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君瑶不知怎么答她, 只道:“你看下去。”
萧缘只好自己看。
镜中的汉王有了期盼, 但她的处境并未好上多少, 她才八岁, 仍在居宫中。比她上数月的滕王常欺负她,她个子又不会架, 老是被推倒在地。
不幸中的万幸,滕王跋扈, 却多少还存了些分寸, 虽欺侮她, 却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伤痕。
这日,滕王的母亲生辰, 宫外来了不少命妇为她祝寿, 一些命妇携子,这些世家子与滕王一般年岁,仅六七岁而已。
他们拦住了往太液池去的汉王, 将她堵在角落,滕王一贯霸道, 推了她一下, 将她推得跌倒在地。汉王摔疼了, 眼中含着泪,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要从地上爬起来。滕王人心眼多,先是冷眼看着,等她快要站起来了, 又将她推倒。
如是好几回。
汉王气得红了眼,但她知道她不过滕王,何况滕王身边还有两名助阵的世家子,她只好忍耐,但却又颇具骨气,并不为少受点欺凌,就求饶的话。
滕王恨透了她,若非她先生了几个月,又那么聪明,父皇兴许会对他青眼有加。他总觉得是汉王挡了他做太子的路。眼下见她不肯求饶,越发怒从心起,竟撩起袖来要将她一顿。
幸而濮阳公主自此处路过,将滕王斥退。
濮阳公主比汉王要大上近十岁,深受皇帝宠爱,宫中无人敢对她不敬。滕王也只敢在汉王面前威风,濮阳公主一来,他连忙逃走了。
汉王见滕王走了,这才落下泪来。她还想忍耐,眼泪却不肯忍,只好一面哭一面用手背擦泪,加上她一身脏兮兮的袍服,与的个子,显得十分委屈可怜。
她很早就没有母亲,但还是很礼貌。濮阳公主帮了她,她站起身来,抽抽搭搭地与公主道:“多谢阿姐。”而后见公主没有旁的吩咐,方哭着走了。
也是这一回,濮阳公主留意到了她,常令宫人来看,滕王是否又欺负她了。
滕王见汉王有人护着,也就不敢再冲她下手。
没了滕王欺负,汉王过得好了一些,她还是孤单,没有人同她话,衣食上也常被克扣,仅够饱暖而已。
但汉王并非骄奢淫逸的孩子,她觉得这样就已很好了。等到能习骑射的年岁,她又很努力地学习,心中想的是,等她将体魄练得强壮一些,以后纵然阿姐不护着她,她也能过滕王。
一直练到十一岁,汉王能稳稳地坐在飞驰的马驹上了,也能拉开她的弓百发百中。与她一同习射的滕王远远不如她用功,也远远不及她厉害。
一日,她在一旁偷偷地瞄滕王射空了一支又一支的箭,猛然间发现,她已经比滕王厉害,滕王肯定不过她。
汉王想起时总被滕王欺负,忽然间恶向胆边生,她想她也要推滕王一下,欺负回来。
这念头一起,汉王顿时觉得自己是要做一件大事。
下了学,汉王悄悄地跟在滕王身后,欲寻一无人处,再下手。她并不自大,知道自己虽然厉害了,但双拳难敌四掌,若是滕王有帮手,她必是不过的。
汉王又紧张又忐忑,悄悄跟了一路,但滕王身边总有侍从。他走到半路,累了,便让侍从抱着他走。汉王很就没有被母亲抱过了,母亲不喜欢抱她,宫人见此也不敢对她过于娇惯,她都是自己走的。
汉王虽觉得滕王这么大的人,还要人抱很丢人,但她又有些羡慕,倘若也有人抱抱她,就好了。
但她羡慕归羡慕,还是记得自己的意图,她要推滕王一下,欺负回来。她一直跟着,跟到了滕王所居宫殿外。
他的母妃在殿外等他。
滕王一见母妃,立即从侍从怀中挣脱下来,笑嘻嘻地跑过去。他的母妃也急匆匆地迎上来,将他搂到怀里,以手帕拭去他额上的汗珠,极为温柔地问道:“九郎回来了?累不累?”
