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謝懷柔【2】
新帝登基後, 閉宮三日未出。
一疊疊奏折送入寢宮, 又一份不少的原樣送出。
寢宮內濃厚的藥汁酸澀氣味熏什麼香都遮擋不住。
紫鵑把窗戶開,一陣風吹進來險些滅了燈盞,她側過臉,吩咐別的侍女「把窗都支起來, 陛下, 謝大人不喜熏香味。」
「不喜歡便不喜歡唄, 」有面嫩的宮娥, 偷偷問紫鵑, 「陛下都受了寒, 怎麼卻還這樣遷就一個……內史大人。」
「聽你這語氣, 倒像是瞧不上兩千石的內史職位?」
「奴婢哪兒敢啊, 奴婢只是覺得奇怪, 怎麼昨日左相大人同尚書僕射都被擋下, 單單宣她來見。」
「噓!多做事,少話,還是舌頭不想要了?」
—
謝懷柔半夜入宮覲見。
傳言因悲慟而抱恙不起的君王正站在桌前, 面色紅潤, 悠悠地提筆臨摹著前朝大家書法。她長髮披肩,廣袖襯得素腕越發纖細,似一折便斷。
她字臨得是極好的。
筆鋒清逸灑脫,比起娟秀清麗更不如是風致翩然,猶帶一絲雍容華麗。
謝懷柔還記得幾年前第一次見她習字時的震撼,不曾想過這麼毛躁懶散的丫頭片子, 提筆竟能寫出那麼一手好字。
桌旁還堆放著上好的緙絲綢緞,季郁喜歡親手把收集來的或自己寫得滿意的作品裝裱。
文倚裝成的上乘書法,無論設在哪兒都是一片秀麗。
她抬眸望過來時,謝懷柔及時收斂目光。
躬身行禮,一如既往平靜語氣和能省則省的話「參見陛下。」
季郁看她一眼,沒有停筆,這帖《宣示表》還有幾個字便臨摹完了。
面上似笑非笑地「君王半夜召見,請入寢宮,還衣冠不整地站在卿面前。卿倒也泰然自若得很。」
謝懷柔保持著行禮姿態,眉毛都沒有動,恭敬答「微臣惶恐。」
「平身吧。」季郁自覺無趣,不再刻意刁毒。
她這人在朝野之中慣會八面玲瓏,能言善辯,一副嫻雅溫和的能臣模樣。幾次賑災都平復災情,百姓間亦有大片善名。
明明是只笑面虎,在她面前就成大冰渣子。
滿身書生傲骨不知做給誰看。
嘉和公主幼時莽撞,得罪於她,但到底也被她弄斷一條腿。她不想著討好彌補,明皇請她做她老師,她竟然還敢拒絕,且連拒三次。
「……」
季郁愣神間,真心話下意識地問出來「卿當年不願滿腹經綸埋沒深宮,可曾後悔麼?」
「不曾後悔。」
謝懷柔雙睫半垂,神情甚恭敬,連帶著語氣也是實實的真铡?br/>
「陛下今日是何等龍章鳳姿,子晏不慚,做得最妥當的事便是沒有敢不自量力地為公主師。」
嗯?
