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生趣
顺承郡王府已经成了宁军在北平的办事处;宁铮偶尔也会去怀仁堂办公,接待各国使节——毕竟那里才是正式的办公场所,但日常公务,他还是习惯在此地办理。
因为地方够大,所以偶尔奉天家里来人,也会安排在府里居住:虽然住起来还是不大方便,但短暂停留还是够用的。
院子里有几个大陶缸,种着各色碗莲;缸的釉色无碍乎“蛇皮绿”和“蟹甲青”,都是与清艳的荷花极其相配的,里面还养了不少金鱼,金鱼的排泄物养荷花正好,也算得上是互相成全。
如果宁铮没有去外地出差,每次奉九带着俩孩子来找宁铮,他都会一手抱一个,让他们好好俯看这缸里的景致——芽芽还太矮,不过龙生踮着脚倒是可以看到了——现在已是八月末,缸里也凌空开出了杏黄、玫粉、珊瑚红的荷花,王府花匠特意从苏州选的开得不那么大的碗莲来种,清幽扑鼻。
几条橙、赤、紫、蓝、银白、五花的金鱼摆着轻纱尾巴快活地穿梭在莲叶间,叫什么“鹅头”、“玳瑁”、“丹凤”、“七星”、“八卦”……据都是些常见的品种。
家里没有人对养鱼有什么研究,自然送鱼的人什么是什么。
虽比“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的美景有点差距,但一方天地,也是别有意趣。
过了几日,已随非要把自己下放到炮兵连的柯卫礼定居北平,婚后对养鱼变得非常执着且因此而颇有研究的文秀薇来看过后大吃一惊,这些品种都是绝顶珍品,有的价格甚至不输一部福特汽车,随即涎皮涎脸地要几条走。
两口子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缸里的鱼都是南京政府驻北平公署办事处处长吕布先送给芽芽玩的,当时还一再不值钱不值钱……
这一天午后,睡罢了午觉,奉九带着俩孩子来了这里,她让人找来俩五寸高的四腿木头板凳,俩孩子蹬上去,奉九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把他们低得过分的脑袋抬上来,生怕一不留神两个大头娃娃再朝下栽进去,就不知剩下那个有没有那聪明劲儿,能上演个“司马光砸缸”的典故了。
宁铮今天去了怀仁堂接待法国一个贸易代表团,夫妻俩好了在这里汇合。
没一会儿,二进门那里,三个人都耳尖地听到了清脆绵长的虫声。
芽芽和龙生瞪大了眼睛,看着刚刚走进来的宁铮,他手里拎着两只淡黄色秫秸杆编制的笼子,里面各有一只碧莹莹的活物儿跳来蹦去——宁铮给俩孩子一人买了一只蝈蝈,这东西奉九时候也逮过,不过很费时。
宁铮知道北平人可是玩蝈蝈的行家,几百年的帝都文化沉淀下来,“份”蝈蝈,也就是人工培育的高手,数得着的就有好几十位——润瘸子、杂合面父子、怯郭、寇双堂……
宁铮自知现时地位更不一般,心有所想都不敢事先声张:前一阵子曾在病床上随口了句,想着太太今年的生日就要因自己病着而错过了,结果立刻被有心人记在心上,到奉九生日那天,有人订了丰泽园的头等生辰席面,给送到了协和老五楼的病房里,那可是饭馆伙计带着全套家伙什儿来的:成套的甜白瓷、银羹匙、乌木银头筷子、一张相当不的大红布桌面。
除了一个足足用了四磅奶油的生日蛋糕,菜式则是鲁菜和淮扬菜的结合,以清单易克化为主,外加据宁司令夫人特别喜欢的烩鸭腰、水晶虾球、狮子头……也不知是从哪儿得到的不准确的情报;还不忘给病中的宁司令来一份米海参粥,非要请司令和夫人共享,弄得夫妻俩哭笑不得。
这么大阵仗,不出所料又被报社记者给逮住了,“宁副司令病中仍不弃奢华,为讨夫人欢心,一掷千金”。
