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王学士
初初入职的新科进士,有一个月的探亲假,长生举家都搬往京城,这探亲假就无甚意义了,长生想着不如先好好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因而并未休假。
他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书,也没有抱怨,转而便埋头工作起来,昨日尚且不觉得如何,今日长生却发现了一点不寻常之处。
他将各省上报的文书,按照地区类别汇编起来,最后形成数张十分清晰的地区介绍。
中午午膳的时候,徐帷带着饭食过来串门子,见长生列的细表,啧啧两声,道:“你白费这许多功夫作甚?”
长生道:“我想看看各地的不同。”
徐帷面上满是不以为然,他虽然品级比长生低半级,但做的工作却相差无几,见长生这般用心,便道:“你便是做了出来,怕也得不了上峰赏识,何必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长生摇了摇头,道:“上峰赏识更好,不赏识也无甚所谓,我每做完一张表,心里对一地便多了几分了解,增长见识,心里也高兴。”
待下衙的时候,王学士过来看见那一张张的总结,长生本以为对方会就算不会夸两句,也会和缓神色,未曾想王学士依旧板着一张脸,道:“你既然有心,为何不增加更多细节,看了这么多文书,你可得出什么结论?比如琛省,你只道它以粟米为主食,可探究了其中因由?”
长生被他这么一,皱了皱眉,道:“下官倒未曾想这么多”
王学士也不跟他辩驳,指了屋内后排的书架,道:“你若真想多学点,将那些全都整理了,凡事寻根究底,总能有所得。”
“下官尽力而为。”长生道,这一屋子的文书,全是各省上报的普通材料,因都是惯例材料,无任何紧急情况,上报朝廷也是例行上报,六部的人没有耐心细细看,因而全都送到翰林院,翰林院的人也有旁的事要忙,便全都将整理工作推给了入职的新人。
等到第二日中午,徐帷再次来到长生的屋子时,发现长生在溯源整理数年前的档案,挑了挑眉,道:“你费这个力气做什么,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文书,放在那里也是喂老鼠的。”
长生从一堆落满灰尘的文书里抬起头来,问道:“慕斋,你知道琛省百姓食用的粮食是什么吗?”
徐帷,字慕斋。
先帝喜好美玉,在位期间,几乎改了所有省份的名字,全都以“玉”字旁的字为省名字,譬如琉省、瑜省,就连京城,亦有别称:璟城。
只是这个称呼为今上不喜,因而甚少有人提起。
徐帷见长生这般问,想也不想的道:“这有何难,自然是大米。”
长生摇头道:“是粟米。”
徐帷挑了挑眉,一脸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感慨道:“粟米口感粗粝,吃了一口就不愿意吃第二口,琛省的百姓日子真苦。”
“慕斋,何不食肉糜?琛省气候干燥缺水,因而只能种植粟米。”长生细细解释,又问道:“你可知粟米亩产多少?”
徐帷不以为意的道:“那种偏远之地,我这辈子怕是都去不了,粟米亩产多少,我又何必关心。”
长生继续道:“粟米亩产一石半,二亩田地方才得三石粟米,粟米价高时,三石才能卖三百文钱,寻常人家中产业也不过两三亩薄田,三百文钱,就是一户人家一年到头的收成。而一个成年男子,一顿至少食用一两粮食,一年便需要至少一石粮食。”
徐帷忽然沉默下来了,先前没有这般直观的数字,如今这数字扑面而来,一户农家伺候田地,一年到头也不过得三百文钱,还不够他随手发厮的。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长生叹道。
许久后,徐帷方才道:“若是能有亩产千斤的作物,大抵天下的百姓都不用挨饿了。我原本想着,在翰林院里待上一年半载,便调往六部,如此也算有所作为,如今倒想着,去地方上看一看。”
初入官场的人,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后续才慢慢因为种种方才忘却初心。长生听着亩产千斤,心下一动,这里如今尚且没有玉米、土豆等高产作物,日后若是有条件,可以命人出海看看能不能带回种子来。
待到下衙时,王学士再来,就见长生的屋里,还多了一个人,看了眼埋头整理的徐帷,倒没有多话,只依旧摆着一张臭脸,待检查完长生今日成果后,点点头便离开了。
等王学士离开后,徐帷方才长呼一口气,道:“传言王学士为人严苛,不苟言笑,我的上峰可从来不管我做什么,他竟然还日日检查你的工作,刚刚你瞧见没?他那张脸冷的跟从冰窟里拿出来的一般,果然是王阎罗。”
长生倒是头一回听闻王大人有这个绰号。
又过了五天,长生将一屋子积了灰的文书全都整理了出来,王学士便将他整理好的材料全都收了过去。
徐帷再过来,见长生这里连份底子都没留就被王学士收了去,顿时捶胸顿足,急道:“你怎么这般就给他了?”
长生诧异,道:“这本就是他吩咐的任务,且我也是在他的指点下,才摸到了放下,纵然我多做了些,他要看成果,拿去也是理所应当。”
“辛辛苦苦弄出来,若是让他拿去献媚上官,你岂不是白费功夫?”徐帷想的很深,长生做出来的东西,他觉得很有价值,因而怕长生被王学士抢了功。
长生却不像他想的那么多,直接反问道:“留在我手里,无人看到不也是白费功夫吗,若是能让更多人看到,并能发挥它的作用,岂不是更好?”