竟然誇她了。
季郁精神一抖敚凵穸剂亮肆痢?br/>
她不再一口一個「微臣」、「末臣」,還拉近關係般自稱字了,而且那叫個眉眼溫順。
謝內史這幅隱隱帶笑的模樣,一掃往日不冷不熱,倒真像是她秉燭夜談的愛卿。
季郁瞇著眼品了半天,墨自筆尖滴落,都沒回味出話裡有什麼綿裡藏針的字眼。
「……」
謝懷柔見她沉默,心中忐忑這番諂媚的話是否太過熱切,反引她厭,正待補救些什麼。
耳旁聽見少女又啞又嬌地笑了聲,「是了,姊姊若想,總是能輕而易舉哄我開心的。」
謝懷柔心尖微顫,罕見默然。
明知此刻該惶恐的。
這幾年裡對她能避則避……並非討厭她。
窗支著,月色緩緩地流淌進來,地上鋪著一道光與影。
季郁放下筆,才發覺臨摹了半個時辰的成果,被自筆尖滴落的墨汁染得不像樣了。
她輕輕揭起宣紙,想讓墨離旁邊的織暹h一些,別再弄污了。
兩人話,她特意讓宮女內侍候在外頭。
旁邊沒有服侍的人在。
季郁想把硯台挪個位,伸手去拿卻低估了歙硯的份量,手腕一軟,硯台便翻到身上直直地砸於地面。
季郁「……」
她低頭望著身上星星點點的烏墨,一時都忘記要什麼。
謝懷柔口中輕輕告罪,一方迮撂嫠恋粜「固幙鞚B透進去的墨,邊揚聲喚人進來替她更衣。
待要擦她手上的墨水,抬眸時,看見她眸子正烏溜溜地望著她。
謝懷柔動作微頓,旋即若無其事地繼續。
低頭抿著唇角的笑。
就算如今,她也只不過十四歲,穿上織妪埮圩锻踝陌氪蠛⒆印R环匠幪ǘ寄貌蛔 ?br/>
她乖乖站著,任她握住手,拿迮敛林桓尊氖种浮?br/>
侍女進來見狀,忙低頭收拾著地上被潑翻的硯台。
季郁剛才不知是揉了揉鼻子還是蹭了下臉,鼻樑周圍也有一塊烏黑,花貓似的。
本人好像還未發覺。
謝懷柔替她擦乾淨手,白帕也髒了,她沒多細想,就以指腹輕柔地蹭掉她鼻樑處的那塊烏黑。
姿態自然,一如她還是當年的那個公主。
但很快鬆開。
「陛下,」紫苑上前來,捧著衣裳要為她更衣。
季郁看謝懷柔一眼,笑著吩咐,「給謝大人吧。」
宮娥還在怔愣,謝懷柔已從善如流地從她手裡接過,她替她除去外衫,換上稍稍厚實些的平紋織褰活I襦裙,撥出青絲,動作嫻熟妥帖。
整理時伸手捋過她披肩青絲,觸感比綢緞適滑。
季郁張著臂,方便她擺佈,一雙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彎唇笑,「有勞謝大人。」
謝懷柔動了下唇角,把習慣性脫口而出的話嚥下,抿出溫和的笑容來。她想要討好新帝,當然不能用以前那張冷漠的死人臉。
「姊姊今日好生奇怪,」季郁歪了歪臉量她,假裝天真地斷她準備要的好聽話,「不再皺著眉頭對我,怪不習慣的。」
「……」
這話謝懷柔沒法接。
她幾年前被認命為皇太女,身旁扶持的大臣連同她的太傅都是頑固的保守派,謝懷柔支持新法,政見不同。
她對她的張牙舞爪的各種挑釁也向來能躲就躲,一再謙讓。
要不同,今夜的季郁才是大不同。
獸不再對她呲牙,而是笑眼彎彎溫溫和和地牽著她的手,見她無話,她轉而講些趣聞,又訴自己年幼無法鎮住朝堂的辛酸。
謝懷柔回神,聽到她最後一句是
「朕在朝中無人可信。」
謝懷柔清楚她的話三分真裡摻七分假,不對她忠心耿耿自長大的同窗張賢雲、宋曉盛,不季家家臣,至少還有一心一意等國喪後立刻就把嫡子送入宮中的尚書僕射能用。
士族壟斷是真,左相位高權重不假,可還遠不能到威脅帝王的程度。
她半夜召見她表示拉攏與恩寵,謝懷柔卻還沒掂量清自己在她心裡是什麼地位,只明白她心中想必是更願推行新法的。
人人都有角色,她得再看得清楚一些,才能有個完美扮相。
這隻狐狸,坐在堆滿織宓淖琅裕槐菊浛蓱z兮兮地自己無人可信。
攏著衣袖,一雙清亮眼眸望過來。
「……」
謝懷柔微閉了閉眼,心中一片複雜,有感歎,或許也有幾分驕傲?
