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鹰王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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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罕像条泥鳅似的滚了滚, 抹去脸上黑灰, 翻身坐起, 呸呸几口吐出泥沙。

    裴戎收刀入鞘,将人拽起:“怎么回事?”

    阿尔罕握住, 借力起身:“沙海中,我突受袭击,被人捆了四肢,塞在矿崖下的洞窟里。”

    “他们离去时, 用巨石填了洞口。幸亏有一场爆炸,令洞窟坍塌, 露出一道缺口。”

    “否则,我指不定要被困死在里面, 成为众多干尸里的一具。”

    他掸去身上尘土, 大声咳嗽,左右量,为这火映夜幕的奇景大吃一惊。

    “圣火点燃了?看来我受困的时候,错过了不少事情。”

    夜晚大漠气温骤降, 冷若寒冬,沙面与灌木间结起白霜。

    阿尔罕搓了搓光裸臂膀, 备好的衣服已被岩浆吞没, 蹲在地上挑拣几番,选中一位身量相当的死人扒去衣物, 给自己穿上。

    抬头寻觅片刻,疑惑道:“大雁城的人呢?”

    裴戎递给人一袋清水:“战场纷乱, 许多事情未曾注意。不知从何时起,就没看见你的人。”

    阿尔罕喉结滚动,正仰头畅饮,闻得此言,一口水柱喷出,腾地站起身来。

    “若无我的命令,这群好汉子不会私自撤离,莫非有人冒名顶替于我?”

    裴戎一怔,平静目光蓦地凛冽,与射雕者对视间,心中冒出同一个名字——穆洛。

    若是有人特意困住阿尔罕,莫名顶替这位刀戮王亲信,其目标只能是穆洛!

    阿尔罕二话不,朝着秣马城方向,拔足疾奔。

    裴戎快走几步跟上,复又停下。

    回头望向圣火中的阿蟾,方才他亲口向人许下承诺。

    如今,独孤重伤身残,派不上用场,拓跋飞沙、依兰昭与魏枝离得太远,难以及时赶回。

    至于谈玄……这个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公子哥不提也罢。

    难道自己就把阿蟾独自丢在这里不成?

    阿尔罕奔出数十步,见裴戎没有跟上,疑惑回身,顺着人眼看去,登时明白裴戎忧虑。

    “你自在这里守着,我去就够了。”

    “祸事由我而起,你放心,就算豁出我的性命,也要保刀戮王无虞!”

    裴戎嘴唇微动,没有话。

    这必然是陆念慈安排的杀招,独阿尔罕自一人过去,能做什么?

    “去罢。”轻缓、平和、低沉的声音响起,一股热浪袭来,推着裴戎前进。

    裴戎感觉自己仿佛被裹在四月的风中,温柔和缓,但又不容抗拒。

    眼底映入火光,他的美人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双眸垂敛,神容高华,仿佛炉中神像,被锻得通明透净。

    裴戎试图回头,却又被热浪推得更远。阿蟾虽未言语,但已态度昭然。

    他非婆妈之人,微一咬牙,便已下定决心。

    降住一匹失去主人,在战场间乱走的马匹,一声唿哨,马疾驰。路过阿尔罕时,拽住人膊,拖上马背。

    “等我。”留下一语,向北而去。

    秣马城,战局如火如荼,仿佛一锅烂粥。

    失去了密集箭雨,散了井然军阵,拿督已架起云梯,登上墙头,与大雁城绞杀在一起。

    短兵相接间,脚下踩着同伴的尸体,刀刃崩出豁口,鲜血流入眼睛。周遭疯狂而热烈的拼杀令人霍然生出错觉,仿佛此间已非人世,而是血海不干的阿鼻地狱。

    对于穆洛来,这是一场严峻考验。

    他出身马匪,擅长埋伏、陷阱、奇袭与游击。

    问如何截杀一支军队,他能一条腿蹬在桌上,提着酒壶,给你吹个天花乱坠。

    但要让他守城,就好比捆住雄鹰的翅膀,让它同马赛跑……穆洛只能咬紧牙关,尽力而为。

    越来越多的拿督士兵攀上城楼,山呼海啸一般,将镇守北墙的大雁城战士吞没。滚滚浓烟中,刀戮王的鹰旗烧了起来。

    仿佛已预见胜利,拿督士兵狞笑着,排成两列向西墙突袭,这时从拐角处走出一个人影。

    浓烟呛人,让人看不清彼此面孔。

    为首将官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留给他们再次发问的机会。一抹刀光亮起,仿佛九天落下的流焰。矫健身影高高跃起,如虎豹扑入人群。

