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鉴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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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九天天认真苦读自不必提,宁铮最近回来得也是越来越少了。

    关内颇不太平,但关外则完全是另一种景象:由于老帅多年的苦心经营,东三省一派平静,跟关内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很不一样。

    就在这一天,海城老家忽然来了信儿,是老帅的奶奶、宁铮的太奶奶去世了:这太奶奶是当初太爷爷的续弦,岁数比太爷爷了二十多岁,一辈子一无所出。

    老太奶奶去世这件事只能交给宁府五姨太、大嫂、二嫂、奉九,带着鸿司去海城乡下奔丧,他们算下午启程。

    宁铮刚刚从北平回来,直接去了军部,待中午时分给奉九电话,才知道她马上要去老家奔丧——这等白事儿,对于天天筹谋天下的老帅和宁铮而言,都没有告诉他们的价值。

    不过奉九压低了嗓子:“我怎么才发现,你们老宁家男人克元配呢?”

    宁铮呛了一下,这是从何起?

    奉九继续:“你看啊,太爷爷的元配早就过世了;奶奶呢,是续弦;婆婆呢,我也是无福见到;听父亲的兄弟当中,至少有三个人的元配也是早早就没了……这么一看,啊?!——我岂不是很危险?!”

    宁铮听着电话里奉九到最后一句时倒抽的一口气,几乎可以想象如果此时手里没有电话,她肯定是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能瞪得比牛还大。

    宁铮不禁“扑哧儿”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胡八道。你克我,行了吧?”

    “啊呸!童言无忌!平安吉利!”奉九随即撂了电话,坚决拒绝宁铮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克夫的角色——他是军人,她可受不起这种指摘。

    宁铮也撂了电话,想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帅府一票人下午乘了专列,到黄昏时分到了海城,又转乘马车往老屋赶,毕竟老屋那边的路况开汽车不大容易。

    海城是老帅的老家,他们老宁家一百多年前从山东逃难闯关东闯到了此地就扎根于此了。

    直到现在,老帅也认为是家乡的好风水才让他有今天。

    当初宁老帅一家只是海城宁家并不受重视的一个支系,不过那已经是老帅发家之前的事情了。发了家,两好并一好,宁老帅一族早就成了族谱上最重要的一支,实实的光宗耀祖。

    话要是去世的真是宁老帅的亲奶奶,只怕除非天上下红雨,他不去都是不行的。

    得亏清朝倒台了,要不,饶是再大的官儿,父母去世也得告丁忧离职三年,别管是不是亲生的,素服素食,在墓旁搭棚而居,或居家守孝。

    看着奉天老帅府的人回来奔丧,几辆大马车停在村头,气派非凡,帘子一挑,下来的也都是神仙一般的锦绣人物,大冷天也不忘涌来看热闹的十里八村的乡亲不免有话。

    当年宁老爷子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没什么稀奇的。

    变数是宁老帅,生得个子虽不高,但长了一张容长白脸,鼻梁挺直,不像个农民,也不爱干农活,宁老爷子唯一有先见之明的地方,就在于勒着裤腰带,让他念了一阵子私塾,好歹认了几个字,没当个睁眼瞎,人也有了点见识。

    一长到十岁,宁老爷子又闹心了,摸着脑袋唉声叹气:这孩子,聪明是聪明,但也没看出来在读书方面有什么太高的天赋;做农活是完全不想,只能送他去中药铺当个伙计。

    他做得很好,因为有坐堂的大夫,还跟着学了点望闻问切,后来他发现兽医更有需求,就细心地跟人学了一手好手艺,尤其擅长治马,牲口积食、马掌外伤,都是手到病除。

    待到长到十五六,长他两岁、一直挑三拣四待字闺中的中药铺老板女儿张春桂见着他俊秀的模样,胆大心细的性子,那原本就有的一点心思终于化成行动,没几天所有步骤都走完。

    两口踏踏实实一起过日子,帮着老掌柜经营中药铺,临不时的还给牲口看病,翁婿齐心协力,宁老爷子脑筋活络,把生意越做越红火,本来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样儿。