然後深深行禮,鄭重其事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微臣定當竭盡所能輔佐陛下,肝腦塗地,義不容辭。」
—
一抬官轎直入君王寢宮。
謝懷柔耳目眾多,知道有朝臣在背後對她有所議論,「謝相以厭勝之術控制時政得失,帝深加允納。」
謝懷柔每日來寢宮陪著季郁扎人,靠詛咒肅清朝野,靠祈吨卫硖煜隆?br/>
謝懷柔聽到這個法,笑了許久,漸漸又笑不出來。
他們是不知道她每日在她的寢宮做什麼,才會揣測得那麼滑稽。
前兩年外戚干政,新帝隱忍不發,只從雜事入手,漸漸地設新官,分品秩,每年另加兩次的殿試,回過神來,朝中年輕面孔全是她親手提拔上來的人。
羽翼漸豐後,她拿住過錯立刻下旨廢了鎮西大將軍、侍郎、中書令。把母族勢力清洗得七七八八。
擢謝懷柔為右相,與左相分庭抗禮。
……
季郁平日萬事散漫,除了任用賢能外,似乎並無任何對治國之道朝堂之事的長處。連奏折都盡數交給身邊女官批閱。
但這些朝夕相處裡,謝懷柔知道,她就是天生的帝王。
及笄之齡,權利盡握她手。
—
謝懷柔是去給她身邊代批奏折的女官講學。講的當然不是四書五經,而是如何輔佐君王處理好朝政,先後緩急,等等。
季郁就坐在旁邊,最前面的座,手支撐著下巴望著她。臉上漫不經心的表情,一種分明也沒怎麼在意她講什麼的模樣。
簡直就是……
像為了那時她沒有能當她的老師而故意補償似的。
半個時辰的講學結束,處理完奏折,女官可以先行告退。
謝懷柔照例留下陪她用膳。
殿內火爐燒得暖烘烘,知道一片雪花被風裹挾著透過窗戶落到她眼角處,季郁才發現外面下雪了。
「來時外面就在下雪了嗎?」
季郁起身興致勃勃地去看。
大燕都城在南方,並不常見雪。
「還未。」
謝懷柔過來關窗,風把火爐吹得搖搖晃晃。季郁順勢從身後擁住她,故意湊在她耳旁低低地,「姊姊衣衫單薄,回去路上可會受凍?」
她果然縮了縮脖子,耳垂肉眼可見地紅起來,語氣還是鎮定「雪下得不大。」
季郁多數還是端正嫻雅的,只是偶爾,會單單對她做出些格外親近的舉動。
「……」
謝懷柔自知君臣有別,應該推開她,可告罪的話到嘴邊,怎樣也出不了聲。
她年幼喪母,父親病死前托人把她送到丹青學堂,一命嗚呼。
謝懷柔在這天地間孑然一身,讀著聖賢書,心底始終冷漠,直到跟前忽然冒出來一個驕縱的女郎。
愛牽著她的袖子,一口一個姊姊,甜甜地笑,有時是為了聽話本故事,有時純粹撒嬌。明明是個被闔宮上下寵溺的孩子,偏喜歡黏著冷淡的她。的身軀,又軟又暖。
她也曾抱住她,無限親暱,「瑜兒呀瑜兒,如此頑皮長大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要 這個故事我寫得很心、很心。
三年沒寫過古言,真的沒有讓你們喜歡的信心,所以我以後盡量兩三章合併一章,如果要跳世界,不至於後面被防盜攔住。已改網址,已改網址,已改網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網址,新新電腦版 ,大家收藏後就在新網址開,以後老網址會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