要是嘴上稍微叨咕几句,只怕连夜就有好事之徒把品相最佳的给送来。这蝈蝈不过是给女儿和干儿子解闷儿用的,他可不想闹个兴师动众。
手里这俩,是他今儿早上上班途中特意绕到天桥的鸟市儿,看到路边有人在叫卖,直接下车买了就走,已经在怀仁堂听了一天了,叫声称得上清越嘹亮:冲着这半个大洋一对儿的价钱,也明了两只蝈蝈都是“本调儿”,也就是,天生就这动静——
据,京城里“份”蝈蝈的人,都有非常精准地用朱砂铜渣和松香等东西,在蝈蝈翅膀上下关键部位点药的本事,经过这样改良的蝈蝈的声音就更加宽宏醇厚,价格自然也越高。
芽芽和龙生互相看了一眼,龙生马上下了板凳,然后很贴心地知道扶着腿脚还不那么灵活的芽芽也下来,俩人撒腿就跑到宁铮面前,紧盯着宁铮手里的两个笼子。
这是两只碧绿色的蝈蝈,全须全尾,漂亮极了,泼辣辣的在不大的笼子里蹦来蹦去,叫的那真是美妙动听。
“养好了,能一直养到立冬呢。”宁铮也是听了卖蝈蝈的人的话,所以认真地转述给俩孩子。
皇城根下,最是不缺各种奇人异手,能把各种玩意儿琢磨到极致的,付出的也不是一般心力。
盛蝈蝈用的这种秫秸杆笼子是最普通的,讲究一点的用各种葫芦,还会动用掐花工艺来装饰葫芦表面;而葫芦箍儿更是有用赤金、象牙这种高级材质的,来搭配不同的葫芦皮色,其细致奢靡的程度,完全可以写本书出来。
宁铮吩咐听差去厨房切了点红萝卜丝、嫩黄豆芽,剥了几个毛豆粒儿送过来,两个孩子一人拿了一点,心翼翼地顺着秫秸杆的缝隙伸进去,看着俩蝈蝈的锯齿形的膛腔极快地一会儿切掉一根,一会儿又来了一粒儿,都觉得新奇得不得了;待玩了好一阵子,宁铮这才把俩笼子挂在了一旁他们够不到的石榴树枝杈上,和奉九一起,领着他们进去饭厅吃晚饭。
俩孩子吃饭都省心,没一会儿大家都吃得了,此时又听到外面簌簌地下起雨来。
可天还是亮的,并没有怎么见阴——现在已经是夏末秋初,雨一会儿一段的,也不稀奇。
俩孩子想起了新宠,都担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去石榴树,够够地想把蝈蝈笼子摘下来。
宁铮和奉九一人撑着一把下人递过来的黑色长柄雨伞跟了出去,宁铮把两只笼子都摘下来,塞给俩孩子一人一个,接着就带着他们在雨中王府的后花园里转转,算消消食,再带着孩子们回去。
这个季节,后花园里靠着假山栽种的玉簪已开到了尾声,雨中横着一根根发簪样的花苞,又像是白鹤飘逸的空灵身,显得越发舒展,底下扇形的绿叶,像是生怕这一柄柄价值连城的白玉簪掉下来,心翼翼地展开,准备托住。
花朵散着清冽的甜香,因着沾染了丝丝缕缕的雾气,变得润润的,有了点份量,更容易钻进人的心底,于是一颗心也被这细细的香气窨了似的,少了些许俗气,多了几丝恬淡。
眼前大片的玉簪,雪白如玉,水灵灵的,明明素到了极点,却也艳到了极点;奉九和芽芽去摘花,到了晚间,她和芽芽颈间一人多了一串用棉线串起来的玉簪。奉九穿着象牙白的隐着仙鹤纹样的素绉缎睡衣,即使沐浴后仍是一身的玉簪幽香,比什么法兰西香水都来得魅惑,当然不可避免地,也更让宁铮动情……
他们接着往前,看到了品类繁多的菊花很多已经盛开,奉九摘了朵“金背大红”,又摘了朵雪青的,分别给俩孩子戴上,他们互相看看对方,都哈哈笑了起来。
奉九看看四下除了他们一家,再无旁人,又摘了一朵泥金的给宁铮簪在耳边,宁铮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可耳朵里听着俩个把戏的笑声都变了形,再一看,可不已经东倒西歪了。
“你就磋磨我吧。”