    没想到,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被一窝山匪给端了。

    当时他正巧出远门上货去了,相当于被山匪闯了个空门,倒是没出人命,但把镇店之宝——五根老山参劫走了,其他药材也砸了个七零八落,眼见着不得好了,老掌柜看着毕生心血毁于一旦,一口气没上来,挂了。

    老帅一急眼,上了大洼山,本想寻仇,奈何一看一寨子面有菜色比自家婆娘孩子还不如的土匪家眷,再一听,五根老参在黑市才换了五个大洋,不禁长叹一声,干脆落草为寇,立地当头儿。

    他很快把老婆孩子也接了来,几个山头换着抢,只是,此时连普通老百姓都被逼上梁山了,可以想见他这无本买卖只能越做越艰难,到后来经常半个月都开不了张。他一看不行,把山匪这行当放下,从军去也。

    从山匪摇身一变,就成了当地的保安团团长,没办法,那个时节,蒙匪、俄匪到处流窜,遍地扰民,当时的情况就是军队缺人缺得厉害,从此之后,宁老帅彻底洗白。

    至于后来机缘巧合,一步步变成东北王,那更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也是他命中带煞,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终究成就了这一番霸业。

    相书上有一条,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

    鲁迅先生也在《北人与南人》一文中有一段堪称经典的话:“据我所见,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相者,不消是机灵而又能厚重。”

    宁老帅这一支从他往下这一家子男人,几乎各个南人北相 ,到底出了几个人中龙凤。

    当然,旁支里不着调的也很多,比如……

    奉九她们被宁家人接进了明堂,赶紧把预好的只分大人孩两种尺码的孝服穿戴上,一水的灰白色粗麻布孝服,头上都绑了白色孝带,先去灵堂磕头,然后等着第二天一大早出殡。

    当然,还有守灵的环节,不过,老家也没谁这么没眼色,非让这一起子贵客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奶奶守灵。

    也就是意思意思地守了半个时辰也就可以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五婶子,我来迟了,恕罪恕罪。”

    寿夫人眉头一皱,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看向灵堂门口,只见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走了进来,眼神轻佻,走路也脚没根似的轻飘飘的,男生女相,身上一股子油滑放荡之气,奉九一看,觉得眼熟,正仔细回忆,他已经一眼看到了奉九,“哟,这是谁啊?这么金贵的三嫂都光临这穷乡僻壤了,真是蓬荜生辉啊。”

    奉九立刻对上号了,宁铮堂弟宁锋。

    那个跟日本艺伎厮混的浪荡子。

    寿夫人只能开口,一脸勉力维持的稀薄礼貌,“是锋子啊,你这是刚到?”

    “可不是刚到。给各位婶子、嫂嫂请安了。”

    他晃晃悠悠转圈拱手作揖,对面人还礼,一时间都不知道什么好,场面寂静。

    看来,宁家人对他的印象倒是有志一同,实实的厌恶。

    人家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扭头对奉九:“三嫂可还习惯?想不想出去看看周围的景致?这儿的景色尚可,兄弟我自在这长大,”他微笑着环视四周,“熟得很。”

    还没等奉九出声,旁边鸿司已经话了:“我也熟,就不劳五叔费心了。”

    宁锋在宁家这一辈堂兄弟排行第五。

    鸿司时候身体不好那阵子,黄医生曾过,不如回乡下修养几年,或许会有起色,于是大嫂带着他回了祖屋,实实惠惠地住了三年,果然身体健壮了起来,原本恹恹的神情也变得生机勃勃,看来乡野生活的确能强健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

    等到后来不得不回城读书,他还大哭着不肯走。

    宁锋好像这才看到鸿司似的,感兴趣地上下量量他,又斜眼看了看奉九,一笑,“别殷勤过头了,你三叔可不是吃素的。”

    鸿司大怒,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受得了这种冷箭,正要一步上前,被旁边的宁铮大嫂一把摁住,随即听到寿夫人冷冷的声音响起:“我看五子这又是马尿灌多了,还愣着干嘛?快扶五少爷下去休息!”

