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仓促
数日不见,秦昕然清减不少。
当长生听见她斩钉截铁的道:“父母大人明鉴,一女不嫁二夫,女儿既然定下了亲事,便没有反悔的道理,女儿名声尽毁的时候,罗家未曾嫌弃,如今罗恒情况不明,女儿亦不会改志。”
若长生心里不感动,那是假话,只是感动之后,便会产生怀疑,接着便觉得秦昕然的决定是否太过仓促,他害怕这并非她的本心,而是被世俗大义裹挟的一场献身,如魏思诺一般,他也希望秦昕然有选择的权利。
长生要求与秦昕然私下几句话,秦清源没有拒绝,反而露出一个了然的眼神。
“大姑娘真的想好了吗?”长生又道:“如今你我尚未成亲,姑娘此时后悔还来得及。此事事关姑娘终生,还请姑娘细思为好。”
秦昕然轻笑一声,道:“思诺从前,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如今倒是信了。”
长生不解,就听秦昕然接着道:“你先前待思诺极为体贴,我只当你对她用情至深,而后思诺去了,却见你没有太多悲色,我便有些怀疑你对她的用心。”
长生自己回忆起来,他对于魏思诺的死一直纠结到如今,倒没有多少伤心,更多的是一份必须查明真相的责任感。
秦昕然语气轻柔,缓缓道:“思诺的事,我心有怀疑却无能为力,整日惴惴不安,却不敢对魏家人明言,只抱着微的希望找到你,未曾想到,你却愿意为她奔走,如此看来,更像是你本就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
“你今日主动上门退亲,更加坚定了我的看法。”
长生一愣,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但却总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些不真实,就好像隔着一层纱雾,看不清楚她本来的模样。
“姑娘谬赞,可罗某委实不愿意耽误姑娘。”长生依旧拒绝。
许久之后,秦昕然开口,语中满是真挚:“你这样的人品,我若嫁了你,哪怕你我之间并无半分情谊,你依旧会待我极好,我如今也没了旁的路,我愿意赌一把,赌你活着归来。”
秦昕然不是魏思诺,偌大的秦家宅子里,父不父,子不子,只有秦老太爷对她尚有一份顾念之情,若非老爷子替她周旋,只怕在被拐之事爆出的那一日,她就削发出家,亦或是被迫病逝。
虽然她早早安排了退路,但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走那条“崎岖”的退路,长生这个背锅侠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外,长生到底是好友的未婚夫,她此前并未对他存任何心思,只是事已至此,长生倒成了最好的选择。
长生听了沉默许久,方才道:“姑娘本可以不这样,但姑娘坦白,罗某也不虚话,未来如何,我无法保证,但只要我罗恒活着一日,便会竭力善待姑娘。”
在长生看来,若为了拉拢未来夫婿的心,秦昕然本可以她早已心生爱慕之类的话,但秦昕然选择了据实相告,长生心下失落之余,又觉得如释重负。
倘若真有那么一个姑娘,对他情深义重,又愿意与他同生共死,他反而不知怎么办才好。
秦清源急着嫁女,也存了借着这件事,重新刷一刷他秦家的家风清正的名头,也不管什么良辰吉日了,婚事直接定在三日后。
婚事这般仓促,一切从简,长生心中满是内疚,因而聘礼便用了十足的心思,只是罗家家底如此,送到秦家依旧显得简陋了。
“姐姐,据这聘礼都快掏空罗家的家底,怎么还是显得这般寒酸……罗家如此,日后姐姐的日子,可该如何过呀?”秦嫣然话没完,便掩着嘴笑了起来。
秦家姊妹多,嫡出、庶出、外加堂姐妹便是一箩筐,秦嫣然开了头,其他姊妹们都等着看秦昕然的笑话,往日里总秦昕然是原配嫡长女,她的婚事日后定然是姊妹里头一份,如今这般匆忙嫁一个送死的夫婿,怎么能不让她们觉得快意。
秦昕然听得讥讽,面色丝毫不改,许久后方才道:“自然是好好过日子,罗家这般看重我,掏空了家底也要给我做面子,我自然要好好回报。”
秦昕然顿了顿,接着都:“金珠千万斛,却只予你一颗。而粗饭一碗,哪怕对方腹中饥饿,也全都留给你,这两种心意如何能一样?”
此话一出,原本围着她的少女们全都愣住了。
秦昕然又笑着看向秦嫣然,道:“妹妹总我拖累了整个秦家,如今这般,也算是全了父亲的名声,日后只盼着妹妹能得嫁高门,为家族争光。”
秦嫣然顿时沉默了下来,先前京中都在罗恒倒霉,如今倒开始夸起秦氏重诺了。
长生两辈子头一回成亲,他没想到会是在这般仓促的情况下,吹吹披红挂绿,他如一个提线木偶,被喜娘指引着完成了整个婚礼。
长生虽有个状元名头,但他如今情况如此,因而前来观礼者寥寥,不过秦家、魏家人,翰林院的几个同窗以及从前几个泛泛之交。
魏岚派回大成府的人还没有任何消息,扎染得知长生要去陵南,魏岚也跟着担心不已,本想派几个健壮的家丁跟着长生,但陵南府的名头一报出来,根本无人愿意去。
魏岚想为长生寻两个老练的师爷,奈何那些人全都被陵南府吓破了胆,一想到徒弟手下无人,参加婚宴时,魏岚依旧忧心忡忡。
魏思谦这几日也考上了庶吉士,本以为能跟长生做同僚,没想到他尚未入职,长生便要调职。
调的还是那样凶险的地方,先前他因魏思诺的事情,与长生有了些许嫌隙,此时早已因为忧心长生处境而消弭殆尽。
长生敬酒时,见到魏家父子如出一辙的担忧脸,心下一暖,他脸上带着笑,道:“我并非一去不回,老师与师兄不必忧心太过。”
魏岚见他这般没心没肺,只当他年少不知其中凶险,但此时酒宴上外人在,他也不便多,最终化为重重的一声叹息。
等到客人全都送走,长生终于能回自己的房间,罗家院子,此时里里外外都挂着红绸,长生站在房间外,竟升起了一抹近乡情怯之感。
那是他的房间,但他却犹豫着不敢进去,忽然房门“咯吱”一声开,一个容貌秀美的婢女走了出来,笑着问道:“姑爷,可是要洗漱?”
