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桐庐公主
“菱娘!菱娘!”
女孩子们正要走,一个黄色绸衫的少女提着裙子“登登登”跑上石阶,笑着招呼沈青青,“果然是你!许久不见啊,菱娘。”
沈青青才要抬起的脚步微微一顿,慢悠悠地转过身,看清唤自己的少女,脸上挂了浅浅的笑:“秦十八娘,的确许久没见呢。”
秦十八娘掠一掠跑散的发丝,将沈青青量一番。
素淡衣裳棉布青裙,鬓边簪着一朵还带着露水的白茉莉,她身旁的同伴也各自簪着新鲜的茉莉花。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一束盛放的荷花上,颜色有粉有白,圆圆的花瓣绽开,露出里面一点嫩黄的蕊,随风送来清甜的香。
七月中旬,不少荷花已结了实,要摘到这样一束开得正好的荷花,可不容易。
秦十八娘又笑了笑:“近些日子菱娘卖的花儿都在城里传开了,比往常那些卖花女儿卖的花都俊俏多了。今日瑶花节,姊姊还要去瑶花祠的花宴,不如就卖我一朵,可好?”
“十八娘,这花儿……”沈青青眸子微微一掩,仍浅浅地笑,“今日瑶花节,众多女儿家携花斗艳,妹妹纵不能去,也要助姊姊夺魁的,这花儿自然赠与姊姊,何须买?”
“菱妹妹还是这般客气。”秦十八娘倒不客气,从她手中接过花朵最大的一支,拈在手中,眼波一转,看着她将将过肩的头发,眯起眼压低声,“前些日子听人起,那吴氏曾逼你落发,害得你气得卧病不起,想是真的?”
沈青青面色凝了一下,摇头道:“我和蕊娘一处做针线时玩闹,不慎绞去了半绺,索性剪齐了好看,同舅母还真没干系呢。不过多谢十八娘为我抱不平。”
这话虽得圆满,秦十八娘却不至于听不出其中深意,笑看她一眼,“菱妹妹同我什么交情,何必言谢呢?”
沈青青瞥一眼远处笼在烟气里的虎丘塔,不欲久留,遂和声细气地道:“时候不早了,青青和姊妹们先走一步,失陪了。”
秦十八娘点头,目送那群少女的身影在烟雾中朦胧下去,她转过身从婢手中接过新鲜的茉莉,素手一斜,也簪在乌溜溜的发髻上。
“娘子,上软轿吧,十四娘她们怕是已经到了。”
秦十八娘没动,又站了一会儿,冷冷哼一声:“她倒乐得悠闲,和那些庄户人家的贱丫头称起姊妹来了。”
婢子眸色一凝,低声笑起来:“那贡茶沈家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这菱姐儿更是个来路不明的表姐,人士农工商,起来这沈家还比不上那些庄户人家呢,往日与她交游,原是屈了我家娘子。”
秦十八娘对婢的话十分受用,扶一扶鬓边的茉莉,唇边泛起冷笑,“上轿吧。想必已是迟了些,可不要被十四她们占去了好位子。”
山道另一头,方才结伴上山的少女们在树荫下暂歇下来,女孩子们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闲谈起来。
“青青,方才那个秦娘子,起话来眼神里头都带刺呢。”铃抿唇,“你从前同她认得?”