    一旁侍立的强壮护院立刻上前,不顾宁锋的抗议,把人虽高体却虚的银样镴枪头硬生生拖了下去。

    奉九也很生气,不过,早就听他的父亲在一次对老帅的暗杀行动中为保护老帅而死,所以老帅对他一直愧疚怜惜,直接导致他不知天高地厚,只可惜眼高手低,弄得谁都不得意他,可以是宁家这一辈里最声名狼藉的一个。

    光是寿夫人就不知道给他收拾过多少次残局。

    等他被拖出了灵堂,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要是这个搅家精在,还不定得闹出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儿来。老家的宁家人也很拎得清,直到奉天贵客们离开,他们都没再见到这个宁锋。

    宁家老宅虽比不上大帅府的富丽典雅,但也是五年前翻新扩建过的,各种家具摆设设施都还算过得去。

    但毕竟没有抽水马桶和全天热水,当然能有电也不错了,所以一行人在分头去休息时,难免有种“由奢入俭难”的意思,深觉吃的睡的不那么得劲儿,第二天起早儿颇有头晕眼花之感。

    等众人聚到了阔大的祠堂,里面已站了一个人,背着手,很有气势的样儿,东北管这样负责白事的人叫“先生”,因为葬礼步骤繁琐流程众多,每一项也都有讲究得很,生怕做不对妨碍了后人的风水,所以,先生是必到的。

    这个先生岁数很,顶多十五,个子倒是不矮,据是上一任先生去的急,没办法只能他这个刚出徒的顶上。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

    先生人虽,会的把式却不少,肚子里的词儿更是不少。

    旁边人都昏昏欲睡,只有奉九还是精神抖擞,一脸兴味地听着。

    “二郎马超我知道,黄汉升是谁?冷于冰又是谁?”奉九声地问。

    “……你这关注点怎么总是跑偏呢?”能接她话茬的,除了鸿司不作他想,他黑黝黝的眼眸横过来看她一眼,略显无奈。

    “哦你也不知道啊。”奉九低声,他们每次一见面,过去两年培养出的默契感立刻似有若无地蹦了出来。

    鸿司:“……”

    还想激我,“……黄忠你知道吧?字汉升;冷于冰是清朝《绿野仙踪》的主人公,是个修仙的道士。”

    “这样啊——不黄忠非汉升,是为了押韵的吧。”

    鸿司点点头。

    大少奶奶回头看了看他们,不动声色地提醒着:“鸿司,上前来,你是重长孙,准备给奶奶摔盆了。”

    等到鼓乐手吹出凄凉的唢呐,一行人该哭的哭该嚎的嚎,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盖了棺材盖,起来跪下的重复好几次后,大家才不约而同暗暗松了一口气。黑底金字以端正的楷体书写着老太太的名讳,一个除了出嫁和去世,在宁家都掀不起一丝波澜的女人,就这么走完了她的一声,而唯一留在世上的,也不过是宁家的祠堂里又多了一座牌位,坟茔地里多了一座坟。

    待到大家都往外走了,寿夫人还怔怔地看着这座新添的牌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奉九看了她一眼,心下一叹——正室之位,得到的人不在意,得不到的人意难平。

    “在看什么?”丧礼结束,大家都逮着机会该休息休息,尤其女眷们,基本都回到客房休息了,鸿司发现奉九进了书斋,正在东看西看,满脸兴奋。

    “宁鸿司你快过来,爷爷这里有很多好东西。”

    鸿司有点不信,这样的老宅,能有什么好的?

    他缓步走过来,跟奉九立在书柜处,一眼扫过去,居然看到几本初版的《石头记》,这才想起来,曹雪芹就是在辽阳出生的,亲戚宗族都还有不少在这里,《石头记》自流传世间以来,一直很受欢迎,还有越来越被重视的趋势,那热衷于收藏孤本古籍的,想起收集些脂砚斋批本的,也很正常。

