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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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怎么寒冷的冬季,也终究要过完的。

    当冷硬刺骨的西北风渐渐转成轻暖低回的东南风,当地面上的草顽强地熬过一冬又冒出点草尖尖来,当柳树垂下的干巴巴的枝条开始笼上一层轻蒙蒙的鹅绒黄,当近看不觉得,但遥遥一望,周遭的杨树枝头也染上了清清浅浅的绿意,那么久盼不来的奉天的春天,也终于骄矜地徜徉在路上了。

    从元宵节一直到现在快两个月的时间里,宁铮没能再和自己时不时暴力相向的未婚妻单独相处过:上门三次,其中只有一次见到了奉九,人也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又电话约了两次,奈何佳人心志坚定,什么也闭门不出;即使偶尔出门,也是跟着大哥大嫂或父亲一起,宁铮再怎么厚颜无耻,也不好意思在奉九的长辈家人面前把她掳走。

    宁铮只能揣摩着奉九的喜好,给她送花,送各种东西。

    比如奉天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兰花、百合、铃兰、郁金香,也不知是怎么费着心力才能把这娇弱的花儿完好无损送到的;很多最新出版的原版英文法文、杂志;一些图案雅致的麻纱、丝绵手帕;一些奉天不常见的甜点和其他零食,东西大部分也都收下了,但人还是见不到。

    宁铮只能仰天长叹,奉九这个姑娘,真是难以讨好。所以,如果一个姑娘真决定讨厌起了一个人,送东西就能讨好的,不过是没真讨厌罢了。把无关紧要的礼物收下也不外乎不想把关系彻底搞僵。

    尤其是奉九这种极其有自己主见的,而这种有主见的同义词,也往往意味着她的固执。

    农历二月中旬,奉九向父亲禀明,要去广东游玩一趟。

    唐度一听,心想着一旦六月出了嫁,二姑娘还真不能随心所欲想去哪儿去哪儿了,奉九从就是个很省心力的孩子,虽然时候体弱多病,但到了四岁就很好养了,即使病了吃药也痛快,不闹人;在身体孱弱的母亲面前更是乖巧做人,生怕她劳心劳力;待到十岁上母亲去世,她与自己的关系日趋冷淡,也就更少跟自己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

    这次奉九和宁铮定亲,唐度哪里知道奉九出了那么多幺蛾子,除了恶作剧的桃红一事,当然那也无伤大雅,二姑娘可是爽爽快快地接受了这门被她不着调大姐逃掉的而她自己也不中意的婚事的,多善解人意的孩子。

    唐度不是那种因循守旧大家长似的父亲,所以对于给女儿定了这样的婚事难免心里有愧,但还是觉得,那么远的路,来回再加上玩儿至少得一个来月,姑娘家家的,眼看着要出嫁了,去这么长时间,万一出了点什么差池,那可怎么得了?

    他有些犹豫,就没有立时给奉九答复。

    谁知唐度在书房里接了一个电话,匆匆出门,待半天回来后,脸色木然,手里牢牢地拿住了一个皮箱子,仔细一看,拿箱子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唐度随即叫了大儿子进书房,待一炷香的功夫爷俩出来,都是一脸铁青。

    随后,唐度定定神,就把奉九叫来,答应她去南方玩了,不但要玩儿,而且要好好玩儿!一个月的时间哪够,俩月才从容!

    至于六月份出嫁的事……不急,什么事儿家里都替她操办了,她回来后安心待嫁就好,就算有什么办不了的,没事儿,不是还有那个神通广大的宁少帅呢么哼哼。

    奉九简直是又惊又喜,这就是天上掉馅饼啊,不但可以去还可以多呆些时日,不过奉九怎么听着父亲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呢,尤其是提到宁铮的时候。

    父亲对宁铮的感觉本来一向不咸不淡,但平日里也总是告诫自己要尊重未来的丈夫,与之和睦相处,可今天的表现,非比寻常啊。奉九在心里嘀咕着,这敢情好,难道父亲也发现了他是个衣冠禽兽了?