他着伞,拉着芽芽,又空不出手来把花扔掉,奉九弹着手指量他,忍着笑接着调侃他,
“在宋朝,男人簪花多正常的。不信看看《水浒》里描写的燕青、阮七,再想想咱府里李唐那副《春社醉归图》。连宋徽宗都要簪花呢,这不稀奇;到了冬日,只有皇帝和宠臣才簪得起真花,其他人,有朵象生花,那就正经不错了——假花也分等级的,大内侍卫是翠叶金花,臣子们则是罗帛花、滴粉缕金花。再了,不是总有人你好看么,我倒要看看你能好看到哪里去。”
“……那好看么?”没想到宁铮听了半天没吱声,原本想把花拿下来的动作也停了,憋了半天倒是羞答答地问了一句,眼睛瞟了奉九一眼,又很快垂下。
奉九大笑,接着歪派他,“好看,好看得不得了。这要是在魏晋,你出去晃一圈儿,我们家都不用买花儿和水果了。”
宁铮的脸红了半边:这么来,自己比得上“掷果盈车”的潘安了?虽然大男人以色事人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不过能被太太看在眼里,也还是不免窃喜。
奉九拉着龙生,宁铮怕芽芽湿了鞋袜干脆把她单手抱在怀里,经过鱼缸时,才发现因为下雨,金鱼都在尽力地往上跳,它们张大了嘴巴,本就凸出的眼睛瞪着,弯着身子跳离了水面,再无奈地落回去,发出了很大的响动,配着的白亮亮的丝丝细雨,活泼泼地甚是生动。
宁铮的眼睛从鱼缸里的金鱼,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奉九胸前的金鱼押襟儿上:自做了母亲,她一改以往浅淡清雅的颜色和服饰,倒是更鲜亮、孩童化了些:以往垂着珍珠、翡翠的押襟,渐渐地就变成了兔子、鸟之类颇有童趣的动物金银饰品,往往出席一场晚宴后,第二天照片登载在报纸上,就能在全国掀起一股风潮,跟著名外交家梁维钧的夫人王蕙兰女士一样,成为妇女们争抢效仿的对象。
如果王蕙兰女士代表的是雍容华贵的中年太太,那么宁夫人代表的则是清新可喜的年轻母亲。
宁铮注意到了奉九的变化,更知道她也成了时尚潮流的引领者。就在前几日,他的好友——南京江先生的妻弟宋文成还曾为此趣地问他,尊夫人于今天晚宴上,要戴什么新式样的饰品啊?能不能提前告知?自己的夫人可是很喜欢哩。
宁铮乐呵呵地这倒是促进了国民消费——的确,她这些式样新巧的金银饰品比起以前传统老套的龙凤之类的造型新颖了不少,也开拓了许多珠宝设计师傅的思路。
话间,他刚刚用毛笔写了一封很正式的公文信函给江先生,不心在手掌边蹭上了墨,于是起身到洗脸架那洗手;洗完手随意掏出手绢擦手,擦两下觉得不对劲儿,这才发现是一条粉绒绒的口水巾,而不是自己一贯使用的传统蓝白灰色为主的男士手帕。
这一看就是低龄女娃儿用的,宁铮看着眼熟:这不是奉九给芽芽用安全别针别在衣襟上垂下来的手帕么。
一定是早的时候,奉九忙中出错,把女儿的手帕放进自己的兜里了。
一旁的宋文成抱着胳膊连连摇头,调侃着曾经声名在外的风流公子宁三,终于成了满口儿女经彻头彻尾的女儿奴了。
宁铮不以为意地甩开搁在桌上的扇子扇风,宋文成眼尖地发现,这素白扇面上的图画也是相当不同凡响,如果不带感情地评价,称得上相当诡异——一道道或粗或细或飞白的墨痕横贯整个扇面,夹杂着大不一、或圆或扁的圈圈儿,还有看似阿拉伯数字的“3”、“2”和“7”。
宋文成叉着腰,谨慎开口:“宁老弟,这不会是,令女公子的墨宝吧?”
“嚯,可以啊,真有眼力。”
宋文成哑然失笑,“你就这么带身上到处展览?”
“嗯怎么了?这可是再好用不过的试金石了——只要昧着良心‘笔力虬劲’、‘构图有巧思’的,一律不用,你多省心?”