这是秦昕然的贴身婢女松舟。
长生摆了摆手,问道:“你家姑娘可用过晚膳了?”
松舟轻笑着道:“谢姑爷关心,先前二姐送了汤面过来,姑娘未曾饿着。”
长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二姐是罗楚楚,他朝着婢女点了点头,接着不再多言,进了屋子。
酒席前新娘子头上的盖头就被掀掉了,长生当时见到一张抹满白粉看不清面容的脸时,还吓了一跳,差点以为秦家反悔换了新娘子,如今秦昕然洗掉一脸的妆容,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屋里红烛高燃,秦昕然坐在床榻上,微微低着头,倒显得岁月静好起来,长生愣了一瞬,方才道:“罗家贫寒,婚事仓促,委屈了姑娘。”
秦昕然抬头望向长生,双目盈盈,柔声道:“公子以礼相待,昕然未曾觉得委屈。”
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长生心底一松。
“夜深了,你先睡,我去洗漱,不必等我。”长生完,便去了后头偏房。
一刻钟后,长生带着一身湿气回到卧室,只见床铺已经铺好,秦昕然却依旧规规矩矩的坐在床边。
“怎么还不睡?”长生问道。
秦昕然摇了摇头,她再从容聪慧,此时也觉得甚是羞赧,一时竟不出话来。
长生越过她,自床上搬了一卷铺盖,放在一旁的矮榻上,铺好之后方才道:“你睡床,我睡这里就行。”
秦昕然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长生,她用力的掐了自己一下,剧烈的疼痛顿时让她鼻头一酸,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声音哽咽着问道:“相公很讨厌昕然吗?可是昕然哪里做的不对?”
美如画卷的少女,楚楚可怜的望着自己,若是寻常人,只怕此时早就把控不住,长生却深吸一口气,道:“好好的,做什么要掐自己?哭不出来就别哭。”
秦昕然顿时一哽。
长生又道:“陵南府一去,还不知日后如何,若是我回不来了,你就早日改嫁。”
秦昕然皱眉,抹掉眼泪,显得有些自暴自弃,也终于不再刻意压着嗓子,道:“我那日的真心话,绝无半分欺瞒。”
“你若真心,也不急在这一时,若今晚圆房,一不心有了孩子,我若出了意外,你难道独自抚养孩子长大?这样一来,未免太过凄苦了。”长生一想到那个画面,便觉得就像是在重复罗家的过去一般。
秦昕然突然有些不服气了,气鼓鼓的道:“我可不怕吃苦。”
长生抬头定定的看着秦昕然,忽然轻笑一声,道:“你这是在激我吗?姑娘家家的,这么上赶着作甚。”
秦昕然听了,脸色爆红,道:“夜深了,不跟你话了,我困了!”
长生轻轻的摇了摇头,女人百变,他到底是见识到了,在拐子院里初见时他便觉得秦昕然极为大胆,而后道观偶遇,又觉得这女子颇为凶悍,茶楼约见,见识到她心思缜密的一面,退亲之时,这人言语间深明大义,活似贞女典范,刚刚假哭时,又刻意装出一副温柔贤淑的可怜模样。
如今这般虽然显得像个杠精,倒也显出几分少女的娇俏来,先前他便觉得秦昕然有些不真实,如今这般,倒更像是她的本性。
长生躺在榻上,头一偏,眼睛正好望着那顶寓意百子千孙的喜帐,想了想,便开口道:“祖母和善,两个婶婶亦是知礼之人,几个妹妹也乖巧懂事,她们都不是难相处的人。”
长生等了数秒,在他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时,方才自床上传来一声闷闷的:“我也不难相处。”
长生闻言轻笑一声,道:“若我活着回来,日后定会好好待你,你也不必将自己伪装成那副模样。若我回不来了,你就带着嫁妆改嫁,女子二嫁由自己,你全凭本心,不需顾念旁人。”
秦昕然躺在大红色的喜床上,心中思绪万千,她想起出嫁之前,嬷嬷的新婚会有点疼,她也看了那些所谓的秘戏图,此时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但她心里竟然觉得格外踏实。
她并非普通闺阁千金,幼时便随着祖父往来游历,早早见过人生百态,女子大多情深不悔,男子却往往背信弃义,从贩夫走卒,到达官贵人,女子忠贞乃是寻常,男子坚守本心者却万中无一。
她生而聪慧,总是比常人多想一分,过早就自旁人身上见识到身为女子的苦楚,亦明白婚姻也并非改变人生的捷径,她习惯于分析别人言行背后的意图,以此为突破口寻找最合适的方式,达成最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继母和妹妹尚且要费心讨好父亲,她却早早就找到了与伪善父亲最合适的相处之道,若非被拐之事意外爆出,她的人生就该继续一帆风顺下去。
往日里无往不胜的策略,在面对长生时,秦昕然却觉得像在面对一个束手无策的难题,她能分析他的行为,却始终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她想不通,世上为何会有长生这样的人。
与长生这般相处,是一种她自出生以来,就从未有过的体验。
此时的她,未曾想明白,这种特殊的体验名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