    鸿司出生时,宁家家境已经很好。

    越是没什么底蕴的新贵,越是着紧于子女的教育,所以鸿司从就被各种师傅教习诸多经史子集,不倒背如流,但随便做个骈文来个八股,那都是不在话下的。

    至于奉九,那更不用提了。

    奉九祖父是被流放宁古塔的清朝重臣,最后也是埋骨于此,但诗书传家的传统是不可能跟着一起埋了的。

    虽大清早亡了,但家底还在,簪缨世家的名声还在。

    奉九喜欢这些古籍,年方十二岁时就曾做过一篇利用北方现有资源,如何灵活发展北方经济的策论,让她的西席,一位前清举人赞赏不已,也惋惜不已,可惜偏偏是个女子。

    “左右无事,莫不如比一比,掂量掂量这些古籍字画,辩辩真伪。”鸿司提议道。

    奉九眼睛一亮。

    两家的产业里都有当铺,铺子里坐镇掌眼的,都是古董鉴定界的大家。

    鸿司一想,今儿跟着来老家吊唁的,刚好看到“吉春隆”典当行的大掌柜蔺如兰,也是宁家商铺里的头号鉴宝专家,精于鉴定字画古籍,现在就让外头人跑一趟,把他请进来做个裁判。

    奉九连连点头,“你居然还能认识你们典当行的掌柜,佩服佩服。”

    鸿司一笑,“一会儿蔺掌柜进来,包你也一眼就终生难忘。”

    奉九眉毛飞了一下,“看来蔺掌柜一定是相貌奇伟,那就拭目以待吧。先好了,两本古籍,两卷画轴,一副字,各写出真假,以总数胜……谁输谁剪头发。”

    奉九完自信满满双臂抱胸,一副谅你也不敢跟我赌的样儿。

    鸿司:“……我是不怕的,顶多剃光头,还可以解释因为不幸生了斑秃养头发,你呢,你前一阵子刚剪过头发吧,还剪,舍得么?”

    奉九前一阵子可不是嫌头发又长了,支使秋声恶狠狠地剪了两寸下去,还让宁铮不高兴了好几天。

    宁铮是只要一看到奉九散着满身长发就要发痴的,尤其是躺在床上,乌鸦鸦的黑发压在她身下……

    奉九咬牙切齿:“子猖狂,居然还敢这么对你三婶儿话,一会儿保不齐谁输谁赢呢。”鸿司一呛,绷不住地笑了,忽又想起什么,笑容一收。

    奉九可不管他,只是抿嘴得意一笑:“正烦着这长头发呢,踢毽子跳皮筋儿网球,都不方便,尤其跑步,总感觉有只手往后面拽我,跟人家袋鼠尾巴比比,我这辫子,不帮忙就算了,居然还扯后腿,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来你也对自己没信心,迫不及待想输啊。”宁鸿司风凉话。

    奉九:“……还是担心你自己吧,等不及看你顶个电灯泡的样儿了。闲言少叙,放马过来。”

    两人各自拿过画作,细细赏鉴,过了一会儿,又交换过来。

    未几,奉九已经自己动手拿起书桌上的钢笔,在一张道林纸制成的信笺上写了自己的品鉴结果,折好放到了一边。

    鸿司比她慢得多,沉吟许久,才动笔写字。

    奉九也不催他,自顾自品玩别的物件儿。

    一看鸿司写完,奉九立刻喊着外面侍奉的仆役,让把蔺如兰掌柜的请进来,有事相商。

    蔺如兰作为宁府八大掌柜之一,刚跟着忙活完出殡事宜,正在外面和其他掌柜的喝点热茶闲叙家常,忽听得鸿司少爷有请,赶紧放下茶盅擦擦嘴,跟其他掌柜的抱抱拳,急忙忙内院而去了。

    蔺掌柜一进屋,这才发现除了鸿司少爷还有旁人,一看这妇人年纪不大,个子高挑,容颜端雅清绝,脑子里一翻腾,立刻就知道这是何许人也了。

    他赶紧双手抱拳给两位主子请安。

    奉九从听到外面来人匆匆的脚步声,就不错眼珠地盯着门口瞧。

    待得看到一个大肉瘤先进了屋,然后才是一颗大冷天也跑得冒了汗的光秃秃的大脑袋,这才明白鸿司是个什么意思。

    任什么人腮帮子上长了个大鸡蛋,也得让人过目不忘。

    做生意的,不用长得漂亮,但长得正常,没什么怪异之处还是应该的。

    不过这蔺如兰长成这般模样还能得到如此重用,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蔺如兰听了鸿司的要求,一笑,“没问题,少爷,三少奶奶稍候,我马上开始。”

