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终孤身独一人
病梅看着她很久。
“这像是你会做出的选择。”
黎贝笑了笑,带着释然与轻松,“我不过就是做出了与越城班昭一样的选择。”
心怀正义之士,何必在乎输赢?
“病梅,你去江南,在这个冬天,江南下第一场雪之前,我会回来。”
病梅睁着眼睛流下了眼泪。
吾终于明白了,吾对你的心情是——爱慕。
你就是这样的人,温柔,慷慨,正义,善良,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你,这样的一个人,就连身为女人的吾都抑制不住对你的爱慕景仰。
病梅开口,不是内心的话,“李诚怎么办?”
“不过就是将江山相让罢了。”黎贝微微一笑,“我觉得有一个人可能可以帮助我们。”
谁?
黎贝私底下偷偷找了安游虚。
“安游虚,你看看这边河山满目疮痍,你是何种心情?”
安游虚不话,一直看着她,似乎是知道了她找他的用意。
“战争即将结束了。”黎贝将目光投向远方,“即将结束了。”
“这是什么意思?”安游虚明明知道,却还是想要再问一问,以此确认。
“我会去北方,你们也不用窜通匈奴人了,我只要这片江山安宁祥和,不想再在乎这片江山的主人是谁。”
安游虚跟着她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你太傻了。”
“安游虚,想想你最初的理想是什么,再来我傻不傻吧。”黎贝带着轻松的微笑看向他。
安游虚正式地将黎贝上下量了一番,最后下定决心,背叛原主,他双膝跪地,重重地给黎贝磕了一个头。
黎贝没有阻止他的下跪,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一个敌人的臣服。
“让李诚活下去,”这是黎贝对安游虚下的第一个命令,“让他知道这片江山到底是谁的恩赐!”
凉风袭过,一片无言。
黎贝想了很久,也回忆了很久。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是天下之主的位置,不是权倾天下的权利,不是普通妇人的安宁。从前我吃不饱饭,我想要每顿都可以吃的饱饱的,后来虎叔死了,我想替他报仇,再后来,我遇见了我的父亲,我想要夺取这个世间最尊贵的位置,来羞辱他,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黎贝的思绪飘到了最初的最初,母亲抱着弟弟冲着她笑。
我想要的东西——每一个母亲都可以幸福地冲着她的孩子笑。
这是最简单的事情,也是最难的。
战火纷飞,母亲失去了孩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无数的人丧失了生命,无数的家庭毁于战争,这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
为了能够实现这个简简单单的理想,我给过太多人承诺了,十几年前的莺儿,几个月前的班昭,我答应了太多人,真正实现的却是寥寥无几。
答应莺儿将吐蕃的姐妹全部带回家乡,可是十几年间,我却一次都没有再回过吐蕃,答应班昭保护他守卫家乡,可是我却是摧毁他们家乡的凶手之一,我做错的太多了。
作为王者,我发动战争,愧对黎明百姓。
作为妻子,我征战不归,愧对挚爱我夫。
作为母亲,我从未现面,愧对亲亲我儿。
作为朋友,我一味索取,愧对挚友病梅。
我做错的事情太多了,已经无法挽回,就让我黎贝前去北方,最后做一次正确的事情。
回得来,褪去王者身份,去做一名好妻子,好母亲,好朋友,若是一去不回,那就——一去不回吧。
马蹄阵阵响,王者不归途。
“病梅,在江南的第一场雪之前,我会回来的。”
“做不到怎么办?”
“那黎贝死无葬身之地。”
李诚惊讶于黎贝的让步,啧啧摇头道,“你知道女人为什么成就不了大事吗?因为她们太心软了。”
安游虚连目光也不肯施舍给李诚,他看向北方祈祷着黎贝的平安。
奢华的宁朝皇宫让贪婪的人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丝毫不顾及远在北方为守护这片河山的人的生命。
安游虚轻叹了一口气,李诚啊李诚,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北方刮起了凄厉的冷风,犹如天公降法,让人寸步难行,黎贝的军队在南方待惯了,头一次遇到这样刮大风下大雪的天气。
匈奴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待惯了,在大雪天里穿行就好像走在日轮之下,丝毫不见阻碍。
“这些匈奴人,这是难缠。”冰冷的寒风刺入骨髓,黎贝披着厚厚的铠甲也阻挡不了细如真丝的冷风。
就像是一根针一根针的,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身上。
就是在这样的冷风之中,黎贝也没有一丝丝的动摇,她骑着马,神态自若地在战场上穿行。
“在下,大顺王朝的子民,请贵国军队立即撤离出大顺!”
尝到了上一次甜头的匈奴人自然是不肯相让,毕竟没有了掠夺,这个冬天要是想要度过可是十分艰难的。
“凭本事话!”匈奴人的中原官话得不太好,在风中更是听不清楚他在讲些什么。
黎贝也没有听清楚,但她知道,他们的态度绝对不是很好,她微微一笑,将她的长剑挥动,砍碎了一瓣雪花,切开了一阵狂风。
是坚信着自己的理想,是秉持着自己的初心,为了自己最初最初的目标,风也好,雪也好,来让我一剑将它击破。
冲上前去,血溅到了正在飘落的雪花之上,将他们拖向人间。
一刀挥下,兵器交接尖锐的声音,硬生生地把大片大片的冰块震碎。
战战战,战场被狂风暴雪切成一块一块,被遮盖住视线的人,手中的兵器无意义的动作,只能将眼前如图厚幕的雪花切开。
神明究竟会垂怜谁?