    大哥的脸色倒是比父亲能好点儿,体贴地告诉妹妹这一路上以及到了广东的交通和住宿,都不用她操心,自己来安排即可,她要做的就是想想哪天走,带谁去。。

    父亲随即扭开了那个奉九一进书房就注意到了的那个皮箱,皮箱应该是从俄罗斯来的,因为箱子盖上绘着一副一看就知道是俄罗斯东正教风格的宗教画,看看那个头戴绣着金色十字架白色高帽的红衣主教,浓密夸张的白色大胡子就长到足足遮住了大半个胸脯。

    唐家老爷拿出几盒罐头,告诉奉九这是“朋友”从俄罗斯托人捎来的鲟鱼鱼子酱,味道接近奶油,奉九应该会很喜欢吃。

    好事儿可真不少,奉九一路飘着回自己的住处了,待中午和妹妹、不苦一起在偏厦用午饭,开一个罐头一人先来了一勺,果然,这橄榄绿色的鲟鱼子酱是顶级口味,清亮饱满,鲜甜适口,不腻人。

    这边书房里,唐奉先低声向父亲请示,“那,就不告诉老宁家了?”

    唐度皱着眉,情绪还是没有完全平复下来,“欺人太甚,不告诉。”

    这头儿奉九算带着妹妹奉灵和她一起去,父亲随后还很贴心地替奉灵跟同泽女校请好了长假;当然还有秋声和吴妈,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见,所以奉九亲近的人还是一起上路比较好,要不是奶奶年岁已长无法出远门,而不苦实在太离不得母亲,她都想把他们一起包带走了。

    待到出发日,奉九一行正式拜别了奶奶、父亲和卢氏,搂着哭得一脸鼻涕的不苦,答应给他带“像山那么高的礼物”回来,在大哥的陪同下到了车站,竟意外地见到了自正月以来只见了一面,就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包不屈。

    只见他由两个随从陪同,提着他的一大堆行李,奉九这才明白过来,父亲为什么要负责安排一路上的事宜了。

    唐奉先很客气地跟包不屈了招呼,提前感谢他一路陪同两位妹妹出游,包不屈连连抱拳,直世兄别那么客气,都是自家人,一番客套后,奉九和包不屈一行坐上了南行的火车,兴高采烈地跟站在站台上的大哥挥手告别。

    这头刚回红楼找印信的宁铮听了支长胜的汇报,啪嗒一声把正在审阅的文件扔到书桌上,浓眉挑起,“……广东?两个月?”

    支长胜擦了擦汗,没敢再言语。

    这一阵子因为老帅的穷兵黩武,宁军军费吃紧,负责财政的王永江力荐务必改变现状,但老帅一意孤行,奉票连连贬值,士兵军官怨声载道,各级将领天天在军部吵成了一锅粥;宁铮夹在父亲和王永江中间,备受掣肘,对奉九的监控也放松了。

    没想到今天支长胜替宁铮送在美国结交的南方系同僚去车站,意外地撞到唐奉先正在送未来三少奶奶和少爷好友包不屈上车,支长胜一惊,马上调动宁铮安插在唐家的内线多方听,这才知道奉九要去广东,而且时间不短。

    内线也很纳闷,原来此等大事,唐家居然敢不跟宁家通报就擅自决定?马上要结亲了啊,这可真是…….少见。

    支长胜偷眼看着面沉似水的宁军团长:未来三少奶奶要出游,虽未婚妻没有义务非得向未婚夫报备自己的出游情况,但在支长胜看来,还是觉得唐家这事做得不是很地道。

    不过,即使提前知道了,却也不能做什么,毕竟,这是还未过门的妻子,作为一个未婚夫婿,既没有权力不让她去,又没有时间陪同不是。

    不过听唐六姐这次要去两个月,两个月啊!

