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此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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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广东的温度很显然比往年高,现下的广州市正午更是能达到摄氏三十度,奉九几次上街,发现很多男男女女都穿着各式各色的香云纱,忽然就想起香云纱的起源好象也就在广东,但具体在哪儿她并不知道。

    这样痛快的日子又过了快一个月,用奉灵的话就是“此间乐,不思奉。”离家已经一星期的包不屈终于回来了,听了奉九对香云纱挺感兴趣,就解释着,“在广东有个法——男穿纱女穿绸,大概男子更怕热,而纱料更凉快些。这样吧,明天带你们去看个有意思的。”

    奉九一听立刻来了兴致。

    没想到包不屈领着她们到了顺德。顺德挨着广州,自古以来商业发达,文教鼎盛,出了很多名商巨贾、文人政客,是个极具传统又尊重传统的地方。

    奉九跟着包不屈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了很多金碧辉煌的寺庙,再偷偷回头看看吴妈,已经是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禁暗暗以手支头:吴妈只怕又要挨个庙进去拜拜了。

    奉九也只能问着:“我们这是往哪里走?”

    包不屈笑笑,“去伦教。”

    伦教是顺德的一个县,挨着珠江出海口,包不屈:“伦教自古也叫‘海心沙’。”

    奉九:“还是“海心沙”好听,伦教,还以为有教堂。”包不屈一笑,带着奉九她们到了海边,吴妈她们看到了海,立刻都脱了鞋挽了裤腿下海去玩水了。

    奉九刚想跟着下去,忽然看到海边有十几块围起来的空地,每块空地上站了几个男人,每个人都穿得极少,露着大腿,个个精瘦精瘦的,胳膊虽细但力气不,身上都是黑不溜秋的,沾满了泥,走近了看,指甲缝里更是满满的都是淤泥,指节粗大变形,脸上密布着皱纹,脸的颜色也挺奇怪,棕里发黄。

    奉九猜测这些人的年纪并不大,只是过度的劳累,让他们提前衰老了,其实这个阶段的中国,只要是靠力气讨生活的劳苦大众,哪个不是如此?

    奉九曾经非常敬仰的物理大师爱因斯坦,七八年前也曾来过中国。

    但据对中国老百姓的印象非常糟糕,除了了一句“勤劳”,再就是 “类畜民族,麻木不仁,肮脏不堪,男女不分。”

    …….后来奉九得知此评价,对大师的敬仰立刻去了一大半——刻薄啊真刻薄,这不纯粹是站着话不腰疼吗?难道中国人想这样吗,西方有位哲人曾过:两千年前,当中国人就已经开始讲究礼仪时,我们西方人还只是游荡在树上的猴子。

    仓廪实才能知礼节,现在的普通中国人,实在是太苦了,以至于只要能活着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十几个男人嘿呦嘿呦地喊着号子,把手里一块块不同颜色的长达几十米的布料扑啦啦地抖开,布料高高扬起又落下,上下翻腾,透过上面稀疏有致的细间隙,奉九甚至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和正午里阳光凝成的一个个刺眼光斑。

    十几块空地上的男人一齐这么动作起来,可真称得上是大阵仗了。

    奉九好奇地问包不屈:“他们在做什么?”

    “在做香云纱。”

    包不屈从旁边的几个大水缸里捡起一块棕黑色的块茎状物,给奉九讲解着:“这叫薯莨,你看看这切面,是红色的,香云纱就靠它压碎蒸煮出来的汁液才能成事。”

    奉九看了看薯莨,眼睛转了转,看着包不屈刚想开口,包不屈抢先一步:“不能吃。”完就笑了起来。

    奉九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了:“包大哥你还真了解我。”

    包不屈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看着眼前的奉九,这姑娘,天生就有种让人愉快的特质,一看到她就想笑。

    “你一提香云纱我想起来了,我一直很奇怪,香云纱可没有什么香味儿,怎么会起这么个名字?”

    “其实这是谐音造成的——因为香云纱偏硬,制成的衣服走起路来会沙沙作响,所以最初被命名为“响云纱”,奉九点了点头,的确,她听到父亲夏天穿香云纱的短袖对襟褂子就是有沙沙的声音,还不。

    “后来我们这的一些人觉得‘香’这个字更好听,所以就把名给改了。”

    原来如此,奉九明白了,笑眯眯的,却又困惑了起来,澄澈的眼里也充满了求知欲:“那薯莨是怎么用的?”包不屈也讲不明白香云纱的制作过程,只得找了纱厂厂长来给奉九解惑。

    四十来岁的纱厂厂长一听包老板来了,赶紧跑了过来,殷勤地介绍起香云纱的制作原理来,听了他的介绍,奉九才知道,原来只有顺德、南海几处的过河泥,因为细润无沙,才能用到香云纱最后的制作步骤上,其他地方的泥都不合格。