    好在书房里放大镜,毛笔都是一应俱全,鸿司和奉九看着蔺如兰拿起放大镜仔细地看着纸的质地、毛边儿、墨的色泽、上面各种私印,一会儿还不忘在水盆里净了手再擦干,上手轻抚、轻捻,看他陶醉的样儿,奉九也跟着觉得是莫大的享受。

    大约过了一刻钟,太阳都下山了,屋里开了电灯,照得灯火通明。

    “鸿少爷四对一错,三少奶奶对四错一,平手——!”蔺如兰拖着长长的尾音儿宣布,这两位主子鉴宝本事旗鼓相当,而且错的都一样,也是有趣,蔺如兰随即开始讲解。

    “第一幅,《深翠轩诗》,是明代诗人解缙的作品,你们觉得,诗是真的,画就一定是真的么?这种半真半假,是最骗人的。”

    “何以见得?”奉九急急发问。

    “这是解缙于永乐年间完成的画作,效仿大家王蒙的牛皮皴;完成后,他也很是自得,于是找了众多才子在上题诗,后来呢,诗都还在,可画丢了。过了一百多年,看起来是文征明得到这部分画,于是他在上面补了诗,但文征明如此严谨之人,怎么可能题记为他得到此画的年头正德十三年,而不是原作者写这首诗的年头呢,这样的错误作为一个书画大家不可能犯,画和题记都是假的,可诗是真的,的确是文征明的真迹。”

    奉九和鸿司对视一眼,都有茅塞顿开之感。

    “大部分人,一看诗是真的,就放心了,就对画不那么在意了,可不就蒙过去了。”

    他俩再低头审视这幅画,绢本工笔画,运笔拘谨纤弱,略显呆板,果真没有文征明的清雅秀逸之气。

    “鸿少爷,你还是这么厉害,老夫也是开了眼了。以前有掌柜的我还不信,宁家孙辈有一个少爷,眼睛毒得很,鉴宝一鉴一个准儿,今日一见,心服口服。”

    奉九立刻以钦佩的目光看着鸿司,鸿司微微一笑。

    蔺掌柜又回过头来夸奉九:“三少奶奶,您也是让老儿大吃一惊啊,没想到除了鸿少爷,还有一个您,年纪轻轻就能掌眼了。”

    奉九连称不敢不敢。

    此时正好有听差过来找蔺掌柜,他不得不拱手告辞。

    蔺掌柜一走,奉九对着鸿司道:“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我以为也就我这样的喜欢琢磨这些老古董,没想到你比我还上道。”

    鸿司笑了一下,“奉九,你是怎么看出来这本《史记》是假的?”

    “因为古籍书里的蝴蝶装是宋代时兴的;元明则是包背书的天下,可这本唐代育涌书局出版的《史记》,居然是蝴蝶装,超越了时代,不可能的事儿啊。不过,你是如何确定这版《史记》是假的呢?我是我们家典当行老板跟我爹闲聊时偶尔听到才知道的呢。”

    奉九知道,鉴宝的人不一样,侧重点就不一样,不定,鸿司有什么不一样的视角。

    鸿司一听之下神情变得非常严肃,奉九暗暗点头,真人不露相,今天是能学到东西了,同好互相交流,果然能有意外之喜。

    “我是——”宁鸿司欲言又止。

    奉九亟不可待地往前谨慎地凑了凑,比刚刚两人之间称得上很远的距离近了一些。

    “一看就觉得,这东西,真不了。”鸿司慢悠悠地。

    “……这就完了?”奉九傻眼。

    “完了。”鸿司扯了扯袖口。

    “你这,这也太儿戏了吧。”奉九不免愤愤不平。

    “我记得以前听爷爷讲过退帝艾先生的事,他,有人拿古董让艾先生鉴定,他也是一一个准儿,但又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不服,他只好,‘我就是觉得这不像我们家东西’,众人绝倒。”

    奉九大笑。

    她想了想,:“也对——这个有点像我做英文试卷,你让我出文法逻辑,我还真不太明白,可我就是知道,这样很通顺,符合英文习惯。”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你已经形成语感了。还有,我们俩的头发都保住了。”鸿司看着奉九发亮的眼睛,大笑时露出来的雪白的糯米牙,绯红的脸庞,轻声。

    心里那股时有时无的熟悉的失落感,又卷土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