    支长胜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正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墙上那张面生薄怒的唐六姐照片的宁铮,不禁同情起他来了,看来少爷这半年来费力讨未来大舅哥欢心的举动,没多大用处啊。

    宁铮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吩咐支长胜,“查一下,看看唐奉琳是不是又和唐家联系上了?呣——有可能不是她自己出面,而是托人了。”

    “是。”支长胜领命出去了。

    宁铮想来想去,唐家这次很明显是有意让奉九不告而别,原因呢,只怕就是唐奉琳逃婚事件的真相终于被他们发现了。

    唐奉琳不守信用啊……宁铮板着脸,他当初直接派人找到正在北平读燕京大学的唐奉琳,要求她务必回奉天与自己面谈退婚一事时,已明确过,要以两年为期,她才能跟家里恢复联系,到时候,不出真相随她。

    毕竟,她参加革命党并急于救出被全国通缉的同志也不是假的,他宁铮不过就是顺水推舟替她做了一个决定而已。

    现在,这连一年都还没到呢。

    ……………………………………………..

    奉九他们一路上坐的都是头等车厢,到了就餐时间就去临近的餐车用餐,餐点中西餐一应俱全,做得非常美味。

    民国时期的火车车速并不慢,也达到了一时六十公里的速度。读书、下棋、跟奉灵做游戏,和包不屈谈天地,累了就静静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

    现在正是初春,一路走过去,从没有多少绿意的北方一路向南,风景变得越来越花团锦簇,生机盎然,所以大家的心情都是越来越飞扬,很是快活。

    离开了奉天,暂时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奉九就像出了笼的鸟一般,自在逍遥,她的脸色越发明媚,眼波里都是笑意,让人看了,没有不心情舒畅的。

    自从上次得知奉九定亲而跟奉九推心置腹交谈一番后,奉九倒是对包不屈的印象好了许多——

    这个人很感性,也很热情,见多识广,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火车整整跑了四天,才到了广州大沙头火车站:不是速度问题,而是因为在民国时期,铁路被划分得零零碎碎,无法直达,所以旅客不得不一段一段地下车、买票、换乘,所以非常耽误时间。

    广州自古以来都是开风气之先之地,各种新思潮、新产业从此兴起,民众运动也往往从此风起云涌,胸怀博大、包容、自信,从不畏惧与番邦交往,这座城市一直是人类文明史上两千年以来长盛不衰的明珠一般的存在。

    包不屈是个感情丰沛而又外露的人,今年的农历年因为年前一些生意上的波折,他并没有机会回家过年,这么算下来也有大半年没回了。

    一下了火车,忽然就听到了火车站后巷飘来的咿咿呀呀的南音、清脆的木屐声,感受到皮肤上沾染的那一层湿热,飘到鼻端的,是白玉兰花和着肠粉、艇仔粥和竹升面混在一起的复杂的广州特有的味道,包不屈的眼眶有点湿润了。

    奉灵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奉九轻轻地捅了捅妹妹。

    包不屈瞥见奉九和妹妹的官司,不禁感叹道:“等你在广东盘桓数月回到东北时,你也会象我一样,没到奉天就想哭。”奉九设想了一下,自己还真将是头一次有这样的经历,在外那么多天不回家,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奉九一行毫无意外地受到了住在广州西山区那个占地极大、又美不胜收的院落里的包家人的热情欢迎:包家当家人,包不屈的父亲包亭发已经是巷包家的第六代传人,对东北重要的生意伙伴唐度极为熟悉,但他的家人还是头一次见;当包家上下好奇地量北方来客时,发现这位唐家六姐不但容貌清丽,体态婀娜,而且举止娴雅,就是美得有点过分;而九姐则是活泼可爱,天真无邪,两位下人也是端庄有礼,显见唐家治家严谨,门风极好。

    奉九带着妹妹和吴妈、秋声,住进了包家园西面的院落,这是专门招待前来做客的女眷的“月波院”,窗外临湖,隔着湖面望过去,对面就是千步长廊,到了晚上,皎皎月色下,卧波叠影,莲叶听声,景色清幽,真不负了这个好名字。

    包不屈则回了隔着一重院落的自己的“饮绿斋”,方便他们联系。

    第二天,包不屈就带着已经休息好了的奉九在广州城里转了起来,奉灵听着她嘴里的包大哥总是在和姐姐讲着什么明朝的海市啊,出口英吉利的壁纸,美利坚的瓷器,清朝的虎门销烟啊什么的,实在不耐烦听,就跑去跟秋声和吴妈一道了,看花看树看人,可比他们俩的东西有意思多了。