    先把白纱坯或细花绸练白后涂上薯莨汁液,连洒带晒,多次重复这些个动作,再用河泥覆盖其上,号称“三蒸九煮十八晒”,才能完成面料的制作。

    这样制成的面料防水又防晒,又不像其他丝绸那么娇气,不爱拔丝不爱出褶皱,而且越洗越美,奉九想起家里的长辈们在夏天都喜欢穿香云纱的衣服,看来的确是好东西。

    奉九眼睛放光:“原本我是不大喜欢香云纱的,没想到香云纱的制作过程这么有趣,这么艰辛。”

    他们从海田回来,就进了街里最大的一家香云纱店,奉九决定多买些香云纱回去送人,奶奶父亲大哥大嫂不苦……都想到了,自己也留了一块布料:“我觉得香云纱配蜜蜡或银饰押襟,或者琉璃,都是恰当的,古朴淡然,相得益彰。”包不屈是男人里少有的很会穿的人,点头表示赞同。

    奉九忽然想起了宁铮,回回见他,军装最多,如果是便服,那就不是黑就是灰、蓝和白,果然是“男子四大色”,就没见过别的,极其保守。啧啧,难为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也没什么进益。

    其实的确如此,因为人在某一方面是否做得好,是需要天赋的。宁铮智商高运动天赋好,但在给自己穿衣扮方面,悟性一般般,不大开窍儿。

    吴妈笑着:“再多买几幅面料,姑娘婆家经常给你送东西,你也得带点回礼才好啊。”

    奉九一听,半晌没言语,好象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已经要成亲的姑娘似的,她的兴致似乎淡了些,到底指了指店里展示壁上放在一起的白黑灰蓝四大色布料,告诉店员:“把这些颜色的面料,每样都包上六七块吧!”

    随后又高兴起来:“再给我上海的太姥姥,二姨母四姨母好好挑几块才行——太姥姥嘛,琥珀色和酱红色最适合她老人家了;二姨母脸白,而且喜欢穿跟别人不一样的,秋香色好,她也压得住,梅红也不错;四姨母稍黑了点,还是这宝蓝色和姜黄色的看着通透些。”

    好容易选完了布料,奉九又告诉秋声回去后摇电话问问家里上海亲戚的通信地址,直接邮过去,省得还得往奉天带了。包不屈觉得奉九年纪不大但做事想得周到全面,条理清楚,真是不多见,就夸奖了出来。

    吴妈听了笑了:“我们姑娘,从就被她大姐姐逼着练管家呢,算盘对账、安排人手、整治宴席,都不在话下。”

    包不屈一听,过去大户人家的确都有这样的规矩——怕女儿出嫁后不会管家遭人耻笑不,当家主母如果不会看账,那也是非常不合格的。

    不过现在这股风潮越来越淡薄了,没想到唐家倒是挺坚持的。

    不过奉九一听,就又想起了出来前几日,还被大哥拎到铺子里检验她对账的本事是否退步了,大哥拿来年前各大店铺、公司盘好的账,用修长的手指点兵点将地点到哪一家就算哪一家的,再跟人家掌柜的或经理盘好的账核对,点了足足三家,整整算了一天才放她回去,不禁了个激灵,苦着脸儿:“我最不爱对账了,老没意思了。”

    奉天人话爱带“老”字,跟“特别”同意:“老烦人了”,“老招人稀罕了”,不明白的外地人自然一头雾水,懂的就觉得很有意思,包不屈看着奉九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满脸苦相,难得看到她吃瘪的时候,不禁笑起来。

    “姑娘眼光一向不错。”吴妈夸赞道,又偷偷地:“给三少也得买啊,不能这么任性,三少可是你未婚夫,送的更多。”

    奉九一想也对,于是给宁铮也选了一块绛色的衣料,上有隐隐的卷草纹,她从未见过宁铮穿红色,但觉得他白皙的肤色会很衬这种沉稳又雀跃的颜色,虽然在自己看来他人可一点也不沉稳。

    因为不清楚每个人的尺寸,所以每一块布料都尽量往大了买。

    包不屈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奉九选布料,直到奉九最后捂着嘴对店员了句什么,店员也回身微笑着上下量自己,他才觉得不对劲儿。

    奉九最后听从店员的建议,选了一块雾蓝色的衣料,包好了,奉九亲手了一个蝴蝶结。

    吴妈秋声和奉灵早就到下一家店去看热闹了,奉九拿着这块面料,双手递给包不屈:“包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天的陪伴,耽误了你很多事,这块面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包不屈从看到她把自己亲手选的又亲手包起来的面料递给自己时就开始发傻:他包不屈痴长到二十二岁,收到过成百上千的礼物,但没有哪一刻,能跟刚刚收到来自奉九的礼物时这么心动。

    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这只是她良好的家教使然,但心里,仍然是欣喜得无以复加。

    至少明自己,是个在她心目中有点分量的朋友吧?