沈青青低头把玩着臂间荷花,头也不抬地道:“那平江城秦家十八娘,是秦家唯一一个还未出阁的嫡女,话间自然傲了些,让人不舒服也是寻常。你若见着了我那表妹,那才知道什么叫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
“青青。”铃又凑近一些,欲言又止,霎了好一会儿眼,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不要难过。”
“我难过什么?”沈青青抬起眼,眸子里蕴着笑意,被人关心的感觉……还是这么美好。
“唔……”铃支吾着。
旁边十来个女孩也蹙了眉头。
沈青青一头长发只余了一半,才刚及肩,谁都看得出来里面有事,今日听那秦十八娘一,各自心中猜了个大概,知道她在沈家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转过一条岔路,绿荫清幽,面前是三进幽邃的院落,透过高大扶疏的林木,隐约能辨出里头厅堂深广,飞檐高翘,不知名的花香从祠堂内透出。
这便是在真娘墓旁建起的瑶花祠,里面供奉着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桐庐公主的牌位。
十年前羌人再度犯边时,桐庐公主奉旨出塞和亲,为大军争取奇袭的时机,交战大捷,公主却不幸染病死在塞外,至今已有整整十年。圣上怜惜公主早逝,追封为祁连长公主,并在全国各路兴建祠堂祭祀公主,名字便唤作瑶花祠。
“听公主殿下那个时候,才十六岁呢……”铃摇头,一双手绞着衣衫,心有余悸,“羌人多可怕啊,换做我……都被吓死了呢。”
“桐庐……公主,自幼长于军旅,又怎会惧怕羌人?”沈青青倚着一旁山亭的亭柱,微闭着眼睛,怀中的荷花挡在面前,看不清她的神情。
苏晴好奇地看向她:“这些事情,话本里可没有,青青是怎么知道的?”
沈青青顽皮地歪了歪头:“桐庐的父亲是吴越王,吴越王浴血五载,夺回故土,桐庐自然也在他身边、随军而行的——这不是阿晴方才的么?”
“这……”苏晴为难,虽然话这么也没错,但沈青青这样的推断未免太过武断了。
祠堂里礼乐声不绝,透过重重人群传来,女孩子们停止了交谈,整理一下衣襟,不再喧哗。
祭祀结束,一回头,却不见了沈青青,只得分头寻找。
“青青?”铃一步转入真娘墓旁的亭,不由顿住脚步。
沈青青正独自立在亭中,那束荷花搁在碑前——原来她抱着这束花,不是祭桐庐公主,而是祭真娘来的。
铃忍不住犯嘀咕,听闻桐庐公主年轻漂亮,又因国事死在漠北,女孩子们无不将她视作闺阁偶像,便是男子提起她,也没有不交口称赞的,怎么沈青青提起她时神情却总有些……古怪?
“虎丘道,真娘墓。不认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坟头草。”
沈青青并不知身后有人,轻轻抚摩着碑刻,纤细的指尖在精美的碑刻上的一笔一画划过,念出指下的字迹,“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
的确是……太难流连了。那种一瞬间失去所有,沧海桑田的感觉……沈青青摇了摇头。
有人的声音硬生生地插了进来:“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
“谁?”沈青青蓦地扭头,目光不甚友好。
铃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却见亭子另一角踱出个人影来,青布衫书生巾,手中一柄折扇,轻轻敲着掌心,若不看他眉间似有若无的峻冷,几乎要错认成个白面书生。
“娘子的荷花真是俏丽。”他笑着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青青种的荷花最好了……”铃嘴快接了半句,这才想起自己原是在偷听的,不得已,“蹭蹭蹭”跑过去拉起沈青青一条胳膊,做出一副刚找过来的样子,“青青你在这儿呢,我们在找你。”
“两位娘子,在下方扶南,倾慕真娘风骨,来此拜谒,并非故意窃听。”那书生扮的男子将折扇收拢,扔回袖内。
铃圆溜溜的眼睛量他一眼,觉得他似乎不是坏人,大方地接了话:“我叫铃,天平山下白云村人氏,郎君不必客气。她是城里沈家的表姐,叫做……”
“菱娘。”沈青青微微颔首,收起方才的敌意,行了一礼,“见过方郎君。”
“菱娘子的礼真标准,比临安京的贵女们更好。”方扶南笑着,还了一礼。
沈青青一顿,也笑道:“郎君亦是呢。”
“……”铃一头雾水,悄悄扯了扯沈青青的衣袖,“青青,你们在猜什么哑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