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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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忠烈庙四周一片安谧,唯有尚未冻僵的寒蝉在树影里一递一声地凄凄鸣唱。

    沈青青头戴帷帽,穿过密密丛丛的银杏林,快步踏进祠堂正殿。

    “想不到薛老太君真是心狠得紧,总是下聘娶亲,最后却叫莺莺认了哥哥啊。”方扶南用扇柄在掌心轻敲,觑着沈青青笑,“你可知道,薛老太君此举是何意思?”

    “我怎知道?”沈青青耸了耸肩,神色倨傲,一双眉尖蹙着,正色道,“正事。”

    方扶南背靠忠烈公塑像面前的供桌,抬头看看头顶的屋椽,“那就从最近的事情,姜远山姜大人的行踪。”

    “老太君告诉我,她的确将姜大人叫去过府中,因所谈之事机密,姜大人须得隐瞒行踪,因此告辞之时从侧门悄悄出去,且乔装改扮,没有人看见并不能明任何事情。”沈青青道。

    “什么机密事?”方扶南追问。

    “老太君没,我也没有问。”沈青青在一个蒲团上跽坐下来,抬起眼皮瞥他一眼,“他们谈了什么,和这一桩案子未必有关系。”

    “他们谈了什么,或许与姜大人失踪无关,但与今夜搜查薛府,或许大有干系。”方扶南道,“何况,你提到了,我总要问一问的,这是我们提刑司的规矩。”

    沈青青直起背,挑眉道:“那么,方大人要连夜‘审’我么?”

    “……不敢。殿下既然不愿,此事先按下不提。”方扶南用扇柄一下一下地敲着供桌,“如你所,姜大人是在离开薛府到回县衙的这段时间里失踪的。提刑司已派人将最近一月平江河上下溺亡人口尽数核实,临近的深山也仔仔细细地搜寻过,甚至荒郊野地、乱葬岗上也找寻过,并未寻到任何一个像姜大人的尸首。”

    沈青青闭上眼,想了想,“姜远山为人忠于职守,曾经还当过乌台御史,也不像是会擅离职守的人。”

    她对姜远山还是有印象的,他做御史的时候,乃是北邾,孝清帝退朝后陪着侄女甥女们玩闹的时候,姜远山还时常会进来奏事。

    正直忠义,恪于职守,是乱世之才。这是孝清帝对于姜远山的评价。

    方扶南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来忠烈庙之前,已派人出去调查近来向官府上报、安葬过亲眷的人家。”

    姜远山一离开薛家就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多半是已经被人谋害,但无主的尸体又寻不到,那么只能将搜寻的范围扩大到正常安葬的尸体上了。

    “你是……有人将姜远山藏在棺材里给埋了?”沈青青皱起眉,“律令不是,棺椁下葬必须报官,仵作验明死无隐情才可下葬吗?平江的仵作,难不成连这都瞧不出来?”

    “我的意思是……”方扶南顿了一顿,“譬如家中本死了一人,请仵作验明可以下葬后,在一具棺木内藏两具尸体出去下葬。何况验看的多了,总有些疏忽,甚或有人徇私,虽有不对,亦可顺利下葬。”

    沈青青眨了眨眼,“就算如此,能装下两人的棺木须得做的更深,抬棺之人也会因为棺木过重而心生怀疑吧?更别送葬途中旁人会怎么讲。”

    方扶南摇头,“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又岂会担心旁的琐事?”

    “啊,也是。”沈青青站起身,抚平裙袂上的皱褶,“查案的事情我并不清楚,虽则你……”

    她看了方扶南一眼,续道:“我想方大人原本也是不会查案的,只是另有奇遇,我且不问。不过总比我要好一些。追查线索的事,我不便过多掺和。”

    “这些无需担心,我既然选了这一条路,自有道理。殿下也尽快吧。”想要重查十年前的旧事,可不是一介平民能够做到的。

    “我?”沈青青笑一笑,“我、不、我们,已经开始做了呢,你也是无需担心的。时候不早了,老太君怕还在等我,告辞。”

    忠烈庙外,银杏树叶堆积了一地,沈青青沿着长长的甬道走过,最后停在石碑前。

    方扶南追来时,见她正远远望着围墙内的花坛出神。

    “在看什么?”

    “没什么……忠烈庙内的泥,和平江别处的泥,原来有些不同啊。”沈青青没头没脑地叹息道,随即抬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

    方扶南取出一个用绢布包裹,淡淡道:“方才忘了还有这物件。”

    沈青青接过,也不问,走了几步,忽地驻足,抬手摸摸左腕上的翠玉镯,缓声道:“仇将军和颜晗带领大军攻破北羌的那一夜,我和侍婢阿英在三危山下遇上了大风雪,与大军错身而过。就在一座生满了酸刺柳的沙丘下,阿英不知受谁的授意,杀死了我。”

    “……”方扶南没话。

    原来是这样简单的故事,她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平淡。

    夜风穿过甬道,卷起大片飘落的杏叶。

    “去查一查,阿英的下落吧。”沈青青径自向外走去,喃喃道,“是时候看一看,她背后的究竟是谁了。”

    山脚下,桑叶已老,叶子锯齿形的边缘缀了一层夜露,随风轻轻闪烁。转过山坳,竹篱背后,屋中灯火摇曳,映出阶下已经开过了的昙花。

    沈青青推门进去,藤榻上的老妇人倚着美人靠,低头看手中一册书。

    “老太君,我回来了。”沈青青低头作了一礼,“累您老人家记挂。”

    沈老太君搁下书,望着她笑了,“菱娘啊,早过多少回了,我们沈家不用讲这些虚礼。”

    “我……”沈青青深吸口气,抬头注视着沈老太君,问道,“老太君不想问我,去哪儿了吗?”

    一天一夜不知所踪,毕竟不是寻常女儿家的作为。

    “老太君不问。”沈老太君又笑了,将卷在手中的书册递给沈青青,“来,老太君眼睛乏了,给我念完这一段,咱们祖孙俩也好歇会儿,养养神。”

    沈青青接过来。

    “向人间别画个葫芦。水边头洗除凶物。

    〔众〕亏了姐整整睡这三年。〔旦〕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生〕姐,此处风露,不可久停。好处将息去。”

    “死工夫救了你活地狱,七香汤莹了美食相扶。〔旦〕扶往那里去?〔净〕梅花观内。〔旦〕可知道洗棺尘,都是这高唐观中雨。”

    “〔生〕天赐燕支一抹腮,罗隐〔旦〕随君此去出泉台。景舜英

    〔净〕俺来穿穴非无意,张祜〔生〕愿结灵姻愧短才。潘雍”

    “……”沈青青搁下戏本,抬眼看沈老太君时,她已倚着身后美人靠起了瞌睡。

    “是《牡丹亭》啊……”沈青青蹙起眉,捏紧了手腕上的玉镯,唇边终于漾开一丝笑,“老太君,多谢你……”

    是《牡丹亭》,是死而复生的杜丽娘啊!偏是这死而复生,又有什么了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