    锋芒闪烁,照亮一只带疤的蓝眼,刀刃嗡鸣,人如收割庄稼一般倒下。

    几乎单人独刀将北墙的敌人清理一空。

    穆洛臂肘夹住最后一人的脖颈,将他拖至王旗下,金翎刀划过,割开咽喉,用飚溅的鲜血浇灭火焰。

    可惜鹰旗已被烧去半面,金线被火焰灼得焦黑黯淡。

    穆洛擦净金刀,凭栏俯看。

    巍巍高墙之下,人如潮涌,石如落雨,乱箭纷飞。拿督士兵仿佛蚂蚁一般,顺着云梯蹬壁攀墙。成功者寥寥,大多被热油、滚石等落下去。

    陀罗尼作为统帅,被严密保护在重甲盾卫间,身披重铠,头戴铁盔,平静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每到这种时候,穆洛总在心头叹息,人与牛马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身不由己地被驱使,一样被轻而易举地被宰杀。

    拇指启开酒壶,大饮一口,烈酒落腹,生出燥意,令他手足重新聚起气力。

    此时,被拿督架起的八架云梯,已毁去七架。最后一架,就在前边儿,被六人护着。

    方才,穆洛大展神威杀穿敌阵的模样,被他们看在眼里,心中惧意已生。

    他每向前一步,他们便畏缩地后退一步,最后紧紧贴在云梯前,无地可退。

    穆洛横刀胸前,咧嘴一笑,血污斑驳间露出一口白牙,靴碾石板,猛然向这六人发起冲锋。

    横刀斩去,将一人开肠破肚,后顿足转身,肩头顺势顶去,将两人掀下城楼。刀刃快如雪电,见光不见影,冰冷地将两人串个通透。接着长腿鞭甩,扫中最后一人脖颈,脆声响起,颈折人亡。

    挥刀斩断捆绑云梯的绳索,轰隆隆,云梯倒下,扬起沙土,跌落的惨叫戛然而止,不知掩埋了多少尸骨。

    在一声长啸中,大雁城的战士陆续聚集,来到穆洛身后。

    个个脸上挂彩,身上带伤。

    他们终于合力将登楼的敌人杀退,但无人感到放松,因为陀罗尼不会给与他们喘息的机会,下一轮攻城已在酝酿。

    “巴尔达,清点战损,把伤员抬走,送去南棚治伤。”

    “赫利,我们箭矢储备吃紧,带人搜刮尸体,收集箭头。”

    “你,去问问阿克熬的滚油还够浇几轮,滚木与铁蒺藜还剩多少。”

    ……

    穆洛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沉稳有度,令每一个聚目在他身上的战士,都感到踏实安心。

    交待罢,蓝眼环顾众人。

    “剩余兄弟,原地休整,接下来还有硬仗要,别他娘的中途给老子手颤腿软。”

    大雁城的战士们哈哈大笑起来,按照吩咐,分散开去。

    穆洛疲累地倒退几步,一屁股坐下,倚着石墙休息。

    额角破口的鲜血流进眼睛里,黏糊糊,让人很不舒服。随手抹了一把,将脸弄得更脏。

    他整个人仿佛从六月梅雨里捞出来,湿漉漉,身上不是血,就是汗。

    就着清水,大口咀嚼干巴巴的肉条。混成一团吞入,既安慰了空落落的肠肚,又冷却了烧灼的肺腑。

    忽然,角落里的尸堆下,传来窸窸窣窣和牙齿战的声音。

    穆洛瞧也没瞧一眼。

    “王二狗,躲在这里做什么,你家管事与护卫呢?”

    尸堆动了动,一条耷拉下的死人胳膊抬起,露出王十郎脏兮兮的面孔。

    对方被腥味与尸臭熏得难以呼吸,用手绢捂住口鼻,话瓮声瓮气。

    “敌人夺墙,我只顾低头逃命,等注意到时,王管事他们已与我走散。”

    穆洛嗤笑一声,当着人面,把手伸进裤/裆里挠了挠。那里被血浸透,发汗后又热烘烘的,难受得紧。

    “害怕就下楼去,躲在这里装毯子,心被人踩死。”

    王十郎哆哆嗦嗦地爬出来,惨白着脸,仿佛一位被吓坏的娘子。

    当初大雁城起义的惨景就令他噩梦缠身,而这一回比在大雁城时更加凶险。

    “城里都是苦海的疯子,杀人不眨眼。与他们待在一起,不必躲在这里安全。”

    穆洛笑着摇了摇头,将剩下的半袋清水递给他。

    王十郎接住,没有喝,拿来擦脸净手,洗去浓烈腥味,令他感觉好受许多。

    穆洛懒洋洋地眯起眼睛,随手拨开一只飞来的流矢:“看看这局面,若苦海那边不顺利,城破是迟早的事儿。待到那时,你怎么办?”

    王十郎叹气道:“投降。”

    “自曝身份,沦为俘虏,拿督不会对我怎样,毕竟他们需要顾忌明珠商行的面子,至多让那群老家伙拿钱赎我,勒令我不许掺和古漠挞的事端。”

    罢,他抬眼看向穆洛,眼底流露复杂情绪:“穆洛,还记得我当初资助你时,索要了一个要求么?”

