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闹蛾闹心
江石和卫煦隔日就送来绫和纸。
施老娘将饭桌拖到了院子中,铺了干净的素布,备了剪刀针线,领着全家一齐动手。
陈氏坐在桌边,边帮着剪花样,边担忧道:“叶娘和萁娘都是娘子,元宵人多,挤挨着可怎生好?”
施老娘裁着纸,不以为然:“咱们是什么精贵人?挨不得碰不得?要不是我年老胳膊硬,我都想挎着篮儿一道去卖。”
陈氏呐呐不吭声,知道施老娘和女儿兴致高,不喜她泼冷水。
阿叶手巧,剪的蝶儿蛾子精巧细致,两翅振振欲飞,蝶须颤颤似动,绑在签子上赏心悦目。阿萁拍手笑道:“凭着阿姊的手艺,元宵定能买个好价。”
阿叶红着脸笑。
施老娘探过头看了看,难得舒展眉眼,夸了阿叶几句,再看看自己和阿萁、陈氏剪的蛾蝶,无一可能比得上阿叶,为难道:“独个拿出来倒也能入眼,放一块,一比对,可成了脚边泥,可卖给谁去。”
陈氏因前头了施老娘不中听话,想着描补一句,便道:“不如我们只给叶娘下手?帮着裁纸描边绑签子?”
阿萁扳着手指,道:“阿姊的虽好看细巧,却也费时费事,我们的虽比不过,成事却快。元宵才就这一两日,能得几个?不如分个三六九等,阿姊做的,卖得贵些,嬢嬢和阿娘做的次一等,我做的占个末等。”
施老娘笑道:“这个主意好。只叶娘一人做,实做不出几个闹蛾来,四个篮子一分,一篮子能得几个,稀稀拉拉地插在那,也不引人。”
陈氏笑起来,夸阿萁道:“萁娘虽不比叶娘稳重,却有好些主意呢。”
阿萁略一得意地抬抬下巴,阿叶一对美目里满是心服,跟着道:“妹妹好生聪敏。”
施老娘翻着眼皮:“好了好了,夸得她骨头轻,别只话不做事,多做些闹蛾,多换点钱。”
施家上下都忙着做闹蛾儿,只阿豆不高兴,气呼呼地托着下巴坐在院门口,元宵她两个阿姊都要去桃溪卖闹蛾儿,却将她撇在家中,不得零嘴,也不得灯看,还要对着施老娘嫌弃的脸……阿豆越想越委屈,连施进为哄她扎得大红灯笼也不要了,接过掼在地下,哭道:“阿爹和嬢嬢偏心,好事只想着大姊和阿姊。”
施进忙捡起灯笼,笑道:“哪里偏心?因你太,无宵人多好些拐子,将你掩了嘴,夹腋下一抱就裹挟走了,到时阿爹阿娘去哪里寻你?”
阿豆抹泪哭道:“明明阿爹也去,哪里就能丢了我。”
施进还要哄,陈氏眼看着施老娘阴下了脸,忙出声道:“豆娘不许胡闹,你两个阿姊去桃溪有正事,哪里是去玩的?”
阿豆不依,自己长到这般大,一趟也没看过花灯:“我也去,我也帮着卖闹蛾儿……”
施老娘本就强按着火气,不愿为教训孙女儿误了正事,谁知阿豆竟不依不饶起来,拿起桌上的竹尺,大步过去揪住阿豆就是几尺子,得阿豆鬼哭狼嚎,又骂道:“你去,你去,无宵你不去我也赶了你去,把你送给拐子拐了去。”看儿子儿媳两孙女要过来拉劝,先骂道,“生养生养,你二人只管生不管养的?十里八村,哪家的娘子如她这般不懂事?不去外头听听,有多少人家将刚出生的女娘溺死在马子里,又有多少人家,将女娘几两银子卖给了牙人?如今我既没溺死她,又没卖了她,好生养着,倒养出仇来?”
骂得施进和陈氏二人的心肝抖了几抖,阿萁和阿叶更不敢出声,生怕施老娘再出什么摘心的话来。
阿豆哭得面红眼肿,隔壁许氏听到骂,过来劝架,牵了阿豆的手,拦下施老娘:“弟妹教孙女儿还能往死里的,大节下的,哭闹一声一声的,左邻右舍听了也不好。”用手抹了阿豆的脸上的泪,“豆娘不哭,歇口气,做错事给你嬢嬢赔个不是。”
阿豆吃又吃吓,死死攥着许氏的手,许氏无法,又不明就里,与施老娘道:“弟妹,不如我先带了豆娘回去,等她哭得好些,再送回来。哭成这样,把肠子哭抽抽了可怎生好。”
施老娘收起竹尺,道:“大嫂不用劝,这丫头又凶又懒,再不,性子不知偏歪到哪里去。”
许氏笑:“那也慢慢教,哪能一顿抽就抽好的。”她看施家院中摆出纸和布,似在做什么活计,心里好奇,又知施老娘不是个诚坦人,问也未必明,便道,“弟妹全家好似在忙,豆娘儿家碍事,我拉她家去。”
阿豆这当口怵怕施老娘,抹着眼跟许氏走了。许氏家去后搬了张木凳叫她坐下,又倒了一碗水给她,自己坐在一边砍木柴。施八、施七几人听到声,一长串从屋后蹿出来,七嘴八舌地问阿豆怎又挨了。
施三年岁已大,好吃懒做,心眼却多,蹲那笑问:“堂妹,你家这两日好生热闹,是不是得了哪处的财路要发财?嫌你,不带你?”
