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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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久川从没想象过会有人住在这样的地方。

    不止他感到惊讶,徐宵站在他身前,一时间也怔愣住。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挤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二十分钟前。

    “同学!等一下!”刚刹住车,裴久川就跳了下来,直愣愣拦在女孩前面。对方被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

    “我不是坏人。”见女孩被自己吓到,裴久川手忙脚乱地翻出证件,“早上在你们学校刚好遇见你晕倒......你现在好了吗?医生让你出院了?”

    张一一闻言,又往后缩了缩。

    她是趁护士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住院要交住院费。

    其实她对住院费有多少并没有太具体的概念,但只要知道这不是她家能拿得出的就足够了。

    她心翼翼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警察:“我想回家。”

    “我们送你回去吧。”眼前这个姑娘话的时候还在颤抖,看上去站都站不稳,裴久川哪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

    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通常情况下,女孩们遇到裴久川,都会被他的好面皮和笑容所吸引,鲜少有能拒绝他请求的时候。然而这一次,面对着这个随时可能再晕过去的女孩,裴久川沮丧地发现自己的个人魅力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天快黑了。”就在他思考些什么才能让对方放下防备时,徐宵绕到了二人背后,“你一个人走回去,家里人总会担心,我们送你,一会儿就到家了。”

    他稍稍矮下身子,平视着女孩,眼里蕴着温润的光。

    张一一的睫毛颤了颤,没有再拒绝。

    徐宵对于女孩给出的地址并不陌生,是个相对偏僻的老城区,离这里有不远的距离,走回去怕是要用一个多时。

    早上听秦晖的意思,这个孩子的家境估计不太好。徐宵从后视镜里量了一下张一一,她坐在后排,深深地埋着头,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不过几十分钟的车程,窗外的建筑已经从玻璃幕墙的大楼变成了挤在一起,密密麻麻不符合规定的私建房。道暗巷交错,导航仪起不到什么作用。徐宵有些摸不准位置,只好回头问女孩:“是这里吗?”

    他的语气一贯温和,然而张一一还是那副怯怯的模样,很声地回答:“这里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让徐宵想起曾经养过的幼猫,发出的也是这种柔弱到一点外力都经不起的声音。

    “这里就可以了吗?”裴久川四下环顾,视线所及之处,原本灰头土脸的平房在暮色里显得更加破败。

    张一一点点头,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谢谢。

    “这个给你。”裴久川在身上摸来摸去,半天也没摸出来什么东西,最后突然想到童鸽早上塞给他的水果软糖,“头晕的时候吃点糖,就没那么难受了。”

    完,他也不管对方接不接受,直接抓起她的手硬塞了过去。

    女孩朝平房的纵深处走去,这里都是私建房,规划极差,到了晚上连个路灯都没有。徐宵怕她看不清路,开了大灯帮她照着。

    张一一的身影在光芒里渐渐变,就在走到光束尽头,即将消失时,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那声尖叫撕心裂肺,很难想象是从一个这么瘦弱的女孩口中发出的声音。

    裴久川几乎从车上滚下来,这回换成徐宵跟在他身后跑。

    “这......”刚跑到女孩身边,裴久川就呆住了。

    张一一正蹲在地下,费力地抱着什么。徐宵定睛一看,发现躺在地上的是个人。

    准确的,是个失去了双腿和一条胳膊,丧失了自主行动能力,只有半个身体的女人。

    “妈妈!妈妈!”女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怎么跑出来了!”

    借着车灯的光,徐宵看清女人的身边还有一张装了简陋滑轮的破旧木板,想必女人就是靠这个才能移动。大概是见这么晚了孩子还没回来,心下着急,才不顾自己的情况跑了出来。

    “我来吧。”张一一试图把妈妈抱起来,然而她早上才晕倒,哪里有什么力气,抱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徐宵见状,立即蹲下来,从她手里接过了女人,同时对愣在一边的裴久川,“把那个拿上。”

    大脑完全死机的裴久川从地下捡起木板,愣愣地跟在他们后面。

    徐宵原本以为张一一母女住在这些破旧平房中的一间,然而三拐两拐,绕了十几分钟后,一直默默不作声的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擦擦脸上的泪水:“谢谢叔叔,我家到了。”

    裴久川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视线被挡了个结实,天色又暗,他根本看不清楚前面有什么,徐宵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已经开口了:“在哪儿?”