谁也不知道,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大雪里厮杀。
溅出来的血,微微将地上的雪融化一些,随后又被更厚的雪掩埋,就像是神明见不得人间流血,把罪恶掩盖。
雪太大了,连匈奴人的内心也泛起了不安的情绪。
圣女大雪时有利作战,这是真的吗?
眼前的敌人完全没有南方人对于大雪的恐惧啊。
雪继续下着,风继续刮着,人间厮杀的声音,在造物主的操控下,被隐藏。
江南的冬天远不如前几年来得冷,直到深冬季节,也只零星地下了一些雨,雪粒子在半空中融化了,化成了水滴落到大地,在这个暖洋洋的冬日只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一场雪。
“夫人。”旁边的侍女毕恭毕敬地问道,“请您用膳。”
病梅厌恶地看了一桌子的菜,胃口缺缺。
“怎么还没下雪?”她自言自语地问道。
抬头看向天空,蔚蓝蔚蓝的一片,丝毫没有下雪的算。
她隐隐约约有了一些不安的预感,深呼吸一口气,料事如神的她也开始了自我安慰。
“黎贝她从来没有真正有事过,没有,没有,没有。”多念了好几次没有,这样似乎是可以减轻内心的不安。
越念越不安,病梅还是住口了。
同样的一片天空,不同的风景。
南方还是艳阳高照,北方的雪却不知道下下停停了多久。
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白茫茫的一片之下是杀戮的残骸。
不知道战了多久,雪终于还是停了。
尸骸被葬在雪下,不知道是匈奴的,还是中原的,死都死了,也不在乎种族了,反正到时候还是要一起入轮回的。
黎贝带着最后的几百人,战至雪停。
对面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雪停下的时候,人的命也随之终止。
黎贝的血冷冷的,看着对面的敌人的眼神也是冷冷的,她知晓自己已无胜算,只想保留剩下最大的力量。
一声令下,转头回撤。
雪路难行,疲惫的身影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踩出了一个个脚印。
“圣女,要去追吗?”敌人的神情也不见得轻松,等待着他们的神明的指示。
翠晚点头,亲启朱唇,略微地点了一个头,“带我过去。”
冷风,冷箭,一颗冷的心。
行至末路的王者,在雪地上疾行,跑不过飞箭的速度,翠晚拉弓,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黎贝,松手一瞬,王者穷途。
一箭贯心,浑身都是伤痕的黎贝,受到了最后最致命的一击,血从她的胸口流下,滴在地上,结成了红色的冰,她仍然向前走着。
“放她走,将剩下的人带回去。”翠晚令下。
跟随着黎贝的人,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被匈奴人强押回去。
这是匈奴人的又一次胜利。
“圣女,您要回去吗?”护卫恭敬地问道翠晚。
翠晚摇了摇头。
不回去,我的大仇即将得报,我不回去。
病梅,你杀了我最重要的人,却不杀我,我也要杀了你最重要的人,然后让你好好活在这人世,跟我一同品尝这锥心之痛!
黎贝一直在往前走着,意识已经模糊,一只穿心的箭,插在人的身上,一滴一滴的血绽开在冰原之上,犹如黄泉之路旁的彼岸之花,在召唤着人通往往生。
她不知疲倦地往前走,走啊!
不知目的,不明归途,走啊!
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此时的黎贝脑袋如同眼前的雪景是空空的一片。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在耗费她最后的人生。
末了,末了。
当雪花再次纷飞的时候,黎贝终于停了下来,她抬头看着一片一片的雪,将她的□□插在雪地之中,王者末途,就是死她也要站着而死。
雪花飘零着,就在此时,她眼前模糊地出现了一只黄莺。
奇怪,北方冬天的雪地里怎么会有黄莺?
大雪纷飞的天里,活物都不敢出来,出来的只有死路一条。
明知眼前的是死物,黎贝还是蹲了下来,用她最后的热度去温暖那只也许死去的黄莺。
黎贝用双手拢住鸟,慢慢地蹲下,用她的尸体为那只黄莺掩盖漫天的大雪。
万物在此时静谧,漫天的大雪中只有黎贝手中拿只黄莺的心跳。
黎贝的呼吸早已停止了,匍匐着身子可笑的样子,却让在场的敌人也有些感动。
“圣女!”护卫再叫翠晚时,却看见他们的圣女早已泪流满面。
这是为什么?是报仇后的喜悦,还是真正为眼前之人的高贵人格所感动?
翠晚不知。
“走吧。”
雪下着,掩盖了黎贝的脚印与她的尸体。
来时风雨交杂,去时雪满归途。
白雪地里血飘红,命终孤身独一人。
此去无间黄泉路,也无欢欣也无忧。
人生一遭三十年,来无喜悦,去无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