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兄弟同心
裴戎从地上爬起, 将金翎刀别于腰间, 沉默走向正在垮塌的城楼。
阿尔罕横臂, 将人拦住:“裴兄,冷静。”
裴戎挑起眼睑, 眼底邃黑一片:“让开。”
阿尔罕还想点儿什么,忽觉眼前一花,天旋地转,后背重砸在地, 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长靴从人身侧跨过,落下沉响, 一步,两步, 三步……
裴戎越走越快, 最后几乎化作一道旋风,扫过满路狼烟烽火。
血光与火光将天地濯染成红,巍巍雄在烈火中腐朽,化为史册中的一缕青烟, 且供后人凭吊。
爆炸给了大雁城一记重击,哀鸿遍野, 残肢满地, 裴戎目光焦灼四扫,寻觅兄弟的身影。
“穆洛!”
他惘然四顾, 大声呼喊,淹没于狂风的叹息与城楼的哀鸣。
“你们有谁见过刀戮王?”
他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询问, 得到是摇头、悲泣,或者一个麻木不仁的眼神。
他仿佛是病了。
残兵败将间,血迹斑驳的面孔落在眼里,每一张都像是穆洛。当惊喜奔去,逢火光一映,忽又变作一个陌生人。
大风穿过城墙豁口,助火势疯涨,扬起漫天火星。璀璨绚丽,仿佛除夕时节,阖家团圆,天上火树银花,地上千家灯火,他与穆洛敬酒互道祝福,与阿蟾牵手共食一碗元宵……忽又化为眼前的焚城大火,烧得他摧心焚肝。
裴戎心门前,那盏代表亲缘的孤灯,总在风雨中飘摇,多一口气,便会吹灭。
他不愿去想,那盏灯灭掉后的滋味,
那很可怕,他会心碎。
恍惚间,看到有人抬手,指明一个方向。躯壳似没了魂魄,拖着沉重步子,麻木走去。接着更多的手抬起,仿佛大风吹倒胡杨形成的道标,指引迷失于沙漠中的旅人。
裴戎撞开一座座人墙,推开一道道肩膀。声音越发杂噪,他在交谈、哭泣与争吵中分辨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疯子般奔去,挤入狼狈残兵的内圈,看见一个被人紧密守卫的血人。
曾在方盘城相遇的赌徒赫利将人搂在怀里,支仅剩的一条腿,撑住刀戮王的后背。
“医官,医官!”
他沙哑大喊,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浸没在肮脏的络腮胡里。
裴戎快步走去,屈膝半跪,并指按于穆洛颈间。
他强作镇定,但脸色苍白。
拿捏不准,是真的摸到穆洛的脉搏,还只是手指颤抖带来的错觉。
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稳住手腕,算再试。
“我还……没死。”
声音微弱响起,仿佛幼猫脱离母胎时的细鸣。
裴戎颤抖了一下,有人轻轻牵住了他。
迎上穆洛虚睁的眼睛,他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
如今,他俩是一点儿也不像了。
黑火/药炸伤穆洛大半个身躯,缺肉少皮,零碎得令人不忍细辨。蓬乱的长发没了,漂亮的脸盘也没了,烧伤的地方像是没烙好的饼,唯剩那只带疤的眼睛苍蓝如故。
裴戎红了眼圈,埋头俯身,心地捧起穆洛侧脸,额抵着额,沙哑道:“你救了我的命。”
得没头没脑,无因无果,但穆洛听懂了。
苍眸蓦地凝聚,复又散开,缓缓沉淀出悲色。
干裂的嘴角微咧,不知在哭,还是在无声大笑。
裴戎安慰地抚过人背,将几把续命丹喂送给他。
“撑住,我将魏枝带来。”
正欲起身,衣角却被拽住。
穆洛挣扎坐起,又因伤痛倒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卷破布,放进裴戎手里。
在血污焦痕间,依稀能见金线所绣的神鹰翎羽,是刀戮王的鹰旗。