    包不屈不以为意,他告诉奉九,“现在,广州城有钱人都跑到东山去建房子了,因为西山这里已经盖不下了。”

    的确如此,奉九眼睛所看到的,就是包家占据了最大的一片地界,而其他或气势恢宏、或幽雅精巧的私人园林,把傍着西山的这一片地已经占得满满当当。

    包不屈,“看到东边那边那块空地了么?”奉九向东望去,果然还有一块面积不算的空地,“原本是一个姓黄的人拿下的,他是南方系第一集团军军需处少将处长,官职可谓不,但是因为一点事儿,最后还是没成……”到这,很懂得卖关子的包不屈不话了,拿眼睛看着奉九。

    奉九立刻很上道地一拱手:“请问这是为什么啊,包大师?”

    包不屈“扑哧”一笑:“因为西山这地界,由几个村子组成,而黄姓少将拿下的这块地挨着的村子叫大岭村,村民们主要的姓氏,姓‘蔡’……”他又停下来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奉九。

    奉九有点懂了,她微蹙着秀气的眉头想着,“据我所知广东人特别讲好彩头,尤其喜欢讨好口彩,难道是因为,蔡姓和黄姓连起来就成了,‘菜黄了’?!”

    不至于吧?奉九看着包不屈,包不屈一愣,不禁感叹于奉九的敏锐,“对了!蔡黄蔡黄,菜黄了,所以,村民们不干了,姓黄的也只好把这块地倒手卖给了别人。”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奉九不禁笑了起来,这可真是民风大不同了,但她又转念一想:“卖给了谁?这位姓黄的少将,不会是贱价卖的吧?”

    包不屈的眼里露出惊异,他可真的是佩服起奉九这个姑娘了,“被你中了,卖给了一位‘庆夫人’。”

    奉九慢慢地:“我猜,这个黄姓将军就是惺惺作态,本就想把这块地送给这个庆夫人,他也知道村民们的忌讳,所以故意以高价买下,再装出一副不得不出卖的样子,白菜价给了庆夫人。”

    包不屈点点头:“没错,这个庆夫人可不是普通人,她自己有不得已的原因不能出面直接拿地,这才让黄少将如此点了一番。”

    “动机么,不是为权就是为色呗,庆夫人听起来年岁也不想了,总不能是为了美色。”

    包不屈笑了:“这回你可猜错了,就是为了美色。”

    “这个庆夫人三十三岁,是前朝遗老庆万山的遗孀,而黄少将是她的高中同学,两人曾有过感情,但被拆散了。再次重逢,黄少将又想追求她,所以才这么大费周章地买地卖地。”

    “原来如此。倒也算得上是痴情了。”

    两人笑笑,一扭头才发现,奉灵和秋声吴妈连着包不屈的随从都不见了,大概是实在不耐烦听他们越扯越远了。

    包不屈认真地看着奉九:“你要是入了官场,绝对是个不会被下属糊弄的英明上司。”

    奉九抿嘴一笑,“我可做不了官,天生就不爱操心。”没想到一块地的背后居然真有这种传奇里才有的事情,所以她喜欢旅行,可以见识到各种奇闻异事和民风民俗,每每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当然奉九最喜欢的,还是吃,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这才是奉九自认的毕生追求。

    包不屈左右里一看,就领着奉九进了一家食铺。

    奉九曾测过血型,AB型,所以天生的口味偏清淡些也得过去。

    虽然在奉天老家她也爱吃宝发园那样浓油赤酱的菜,但偶尔为之还好,平日里她吃的大多是少盐少调味品,柔和易克化的蒸菜和拌菜,出门在外,她更是处处心,唯恐嘴上痛快了,身体上遭罪,水土不服再闹个卧病在床可就不美了。

    可是这粤菜,实在对她胃口。一顿可以上二三十种,的一份儿,有点心有汤有蔬菜有鱼有肉,不辣不咸不甜不酸,口味适中,吃完胃肠也没什么负担,她待搭地连广州也喜欢上了,这是个神奇的地方。

    广东人极其务实,不要虚名,肿脸充胖子的也少,与奉九脱虚向实的性子很是相合。

    包不屈看着奉九心满意足的脸,笑着问:“要不要喝点酒?听东北的大姑娘都能喝几口。”

