個宮殿,丫頭不耐煩地答了,她又問些關於方向的話,她都一一作答,雖然語氣不好。
謝懷柔謝過她,正要回去。
「你去哪兒——」季郁叫住她時,心思一動,知道她是要出宮的人,「你帶我一起。但我走不動路了,你背我。」
她這幅熟練使喚人的模樣,跟身上灰撲撲的衣服不相配。
謝懷柔一時不知道她是哪裡來的女郎。
她蹲下,耐心問話。
季喻卻沒好臉色地「你把我背出去不就成了,旁的別多話。好事之徒。」
謝懷柔見她不知哪兒學來的詞就胡用「好事之徒,好事者為之也。你不想我多問,用不許刨根究底,東捱西問都可。」
季喻「我偏愛你是好事之徒,怎樣?」
謝懷柔「意思不對。」
季喻不以為然「那我跟爹爹,讓他把意思改掉。」
「你爹爹是孔孟?」
「孔孟是誰,沒聽過,但我爹爹肯定比他厲害。」
謝懷柔「……」
她轉身要走,懶得當她嘴裡的好事之徒。
季喻愣愣地看她往前走「你不聽話嗎?當心我拿鞭子抽你。」
七歲大的丫頭被慣得囂張跋扈,稍有不滿,順手就要拿起自己的馬鞭抽人。
其實她一女童力氣不大,又不會真下狠手,馬鞭隔著衣服抽到身上不輕不重的,宮女內侍跪在地上反倒賠笑這鞭子抽出來的嘩嘩聲好聽。
把這祖宗哄高興,犯點錯也就既往不咎了。
那麼算,其實她才是最仁慈的。
但謝懷柔不知道內情。
她皺著眉,轉臉望眼這個除皮囊上佳外,看著一無是處的丫頭片子,再也沒有耐心與之周旋地「朽木不可雕也。」
季喻氣得不行,真撿起地上長長的木棍想要人。
被謝懷柔一把握住。
她一隻手握木棍,她兩隻手死死地攥住不讓她奪走。
謝懷柔力往旁邊偏使,非要從她手裡抽出來扔掉。
季喻快躺到地上了也要死死抓住,漲紅了臉,快被她氣哭。被她溜了半圈,忍不住鬆手後卻重心不穩地連連後退幾步,然後一頭栽進剛挖出來的大石坑裡。
天色漸漸暗下來,四周寂靜。
謝懷柔被女孩摔下去的尖叫弄得瞬間酒醒,她立刻上前去察看情況,從黑黝黝的石窟窿裡把她抱起來。緊抿著唇,知道自己犯了錯。
這坑本來是要造蓮花池的,底挖得很深。
謝懷柔費力把她抱上來後來不及喘息,趕緊走到有光的地方,光線昏暗,隱約能看見丫頭片子摔得鼻青臉腫,模樣可憐。
剛還張牙舞爪的,現在閉著眼昏厥過去了,謝懷柔心頓時涼了大半截。
伸手去摸她的後腦,幸虧沒有見血。
她也來不及細看,一路把她抱到太醫院。
才發現整個禁宮燈火通明,到處都在找人,宮裡丟了一個頂頂寶貝的嘉和公主。
……
新科狀元一鞭子抽斷了九公主的腿。
滿朝震驚。
所有太醫都連連搖頭。別的都是皮肉傷,只是左腿重重地磕到石頭上摔斷了。
公主還,日後長大走路難免要坡。
謝懷柔禁足在家靜待降旨的這段時期,得知消息,往上遞話家有偏方可治好公主的腿傷,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很快被召入宮中。
「太醫院無人敢擔保公主的腿傷無慮,」皇后坐在上位冷面問話,「你想試,可願以九族一試?」
謝懷柔以額觸地,回答「臣願意。」
……
季喻平躺在床上,埋在被子裡的臉蛋哭成花貓,腿被謝懷柔以命人特製的鐵板緊緊固著,別不,她就連翻身也不能。
害她如此痛苦的仇人就在面前,捧著碗坐著,任她哭鬧夠了才上前移開她蓋臉的被子,平平淡淡地「公主用膳吧。」
季喻夢見自己變成了瘸子,走路一頗一頗的,半天也走不了幾步。
所有人都在笑,笑她是個瘸子公主。連續好幾天做同樣的夢,她哭得食慾不振。
告訴別人,母后也只是哭,父皇和皇兄都要把敢閒話的人手腳斷,舌頭拔掉。就算以後腿有點頗,她也是大燕頂頂尊貴的嘉和公主。
季喻抽抽噎噎,「用膳?你跟我用膳?」
「那你過來!」
謝懷柔依言過去,卻被她低頭一口咬住手臂。她手裡的碗沒有掉到地上。
她甚至眉頭都沒動,「公主息怒。」
「……」
季喻見咬出了血,愣愣地鬆口。
眼淚再次漫上,她隔著薄膜望著面容模糊的謝懷柔。
出了這口氣,竟覺得她順眼許多。
彼此沉默半響。
她吸吸鼻子,一隻纖細白嫩的手牽住她的衣袖,仰臉可憐地問「姊姊,我的腿真的能好嗎?」
謝懷柔摸了摸她的發頂,「嗯,可以好,只要公主乖乖聽話。」
溫柔的語氣,讓她心中無端地生出依賴感來,「好,那我聽你話。」
這些日子沒人安慰她不要緊,沒人敢保證她的腿會好。
只有謝懷柔按時給她換藥,哄她腿好後性子要收斂些,亦會時不時地給她講幾則民間流傳的話本故事解悶。
後來,季喻的腿真的好了,跑跑跳跳,完全看不出曾經折斷過。
就連性子都被治得柔軟許多。
今上大喜,要讓季喻拜謝懷柔為師。
……
阿奴教她繡花,「是要教謝女郎知道,我家公主有多麼聰慧能幹。」謝懷柔還沒正式被命為太傅,別人只先稱她女郎。
季喻剛繡好一朵花,鼻子便要翹到天上去,輕哼了聲。
民間拜師時需準備束?,她本來無需操心這種事情,但不知何故,特體央求身邊繡工最好的阿奴教她繡帕子。
本來只等正式拜師,謝懷柔就會入宮來教導她讀書習字了。
誰知謝懷柔自行請旨,想要前往永州賑災。永州城是什麼地方?不但容易鬧乾旱饑荒疫情,沿途更有大批強盜。
朝廷有銀兩賑災也無人趕去,油水撈不著多少,送命倒是容易。永州城賑災一事拖了又拖,庸官稱病,今上又不捨得讓能臣送命。
永州城在邊陲,本就不穩定,如果真不管不顧不去賑災,又恐生人亂。也恐疫情蔓延,總不能將整片青越縣都置之不顧。
謝懷柔請命,今上准許得很快,少不得有皇后在旁吹風。
畢竟是她害公主斷了條腿,此去如果成功地平復災情,才能算是真的將功折罪了。
所有人都很滿意。
只有季喻公主坐在地上氣得直哭,徒手撕碎一塊迮痢?br/>
作者有話要 嗯,架空不需要強調吧~
本來背景想設魏晉時期的,但那時候九品中正制,寒門沒前途。
但哪朝哪代寒門女子從政會有前途呢?只能私設了。新網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