不知穆洛是如何做的,自身被炸得稀烂,却奇迹般地将这面旗帜保护下来。
“裴戎……兄弟……求你救我的命。”
烧穿的肺透着风,额发冷汗,面露痛苦,他断续恳求。
同样得没头没脑,无因无果,但裴戎却听懂了。
他握紧鹰旗,抬头前望。
不知何时,夜穹下起细雨,火势渐,露出断壁残垣,宛如一具龙骸,横卧在苍凉的风沙里。
城墙失守,大雁城全军失去壁障,将柔软内里袒露给城外蠢蠢欲动的狼群。
这本是穆洛宰杀陀罗尼的最好机会,为此他不留退路,不惜性命。
在大战之前,他已备好两口棺材,一口给拿督,一口给自己。
若让陀罗尼得胜而归,那会杀死他的心。
在穆洛还要开口前,裴戎沉声:“别求我。”
他抽出狭刀,倒插鞘口,从前襟撕下布条,将柄鞘相接处紧紧缠了数圈,以刀锋做杆,挑起鹰旗,扛于肩头。
红底金影披下,仿佛一件威风凛凛的大氅,迎风回首,稳稳接住穆洛的目光。
“永远不要求我,任何时候,任何事,我都会为你去做。”
穆洛怔了怔,眼睛发酸,咬住牙冠,横臂挡在眼前,浑身颤抖。
在陷入黑暗前,有泪水自眼角溢出。
当阿尔罕赶到时,正撞上裴戎的影子蒸腾,化为黑雾将人包裹的一幕。
当薄雾散去,眼前人已改了装扮。
一身破旧皮袄,胸怀大敞,健硕胸腹外露。经过磨的箭簇挂于左耳,蓝眼带疤,飞扬若笑。
他将金翎刀握在手里,用狂风巨浪般的眼神扫过众人,淡淡问道:“你们,还能再战么?”
残兵伤员们眼露茫然,不明就里,唯有阿尔罕福至心灵,发暗的眸子猛然大亮。
他一步一步,走向金刀鹰眸的男人,单膝跪地,深深伏首。
“刀戮王。”他。
然后抬头,面孔紧绷,握拳猛地捶上胸口,再次重复:“刀戮王!”
怒目回头,向震惊失神的众人,吼道:“还愣着做什么?”
能站在内围的人,皆是刀戮王的亲信,也是阿尔罕最为亲密的战友。可统兵之人没有蠢货,心神回笼后,登时明白了刀戮王与大统领的用意。
他们看了看金刀鹰旗的裴戎,又看了看陷入昏厥的穆洛,目盈热泪,陆续叩跪。
刀戮王,刀戮王,刀戮王……
下级军官及普通兵卒看不见内里情况,不知刀戮王伤势如何,彷徨的情绪逐渐蔓延,寸寸腐蚀死战的意志。
忽然,见内圈人墙分开,让出一条通道,高大英朗的身影缓步走出,手持金刀,蓝眼如枭。
虽然身上扎有染血的绷带,但大步流星,气息绵长,健壮得像头猛虎。
刀戮王没事,他平安无恙!
战士们的眼中仿佛灌入一汪祸水,希望的光彩迸发。
裴戎环顾众人,没有发表鼓舞士气的演。
因为不需要,只要鹰王现身,群鹰自有高飞之勇!
阿尔罕拉下裹在头上头巾,蒙住面孔,掩饰住悲意,大步走到裴戎身侧:“接下来怎么做?”
裴戎盯着城墙豁口,目光幽深:“冲出去。”
阿尔罕张嘴,同样望向豁口,隐约能看到拿督黑压压的军阵,难以置信:“冲、冲出去?”
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拿督作为攻城方,损失不,二十万人只余八万,大雁城本留存四万兵马,却在城墙炸毁时,又去一万,剩下的还个个带伤。
拿三万残骑冲锋八万大军,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裴戎问道:“不冲锋,难道巷战不成?”
“等火焰熄灭,拿督大军就会杀入城池,这点儿时间够我们做什么布置?”
阿尔罕皱眉:“可是,与数倍于我等的大军正面相抗,亦非明智之选。”
裴戎忽然道:“阿尔罕,你信我么?”
阿尔罕猛地扭头,见裴戎侧脸,眉飞入鬓,鼻峤及岳。对方望着前方,并未看他。
他一时没有发声。
似乎不出裴戎所料,他低笑道:“你信穆洛吗?”
阿尔罕咬牙:“信。”
“穆洛信我。”裴戎转身,握住人肩,拍了拍,“所以,你也得给我一些信心。”
“走,去将最好的骑士与战马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