滕王脾气不好,但到了他母妃面前,却变成了一个乖孩子,点点头:“累。”而后又吹嘘他射得箭有多准,骑的马有多快,是皇室子弟中的佼佼者,汉王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的母妃耐心地听着,不时地夸他,眉宇间都是慈爱的神色。
汉王偷偷地躲在一棵树后,看了许久,直到滕王与他的母妃都入殿去了。她方一个人孤单地往回走。
她有些不服气地想,滕王弟谎,她明明比他厉害多了。但这不服气却少得可怜,很快就被巨大的羡慕所覆盖。
滕王弟的母妃待他真好,她见过那名妃嫔,很凶,冷漠地斥责一名犯了过的宫人。可她面对滕王时却是这样温柔。
汉王一路走一路想,回到她所居的宫殿时,天已暗下来,宫中侍奉的宫人都不知偷懒到哪里去了,殿中都是昏暗的,幸而她这两年长高了不少,能够到烛台了。
她自己点了灯,坐在榻上,忽然间就觉得很难过,眼泪不住地掉下来。
她想,她还是不要推滕王了,滕王被欺负,他的母妃会心疼的。她的箭比滕王射得准,马也比滕王骑得快,可是没有用,没有人夸她。
汉王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夜,哭红了眼睛,隔日一早,用凉水敷了许久,才敢出门。她虽然爱哭,但不愿意让人看到。
后来皇帝驾崩,汉王出宫建府。新登基的皇帝是她的侄儿,皇帝并未在儿子中择立太子,而是立了长孙为储君。
新君并不放心几位年长的皇叔,下诏令诸王之藩,远离京师。
汉王便收拾了包袱,与其他几王一般,离京就国。
濮阳公主特来送行,送行之地选在京外广平寺。
老虎看到广平寺中那棵桃花树,立即就惊呆了,那就是阿瑶。但汉王不知道,她对那棵桃树格外感兴趣,摸了摸人家的叶子,还戳了戳树干。
老虎看得入神,原来她与阿瑶早就熟识了,到了这里,她自然明白她为何会取名萧缘。她看着汉王抬手要摸阿瑶的叶子,阿瑶施法,抬高了树枝,她摸不到了,奇怪地咦了一声。
再后来,汉王遇刺,阿瑶救了她。将她带入山中疗伤。
老虎看到了西山上的木屋,与她们在太乙山上的木屋一模一样。她什么都明白了,她与阿瑶并非这一世才相识,她们是许多世的缘分。
君瑶的目光自汉王与她相遇起,就移不开了,一直牢牢地锁在汉王身上。
之后的日子,是汉王一生之中最为开心的时光,她们在西山上,下棋谈天,阿瑶还会在睡前与汉王讲故事。汉王对阿瑶的依赖任谁都看得出来,但凡阿瑶在,她的眼睛从来都不会看到别处去。
而阿瑶也渐渐地对她上了心。
她们一起去庙会,一起看流水,没有一日过得不快乐。
老虎几要以为她与阿瑶这一世就开始相知相守,情景却突然发生逆转。
大魏气数尽了。国中涝灾频发,诸王为夺皇位纷纷起兵。汉王顾不上几位兄长如何混战,忙着与百姓一同治水。
等她好不容易治完了水,诸王都已命丧黄泉,皇帝也被杀于京中,只余下汉王一人。大臣们奔赴汉地,拥立汉王为帝,收拾这满目疮痍的山河。
汉王被架上皇位,但她心中却想与君瑶一同离去,隐居山林,过自己的日子。但大魏又是危在旦夕,内有拥兵自重的将军,外有虎视眈眈的齐国,她若离去,天下必然大乱,到时苦的又是百姓。
于是汉王想好了,等她稳定了局势,再与阿瑶一同离去。可是君瑶却忽然不理她了。
她们明明很好的,阿瑶会抱抱她,她的抱抱又暖又温柔,她还会温声与她话,她的声音很好听,的话句句都在理,她会在殿中等她回来,入夜时也会点上灯,不会让她回来面对冰冷昏暗的宫室。
汉王很喜欢阿瑶,她心中的每一个以后都有阿瑶,她做什么都会想到阿瑶,有时吃到一块好吃的糕点,都不忘给阿瑶留一份。
她想好了,这一生都要与阿瑶一同度过,即便她眼下还不喜欢她,但她对她好,她们日日在一处,阿瑶那么心软,总会被她动的。汉王最有耐心了。
然而这所有算,在君瑶不理她后,全部都被推翻。汉王怎么都想不明白,她不知自己何处做错了,惹得阿瑶生气,也不知为何阿瑶连抱抱她都不愿意。
她觉得很难过,只好一个人偷偷地哭,哭完,还是去寻君瑶。
但是再后来,魏国亡了,齐军了进来。汉王再顾不上君瑶为何不肯理她,她心里所有的念想,便是阿瑶要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能受她的牵连,至于她为何不喜欢她,则已无关紧要。
只是那一日,君瑶来到她面前,亲口与她道,愿与她一同离去,仍是让汉王的心跳动不已。她险些就答应了。能与阿瑶共度余生,这该是多让人欢喜。她此生所求,也仅于此。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是皇帝,她若不见,齐军必会大肆搜捕,有她拖累,阿瑶便走不了。何况,她不喜欢她,眼下愿意带她走,想必是怜悯,等到将来,怜悯尽了,再见她总粘着她,阿瑶必会心烦的。
汉王很聪明,先稳住了君瑶,将她骗出京。她想等阿瑶走远了,再发觉她未与她一同走,也来不及回头。
而她自己则穿上庄重的衮冕,点燃大殿,端正地坐在御座上。母亲的叮嘱她一直未忘。她不能让人发现她的女儿身,时是怕鬼怪来吃了她,眼下是为大魏最后的尊严。倘若亡国之君是名女子,齐国又会如何编排,后来人又会如何看她,看萧氏一族。她自焚,毁了尸身,便看不出来是女子,纵使齐军谨慎,令仵作来验,也无妨,验出是女子,齐军必会以为皇帝逃了,这是宫人穿了衮冕假冒。只是那时,她少不得要落一个弃城而逃的昏君骂名。
汉王想得很清楚。
火焰熊熊燃烧,整座大殿都置于大火中。火烧在她身上,她疼得将身子蜷起来,皮肉被火烧得滋滋作响,不一会儿,将她整个人都烧着,她被大火淹没,痛苦得想大喊,声音却被火舌吞没,喉咙也被烧坏了。
她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是,阿瑶应当安全了吧。愿她余生安康,倘若可以,偶尔也能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