    穆洛仿佛屁股上被针扎了一般,跳起来,瞪起眼睛。

    “不是吧,这个时候向我要账?”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两手摊开,一副光棍样儿,嘴朝墙下努了努,“就算你要命,也得跟陀罗尼的大军争一争。”

    王十郎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不是要钱。”

    “我算明白了,你就是个没屁/眼儿的貔貅,只进不出。想从你手上掏钱,比让我娘子不涂脂抹粉,素面朝天地见人还难。”

    一听不是要钱,穆洛顿时一副你就是我异父异母亲兄弟的亲切样儿,将人肩头揽住。

    “好兄弟,你尽管。待此番事了,任何事情,我都为你去做。”

    王十郎垂着眼睛,没有看人。

    穆洛疑惑间,听见对方牙冠紧扣,又狠又深地抽了一口气,仿佛要嚼碎什么似的:“活着……给我活着完这场仗!”

    这话委实不像个商人。

    他明明可以让穆洛替他做事、杀人,甚至在大漠攫取巨大利益,但却偏偏提了这样一个要求,与自己本无半分好处。

    穆洛哑巴了,不知该如何回应,感觉有大股大股热气回涌,催得他百味杂陈,握住人肩的手微微哆嗦。

    “拿督有新动作!”有人呼喊。

    穆洛登时回神,拍了拍王十郎的肩膀,指着身旁一人道:“你,护卫明珠少主下楼,送去安置老弱妇孺的地窖。”

    不理会对方抗议,转身看向城外,见拿督大军军阵分开,遣出六只队伍,扛铁铲,抬木桶,在盾兵的护卫下,聚于墙角,挥汗如雨地刨土掘坑。

    大雁城战士不解:“他们在做什么?”

    “莫不是想个地洞,钻进来?”有人嘲笑。

    穆洛眯起眼睛,狂风猎猎,将他黑发吹得蓬乱,如枭般的锐眸紧盯桶口。

    拿督人从中倒出黑色细碎粉末。

    “黑火/药!”穆洛瞳孔聚拢,一口道破,将身旁瘫坐休息的人踹起,握紧刀柄,怒吼道,“都给老子起来,全军戒备,他们要炸城!”

    黑火/药由中原传入大漠,第一次发威时,那直冲九霄的火光与遮天蔽日的浓烟,震惊了只懂弓马战斗的大漠男儿,被他们视为天神降下的怒火,曾经毫无自尊地匍匐沙地,瑟瑟发抖。

    今日,再次面对,记忆中的恐惧浮现,麻痹了手足,大雁城战士慌乱不堪,将茫然无措的目光投向刀戮王。

    穆洛深吸一口气,带疤的眼睛越蓝越沧远,迅速做出安排。

    “你们几个,带人抬水,浇湿火/药。”

    “可是王上,水源太远,怕是赶不及啊。”

    “赶不及,就给我剖开留在城楼上的敌人尸体,收集鲜血去浇,这里由我顶着!”

    穆洛拿起一张雕有鹰翎纹的大黄弓,搭上羽箭,握弓一张,气满五石,弦上明月半。

    眸光与箭矢寒芒连成一线,瞄准举起火把的死士。算来一个射一个,竭力拖延时间。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刀戮王,我回来了!”

    穆洛头也不回,全副心神都在城下:“阿尔罕,回来得正好。”

    “拿你的弓来,同我一切拦阻那群死士……”

    手臂一僵,话语哽在喉头,穆洛低头看向腹部,一团红色晕开,缓缓染透衣裤,一截雪寒刀刃戳出。

    周围蓦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与咒骂,但他听不清人们在哭喊着什么,只咬着牙,死死撑住硬弓。

    他的箭还没有射出去,他不能让敌人破城!

    这非人的意志,令偷袭者感到意外。无情地拧动刀柄,令锋刃在人体内搅动翻卷。

    撑住,穆洛呕出一口血,对自己无声道。

    尽管他的意志如铁,但身躯终究是个凡人,手臂不堪钢刀刮骨割肉的折磨,微微颤抖了一下。

    羽箭射出,穆洛茫然看着它偏过死士高举的火把,没入地面。

    双腿一软,无力跪倒,手指在石墙抓下刺目血痕。

    捂住面孔,血水从指缝间溢出。

    “啊——————”咆哮撕心裂肺,响彻天际。

    轰隆!秣马城根基动摇,被吞噬于冲天而起的火光中。

    恰此时,裴戎与阿尔罕穿过坊市长街,眼见城楼渐近,大雁城的战士也多了起来,井然有序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不像有大事发生。

    提起的心将将放下,轰隆隆隆,响声震天,骏马受惊尥蹶,将两人摔下马背。

    尘土中,裴戎翻身而起,忍住心中惊悸,举目远眺。巍然城楼已被烈火吞没,不断倒塌,向城外大军袒露出长街房舍。火光压着火光节节攀升,燎红天际。

    一道金光从火光飞出,划出几圈,斜插入地,落在裴戎面前,带火染血。

    颤抖拾起,通红刀身烫得他肝肠寸断,这是……金翎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