    奉九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眯眯地问:“那你吃不吃老鼠?听广东人除了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两条腿的不吃人。”

    包不屈大笑。

    “不过我真的看到有的东北女人把摇篮挂在房梁上,自己还抽着水烟袋。”

    “嗯,乡下是有不少这样的,摇篮叫悠车,孩子放在悠车里,是怕孩子被蛇或老鼠咬着;抽水烟袋么,是因为女人少,再加上受满族人的影响,女性地位自然就比中国其他地方的高些,未出阁的姑娘被称为‘娇客’,男人能抽,她们自然也抽得,一点不甘示弱。”

    “原来如此,”包不屈很感慨,“所以人和人之间,充满了偏见和歧视,很多都是先入为主,但为什么会这样呢?”

    奉九冷静地:“为了找优越感,为了有高人一等的感觉,就没活明白。”

    奉九一路慢行,忽然看到一家“屈臣氏药房”,店铺外表看起来就是气派十足,包不屈给她介绍:“这是一个英国医生开的药房,在我们广州和香港、澳门都有很多分店。东西很全。”

    奉九“唔”了一声,很想看看里面都有什么,进去一看,果然不负所望:虎标老虎油,南洋永龙正红花油、京都念慈庵川贝枇杷露……奉九买了几瓶,算回去送给奶奶。

    奉九眼睛四下张了张,又看到旁边地上杵着一块广告牌,卖的是妮维雅美容霜,药店里居然卖美容霜?她挺佩服这家药店的经营者——只要与人相关,不耽于药品,不拘一格,都会纳置进来售卖,怪不得生意这么好。

    广告牌上这款美容霜能去黑头和防止阻塞毛孔,想起家族里众多的女眷,她一口气买了好多瓶;再往旁边一看,货架上还站着,几瓶汽水?

    包不屈笑了:“其实在欧美,药店有苏水专柜是很常见的事,因为制作方法简单,而利润非常丰厚。这家药店背后是个大公司,早就开设了自己的汽水厂,生产历史也是足有六十多年了。”对了,在南方,汽水更容易被叫做苏水。

    奉九讶异地点点头,还可以这么做生意?她买了两瓶橘子味的汽水儿,把汽水瓶拿在手里细细看着——瓶盖是皇冠状的,不象北方的汽水瓶,底下是椭圆形的站不住,瓶塞还是软木塞绑着铁丝,这种新式的瓶盖甚至拿根筷子就可以起开,不会象用软木塞那种汽水瓶,跟起香槟一样费劲不,一开还得拿手捂着,要不喷得满哪儿都是。

    包不屈请店员帮忙起开,店员拿出一把形状怪异中间带个圆洞的工具,往瓶盖上一套一起,就开了。奉九喝了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坏笑着看包不屈。

    包不屈也笑了,问:“是不是想知道如果没人帮忙,自己会怎么起?”

    奉九量了包不屈一眼:“估计你能用牙。”

    包不屈又是大笑,顺便露出一口雪白坚固尺寸也不算的牙齿,“知我者莫奉九也。”

    接着又问:“跟奉天的八王寺汽水比起来如何?”

    奉九品了品,认真地:“各有特色,都好喝。”

    包不屈也喝了几口,咂咂嘴儿,“的确都不错。”

    奉九坚持自己付帐,包不屈自然只能由着她,替她提已经塞了一大堆东西的布袋,后来想想,还是把东西放下,留了地址,让屈臣氏店员给送到包家去。

    出来走了没多一会儿,他们就遇到了奉灵吴妈她们,正好大家该吃的也吃了,该逛的也逛了,就一起笑笑走回停汽车的地方,一路上奉九和奉灵她们交换着刚才吃的玩儿的都是什么,很是愉快。

    从这以后,奉九没事儿就带着奉灵和吴妈她们,如果包不屈在家,就由他陪伴;如果他出门办事,则在包家两个保镖兼司机的陪同下,兴致勃勃悠然自得在广州城及附近的几个县城转圈儿,随意地走到哪儿就停到哪儿,吃到哪儿,玩儿到哪儿,期间不可避免地进了几个寺庙,陪着虔诚的佛教徒吴妈拜了又拜,只是坚决拒绝了吴妈妄图许愿的做法,因为许的愿如果实现了,有规矩是将来必须回来还愿的,但谁知道吴妈有没有时间回到广州呢?