也不知是不是被长生的圣父光芒照瞎了眼,徐帷竟然哑口无言。
长生不是傻子,心中自然也有别的猜测,只大陈氏千叮万嘱,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在外都不要表现出来,务必喜怒不形于色,为官者名声为重,一个好名声的经营需要时时刻刻的心注意。
五月进入中旬之后,京城便开始连绵阴雨,朝堂上的气氛也跟着凝滞起来,王学士又分派了许多工作给长生,多半是一些校对之类的事情,尚未接触到核心政务,但长生却并不着急,毕竟每个初入官场的人,都是从边缘慢慢熬过来的。
王学士带着一身湿气进了屋子,直接吩咐道:“德固,你收拾一下,随我去面圣。”
长生心下一紧,整理仪容完毕,便拿了雨伞跟在王学士身后,在两个黄门的接引下,步履匆匆的朝着太极殿走去。
抵达太极殿时,正巧遇到一堆官员出来,王学士往旁边略站了站,朝着为首的两人恭敬道:“国公爷,顾大人。”
长生也跟着行礼。
为首之人看起来四五十岁模样,见到王学士身后的长生,眼神一暗,一旁的内阁次辅顾宴笑着问道:“王大人身后,可是罗修撰?”
“回顾大人的话,下官罗恒。”长生赶忙回话。
顾宴朝着安国公,指着罗恒道:“后生可畏,日后定然大有作为,不枉费你我今日这般看重。”
顾宴明明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但偏偏长生听他完,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
安国公也跟着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我也该服老了。”
顾宴点点头,朝着王学士道:“陛下此时刚好空下来了,我等也不跟王大人闲聊了,免得陛下久等。”
待这群人进了雨中之后,王学士方才开口,看向长生,道:“你进去之后,少多听。”
太极殿里只剩下皇帝一人,两人进去时,建业帝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装订好的册子,细细的看着。
两人请安之后,建业帝放下手里的册子,递给吴忧,吴忧恭敬的将册子送到二人面前。
“这册子,倒还算有几分用处。”建业帝淡淡道。
王学士直接将册子递给长生,长生一看,这是他整理的那些东西,被王学士编撰成册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等职责所在。”王学士道。
“德固可知陵南?”建业帝忽然问道。
“陵南府是瑕省首府,下辖十二个州县,全府常住人口二十三万人,八万户,乃黄河沿线第一大城。”长生顿了顿,想到这些天整理出来的信息,接着道:“陵南府,亦是黄河决口多发之地。”
“王卿先前这份册子是你编撰的,朕本不太相信,如今看你侃侃而谈,确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建业帝淡淡道。
长生诧异的看了一眼王学士,王学士依旧耷拉着眼,一副十分难相处的模样,长生没想到自己这个上峰并未吞了他的功劳,暗道这也是个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这册子全都是根据前人上报文书汇总而成,此事全为王学士主导,微臣只是从旁协助,且徐编修也帮了不少忙,臣不敢居功。”长生道。
建业帝摆了摆手,道:“你先前治理黄河的策论写得极好,如今有个机会,你可愿意把握?”
长生心下一跳,面上带着三分无措,微微直了身子,朝着建业帝道:“微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建业帝轻描淡写的道:“安国公与顾宴,往日里惯是争锋相对的,今日竟然联名推荐你为陵南府同知。”
同知,正五品,在一府地位仅次于知府,也就相当于现代的省会城市市长,往常来,一个同知的职位无法引起朝廷这些大佬的关注。
但如今情况不同,黄河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苏醒,陵南府同知向来专司水务,前任同知已经辞官,如今这个火坑,朝野上下竟然没人愿意跳了。
建业帝盯着长生,问道:“你可愿意?”
长生心下思虑万千,正不知如何回答,王学士抢先开口道:“陛下看重德固,原是他的福分,只是他年纪年纪尚轻,往日里做事便有些毛躁,陵南府同知责任重大,恐怕德固不能担此重任。”
王学士虽了一通贬低的话,但长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王学士这番话,明知可能会惹得皇帝不悦,但他依旧了,长生心下一暖,看王学士那张后妈脸也觉得亲切了几分。
“王卿,任职与否,这是德固的事情。”建业帝提醒道。
王学士连忙道:“臣逾越了,还请陛下恕罪。”
建业帝摆了摆手,道:“你也是一片爱护之心。”
“臣惶恐。”王学士道。
建业帝满脸忧虑,道:“照如今的情形,黄河怕是不稳,沿岸千万百姓,怕是危矣。”
“德固如今尚未娶妻,听闻婚期定在八月初三,你若不愿,朕也不勉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愿担此重任,倒是苦了两岸百姓。”
话已至此,长生如何能拒绝,若是拒绝了,他便给人留下了一个拈轻怕重的印象,日后仕途有限,历来危险与机遇并存,此事虽然凶险,但也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成了,自然千好万好,若是不成,长生觉得自己也有法子活下来。
建业帝一直着千万百姓,长生胸中也不禁升起豪情万丈来,他若是一直独善其身,不能为百姓做点实事,岂不是给穿越者丢脸?
长生跪下,一揖到底,郑重道:“臣罗恒,愿往陵南,定不负陛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