    他不发一言收下了礼物,奉九很是欢欣,两人一起走出店去,找吴妈奉灵她们去了。

    已经到了饭点儿,包不屈:“到了顺德,不尝尝顺德最正宗的鱼生,那可是白来了。”

    此话一出,奉九眼睛立刻放光,于是包不屈带路,他们一行到了此地最有名的一家鱼生馆子,进去落了座,有跑堂的上请他们选鱼,客随主便,包不屈选的是花鱼;接着又请他们选配料,姜丝、葱丝、椒丝、豉油、花生碎……共有二十几种之多,干脆让奉灵做主随意地选了七八种。

    包家下人没跟她们进一家馆子,而吴妈和秋声在推脱不过后,只能跟他们一桌。在等着鱼生上桌之际,听着满座的广东人闲聊着天,听着他们聊着自己生活中的乐事、烦恼事,奉九觉得很有意思。

    鱼生很快上桌,用一个大红漆盘装着:鱼片晶莹剔透,可见师傅刀工之妙,片片整洁地一圈一圈码成一个同心圆儿,鱼片冰过,这时候包不屈站起来,大家一起伸筷子把鱼生跟刚才的配料和带盐酱的佐料拌在一起,一边拌还得一边连几遍“风生水起”……

    在座的东北人无不忍着笑完成了这个动作,奉九再看看整个饭馆里的广东人都在此起彼伏的“风生水起”,这才相信了他们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讨好口彩啊呵呵,也许这就是他们自古以来富庶的原因之一?

    顺德鱼生果然名不虚传,鱼片冰凉爽滑、满口鲜香,让他们回味无穷;而随后上来的也很有名的伦教糕也就是白糖籼米糕的味道就平常了一些。

    待吃过饭,又在旁边一座庙里把死活不走的吴妈和旁边乐哈哈看热闹的奉灵和秋声拉出来后,他们总算又走在了街上,看到远处的大榕树。

    广东有很多这样的大榕树,独木成林,树冠绵延数十米,树下可以坐得下一两百个孩子,奉九她们这帮地道的北方人也从刚开始的惊讶,到现在的见怪不怪。

    忽然听到一阵抑扬顿挫的粤语传来,一个披红挂绿描着眉眼的民间艺人手持一具涂得很是精巧的木雕龙船,胸前挂着一面锣和鼓,声音诙谐滑稽,眉眼生动,锣鼓也应景地不时敲上一敲,周围围着一圈儿人,不时地发出笑声。

    吴妈她们茫然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包不屈注意到奉九凝神听了几句,就微微笑了出来。

    包不屈悄声:“这个是广东的‘龙舟唱’,这里的顺德腔被认为是最正宗的。你能听出他在唱什么吗?”

    奉九:“好像是前几天山东著名的‘三不知’将军写了一首诗,特别好笑,可对?”

    “……能听懂是什么诗么?”

    “好像叫《咏闪电》——

    忽见天上一火链,

    好象玉皇要抽烟。

    如果玉皇不抽烟,

    为何又是一火链?”

    奉九勉强完就撑不住地笑了,吴妈她们这才知道围观的广东人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了,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她们早知道奉九在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虽然自己听不懂,但还是很感兴趣,看个热闹也是好的啊,于是几个人相偕上前去仔细听,留下奉九和包不屈留在原地。

    包不屈可不象她们那样淡定,呆呆地瞪了奉九半晌才道:“你的语言天赋,让我叹为观止。”奉九到了广州不过一个来月,居然就能听得懂大半以难掌握而著称的粤语——粤语是古越语与汉语的交融,定型于宋朝,发音方式与没了四声里的入声的北京官话截然不同。

    他双手抱拳,作景仰状。

    奉九扑哧地笑了:“不过是听了个皮毛,就值得你的景仰了?人生在世,总得有一技傍身。希望我这个所谓‘天赋’,以后能帮我在社会可以立足。”

    包不屈一怔,不禁深深地注视她:“……其实我们广东过春节时才最是有趣,有花市、舞狮,或者到了六月份,还有龙舟赛,你可想呆到那个时候?或是,明年春节,你,可还想来?”

    奉九扭过头,包不屈眼窝颇深,一认真看人,就显得一双漂亮的眼睛很是多情,不过,现在里面盛着的,是明晃晃的专注和认真,一向直言快语的奉九,不禁踌躇了。

    回了广州,晚上接到了宁铮的电话,他问奉九,对新房的布置可有什么喜好?

    奉九漫不经心地回应怎么样都行,那边宁铮沉默了一会,又问,“听你们去顺德了,那好玩儿么?”

    “挺有意思的。”奉九给他略讲了讲香云纱的来历,宁铮听得挺认真,还时不时发问,随后奉九没忍住讲起了美味的顺德鱼生,和她觉得一般的伦教糕,恰巧宁铮回国先到了广东时都吃过,不免交换了几句心得,等两人互道晚安撂下电话,奉九才发现已经聊了半个时了。

    “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奉九有点懊恼,怎么跟他话居然也能很有趣?自己是不是太话匣子了?逮着谁就能跟谁上话?这是毛病,得改,奉九给自己立规矩,不过她也很新鲜地发现她跟电话里的宁铮可以和谐相处,尤其是聊到吃上…….

    作者有话要:  香云纱的确很美,就是容易显老气。

    真正的香云纱夏日里很是清凉。

    近两年买了不少香云纱的衣服,主要是喜欢它是真丝里比较经造的面料,不容易拔丝,不那么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