    包家对她们的照料也是不遗余力,务必让尊贵的北方客人感到巷包家的诚意。

    另一遭儿,原本包家家主看到儿子带着生意伙伴适值妙龄的女儿回来,本来是觉得喜上加喜的,以为一向洒脱不羁的儿子终于动了心想成家安定下来了;奈何隐晦地一问,从来有啥啥的儿子居然沉默了,只告诉父亲不要再过问此事,自己心里有数,不发一语地就走了,包老先生不禁黯然,看来这唐家六姐是许了人了,而且是位高权重之辈,要不然自己也是家大业大的儿子不会不想争取的。

    奉九刚到了包家就接到了宁铮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如常,平静从容,只是很高兴她已平安到达,又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还如果有时间,他会来广州亲自接自己回去;末了郑重其事地要求奉九以每星期为单位,给自己写信。

    奉九可不信他有这闲暇来接自己,毕竟父亲也通过电话告诉她,宁军现在正在整饬军队,很多事情压到了他这个军团长的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可没那么容易。

    至于写信,本来奉九每星期都会在星期天给奉天的家人和同学们写信,所以到最后意思意思地给宁铮写上短短几行字,敷衍过去能有什么问题。

    奉九自然想不到,她写的这些信在到达奉天后,都会先躺在宁军军部第三军团长的桌子上,等百忙之中也要抽空看信的宁铮审阅完不安分的未婚妻写的所有信后,才会该去哪儿去哪儿。

    宁铮皱着眉头一封封信看着——如何不着痕迹地把信封开,这简直就是宁军做情报工作的特工的必备技能。

    他很快就发现,给媚兰的信是最有阅读价值的:在信里,她会详细地跟媚兰交代她又去了哪里,看到了哪些广东特有的风俗,吃了哪些好吃的,而他们这些北方人又惹了哪些笑话,自己的粤语又进步了,而“包兄”这个称谓,则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几乎每一封信里,还要占上至少三分之一的幅度。

    支长胜看到已经低气压了一个多月的军团长的手虽然依旧沉稳,但浑身越来越冰冷的气息还是让人不安,不过,军团长能克制着没把写了满纸糟心话的信给揉巴成一团,还能保持原样,也算不易。

    宁铮的书桌上有个铁盒,放着一扎信,这次,宁铮照样看得很慢,看着信纸上那几行敷衍之词,与给乌媚兰的信比起来,简直是早产儿与足月胖子的区别,除了干干巴巴的问候和例行公事的报备自己一切都好外,别无他事。

    饶是如此,宁铮在每次读完两封反差极大的信后,还是会把给自己的信珍惜地放进铁盒里,时不时地看上几遍。

    一天,宁铮处理完公事,又习惯性地开铁盒取出寥寥五封信轮流看,支长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他桌子上放了一个卷得紧紧的画轴似的东西,没话转身就走。

    宁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解开上面系着的牛皮纸绳,展开一看,他的眼睛忽然定住了。

    这是……上面一对青年男女,正是奉九和自己,奉九趴在自己的背上,闭着眼睛,看似已经睡着了,而自己双手后弯隐没在奉九的腿窝后,一张脸则微微扭过去看着她的侧脸。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两边是深深浅浅的枫树林,远处有银光闪过,应该是北陵的内湖四里湖。这不是去年奉九送韦元化走后爬上北陵内陵,累瘫了然后自己背她下来那次么?

    宁铮注视着画面上自己扭头看着奉九的眼神,原来,自己看着她时,是这个样子的,不可错认,不能否认……

    他猛地把照片上的奉九贴到自己微微发抖的唇上,相思如潮,一发而不可收。

    照片里的奉九唇边含笑,睡得无知无识,无忧无虑,俏皮的辫子向一边斜垂下来,跟它的主人一样,显得无辜又无邪,吹皱一池春水,而不自知……

    作者有话要:  查资料时非常震惊于民国初期汽水的价钱和屈臣氏妮维雅的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