阿豆抽着鼻子,桃肿的眼,哭巴巴道:“阿姊她们元宵要去卖闹蛾儿,只不带我。”
施八问:“什么是闹蛾儿?”
施三冷笑道:“外头妇人元宵时兴插闹蛾儿。”他大叹一口气,“嬢嬢家好想头,定能发一笔财,可惜,我们这些亲戚扒不上边,以后,连着衣角也沾不上。”
许氏的手顿了顿,也冷笑:“你是哪个牌位的?该你的还是欠的?非要拉拔你?你自家不争气,轻的不会,重的不做,怨怪哪个?”
施三摸摸鼻子,钻进屋中睡懒觉去了。
施八帮着许氏搬柴火,目光越光院墙,落在了施家院,好半会才收回,瞟了眼哭个不休的豆娘,将嘴一撇,道:“豆娘,你老挨,要不我们换个个,你给我嬢嬢做孙女儿,我给你嬢嬢做孙儿,我替你挨扛揍。”
阿豆愣了愣,尖叫一声,咻地站起来,连奔带跑地逃回家。
许氏跟着呆了呆,轻拍了施八几下:“成日胡八道。”
阿豆被施八一吓,老老实实地跟施老娘认了错,又勤快地跑前跑后,端茶倒水。阿萁她们累得脖子酸,方做出四篮的闹蛾,也亏江家贴心,连着花篮也备下。
陈氏看篮子细巧,拎起来看了又看,笑道:“两对篮,两个花样,真是巧心思。”心将闹蛾在篮子放好,用纱盖好,篮子外头也错落插上闹蛾,这一装点,蝶上飞蝶,蛾边蛾飞,好似百蝶争春热闹非凡。
施老娘左右端详着四篮闹蛾,哼了哼,将其中一对篮,指给阿萁,道:“萁娘这两娘你和叶娘拎着,另两篮给江家。”
阿萁听话点头:“嬢嬢我记下了。”
当晚阿萁和阿叶又睡在一处,阿叶惴惴,阿萁却是争切。阿叶拿手捂着脸,又是期盼又是不安,道:“我嘴笨,怕一个闹蛾儿也卖不出去。”
阿萁道:“我嘴不笨,也怕一个闹蛾儿也卖不出去。”
罢姊姊二女相对一笑,互相又几句话,这才睡下。
隔日就是元宵,陈氏寻出一顶帷帽让阿叶戴了,阿萁,由她敞着面,二女出门她总不放心,颠三倒四地叮嘱施进看顾好女儿,施进拍着胸脯应下。
江石和卫煦等在村口码头,村中里正年年都是要赁船举家去桃溪游玩的,顺便也捎同村的,这等有便宜可占的事,江叶青自不会落下,早早便携了青娘子来坐船。
江石看江叶青面有得意之色,笑道:“大侄儿好兴致,可是撞着了什么好事?”
青娘子神色间满是无奈,江叶青立她身边,抖抖袖子拍拍腰间,喜道:“我悟了一个省俭的法门,出门半个子都头不带,身上无钱,自也歇了花钱的心思。”
卫煦在旁正等得心焦,左看施家娘子还没来,右看施家人娘子还是没来,便出声道:“江富户元宵出门,连个花灯也不给自家娘子买吗?”
江叶青一拂衣袍,道:“我擅字谜,定为娘子赢盏彩灯来。”
卫煦笑道:“我只不信江富户的学问能比过书院的学生,”
江叶青瞪他一眼:“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子,知得什么,去去去。”
话间,施进遥遥带了阿萁和阿叶过来,他生得魁梧,一手拎一个花篮,板着一张脸将二女严严挡在身后,卫煦乍一看下,还当阿叶没来,眉眼往下一搭拉,整个浸在苦汤子里,软软地快要腌成酸菜条。
等得施进近前,定睛一看,一对姊妹从施进身后绕出来,一个瘦削肩,细柳腰,一身青布衣裙,挎着篮子,好似在春风里面剪下的一枝未开的春花。
卫煦整个人都傻了在那码头上,春花从来醉人,他不胜酒力,早已酣醉。
阿叶不曾想到除却江石,还有外人在,生得眉清目秀,人却有些轻浮,一味盯着自己看,面上一红,又躲回了施进身后。施进……施进正喘着牛气,想掐死卫煦呢。
阿萁见着江石,心里极是高兴,不待走近就扬声唤道:“江阿兄,看篮子里的闹蛾儿,你可还满意。”
江石迎上几步,目光扫过四个花篮,边不动声色的接过来看了看,笑道:“二娘好手艺,佩服佩服。”一边转手递给了卫煦,“阿煦,这一篮给你提着。”
阿叶藏身施进身后,卫煦正失望,蔫蔫接过篮子。
江石一笑,又自施进手里取过花篮,对阿萁道:“二娘的篮子我先给你拎着,还要坐船着呢,当心手酸。”
阿萁笑着一福身:“谢江阿兄。”
江石看着她含笑的眉目,染着微红的斜阳,浸着丝丝的暖意,他从篮子上摘下一只闹蛾儿,递给阿萁道:“二娘,插朵闹蛾儿。”
阿萁接过,凑过来笑着偷声道:“要留着卖钱呢。”
江石笑看着她:“好好的娘子,怎钻进了钱眼里。”学着阿萁,悄声道,“你插一朵在头上,别个见了,心道:街边谁家的娘子,生得这般好看,鬓边闹蛾儿也好看,不如我们也买上一支。”
阿萁被逗笑了,将闹蛾儿插在髻边,翠蝶飞在她的头上,顿时带出无边的春意,她在这如许的春意,笑着侧过头,问道:“这支闹蛾儿可好看?”
江石点起来,心里道:好看,只是再好看,也不及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