    有那么一瞬间,徐处长想不顾林湖和裴家的面子,直接手撕了这兔崽子。

    张一一倒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从徐宵手里接过了妈妈:“就在这里。”

    两间平房交错的屋檐下,有一个的棚子,大约是从工地上捡了木板搭成的,缝隙间都钉了装水泥的尿素袋,勉强起到挡风的作用。棚顶上为了防雨钉了两块塑料布,整个棚子只有六七平米大。张一一心地把妈妈放在了勉强可以称之为床的一块垫子上,然后回头望着徐宵和裴久川。

    她的目光很坦然,全然没有之前的怯意。

    张一一坦然得起来,不代表徐宵二人不尴尬。按理徐处长也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面对眼前的场景,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些什么来救场。

    就在他算破罐子破摔时,挤不进棚子的裴久川实在顶不住压力,率先出了声。

    “我去买晚饭。”兔崽子完美地贯彻了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在徐宵削人的视线里丢下了一句话,然后一溜烟地逃离了事故现场。

    巷弯弯曲曲,裴久川跑的速度太快,好几次都险些撞到墙。好不容易拐出了最后一个弯,他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

    墙纹丝不动,对裴久川心里那口堵得生疼的气一无所知。

    裴少爷又喘了一会儿,直到心头没那么堵,才继续迈开了步子。

    东转西转,终于在一水儿的平房里找到了一个卖包子的铺子,平日里挑嘴的裴久川顾不上许多,买好了就急急往回赶。

    他回去时,张一一家已经亮起了灯。那是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从棚顶垂下来,发出昏暗的光。

    远远的,裴久川就看见了搬了个凳子坐在灯下的上司,他神情温和,不知道在和张一一些什么。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男人侧过脸望向这边,本就温柔的神色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柔和,他冲裴久川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裴久川心里微微一动。

    徐宵不知道下属心里的九九,他身材颀长,坐这样的凳子难免束手束脚不舒服。但又怕不坐会伤了女孩的心,只好别别扭扭地忍着。瞅着裴久川回来,他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让出这张凳子了。

    徐处长算盘得不错,奈何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人之间毫无默契可言,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裴久川的心里,甚至还怀着一点把徐宵一个人扔下的愧疚。

    于是少爷连连摆手:“徐处你坐!我坐地下就好!”

    完,他把手上的包子递给张一一,然后直接在徐宵对面席地而坐,一边坐还一边冲徐宵傻笑。

    对着他傻笑的脸,徐宵隐隐觉得有点肝疼。

    “你和妈妈先吃饭吧。”徐宵转头温声对张一一,女孩点点头,钻进了棚子。

    “徐处,吃包子。”坐在地下的裴久川把剩下一袋包子高高地举起来,递到徐宵面前。

    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下,眼神亮晶晶的。

    徐宵几乎是下意识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神:“你也吃,今天在学校忙坏了。”他拿了一个包子,然后把袋子推了回去。

    “徐警官。”两个人差不多解决完晚饭时,张一一站在棚子门口,有些无措地捏着衣角,“您刚才要问我什么事?”

    “别紧张,只是一些问题。”徐宵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裴久川忘记买喝的,干吃半屉包子实在有点考验人,“能和我们薛佳明吗?”

    在听到薛老师名字的瞬间,张一一的眼神极其明显地暗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才低低地出声:“薛老师是个好人。”

    徐宵和裴久川都是一愣。

    这一天下来,一中的学生和老师,不是礼貌地表示自己和薛佳明不熟,就是像那个不带脑子出门的女老师一样,当面嘲讽薛佳明。此刻,突然从这个腼腆羞涩的女孩嘴里听到一句对薛佳明的称赞,实在是让人意外。

    叼着包子的裴久川刚咬了一口,听到张一一这么,急着想把嘴里的东西往下咽。奈何他今天脸黑到极点,包子翻了个身,直接卡在了他的嗓子里。

    “咳咳咳......”他被噎得直翻白眼,徐宵赶紧拍着他的后背。裴少爷因为和市局徐处长一起吃包子而被噎死,出去徐宵也不用活了。

    等到裴久川终于把呛到气管里的食物咳出去后,张一一却躲进了棚子里,摆出一副沉默的姿态,无论裴久川怎么问,都不肯再开口。

    “好了。”徐宵拦住了还想继续问的裴久川,“有什么想的,随时来市局找我们好吗?”

    他的语调极温柔,女孩一顿,还是没有出声。

    新上任的警察显然有些不甘心,但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磨蹭了一会,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徐宵拉回了车上。

    “徐处以前来过这样的地方吗?”一上车,裴久川又变成先前垂头丧气的样子,一言不发,等到车开出这片老城区,把低矮的平房和张一一家的棚子都远远抛在后面之后,他才开口。

    “来过啊。”徐宵放慢车速,半晌,又补充到,“不过像她们家这样的情况很少见。”

    提到张一一,曾经的那只幼猫又出现在徐宵的记忆里,瘦瘦毛茸茸的一只,咪咪叫的时候声音弱弱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它偶尔也张牙舞爪故作声势在徐宵的手上留下几道红印,但更多的时候都蜷在徐宵找不到的角落里。

    后来徐宵在楼下的花园里发现了它,偷偷跑出来玩的幼猫被捕猎的大鸟围攻,没等到他回来就断了气。

    它太太脆弱了,谁都能侵犯它,谁都能伤害它。

    作者有话要:  写这章的时候我心里有点难受。

    我在三次元里遇见过张一一这样的家庭,真的特别让人难过。

    希望她们都过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