宋文成一呆,接着哈哈大笑。
又过了几天,已接近中秋,宁铮要去怀仁堂督办一件公务,时间很短,没有其他的行程,然后就可以回去了。
他答应了孩子们,今日要去爬西山,所以一早一家子就跟着他出了门,陪同前往。
奉九往怀仁堂窗外的树林望了望,今年日气很盛,果树结果都早,窗外的几株海棠树,已经硕果累累,压得老褐色的枝桠弯弯,红红黄黄的圆果子,个个灯笼一般,煞是好看。
原本鲜亮的花朵都已不见,叶子变成老绿色,浓浓的秋意,就这么弥漫了开来。
“瑞卿你看,今年这果子,结得真好。”
宁铮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搂住她,俯头亲了她一口,笑着问她:“怎么?想吃海棠果了?”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贪吃么,奉九不满地捏了正围在她腰间的手一把,“父亲还在时,不是曾有一次把我叫到这儿么?他当时还惆怅着,当年的海棠果,他是吃不上了……那是,民国十六年暮春的事儿了。”
宁铮沉默了,绕到她身后,双臂缠绕在她的腰间,顺势把下巴杵在她的右肩头,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正在这时,视野里出现了两个娃娃的身影:龙生和芽芽刚刚一下车就跑了进去,现下里正在花园的树林里划着圈儿没个正形地乱跑着。没一会儿功夫,龙生把脚上的黑皮鞋一甩,又左右脚互蹭地脱了袜子,像只灵巧的猴子般“蹭蹭”地爬上了夫妻俩正对着的海棠树。
穿着一身黄底儿红叶娃娃领上衣下裤的芽芽在树下拍着手跳着脚地给树上的哥哥鼓劲儿,龙生就得意地摘了几只离得近结得低的果子,比量比量,心翼翼地避开妹妹,扔到了她面前的地上。
侍卫们都是年轻活泼又沉稳的伙子们,刚刚估摸一下:即使龙生跌下,也没什么危险,毕竟花园里的土地很是松软,于是围成半个圆儿,就这么抄着手笑嘻嘻看热闹。
宁铮低声问道:“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奉九摸摸他的双手,手背微凉,于是伸手覆住,“我,奉天帅府里的海棠树,也会结很多海棠果啊,味道一点不差呢……父亲很是开怀。”至今,奉九还记得老帅随即爆发出的笑声,像是胸中的郁结一扫而空。
奉九只觉得耳背被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滑过,她在宁铮怀里缩了缩,把后背更往身后的胸膛靠了靠,宁铮笃定侍卫们不敢随便往屋里瞧,便大胆地叼着她的耳垂儿,含含混混地:“我的九儿总是这么善解人意……谢谢你。”
“我想家了,想奉天了。”奉九声音低低的,就刚刚这么一刹那,她才发觉,此次在北平已经三个多月了,原来自己也会这么想家。
“对不住……再忙过这一阵子,我们一定回家过年。”
“嗯,好……”剩下的话,被把她轻轻转过身来的宁铮吞进了肚子里。
照样是情潮涌动、目眩神迷,奉九胡乱地想着,虽然身在异乡,但能与他在一起,能常常见到面,也算是一种补偿,称得上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了吧。
没一会儿,两个孩子跑了回来,宁铮和奉九随即带着他们开着车,一起去了位于北平西郊的香山——与其他几座山同属于西山山脉。此时的香山,漫山遍野的百年黄栌还没有多少变红,五角枫也还绿着;备受称赞的香山红叶,还没到展现其最美的一面的那个时节。
但在这初秋,能登高远望,本身就是让人惬意的事情。
宁铮一家进了东门,先看见了“青未了”亭子,接着爬过驯鹿坡,过了静翠湖,直奔公认的观北平城全貌最佳地点——森玉笏而去。
爬到半山腰,芽芽到底太,累了,于是原地跑一般地顿着脚张着手让爸爸抱;宁铮笑着蹲下,把她背到了背上,原本有点蔫的芽芽立刻恢复了神气活现,胳膊一甩一甩地指挥父亲向前进,宁铮哈哈大笑;龙生仰头看了妹妹一眼,毫不动心,拒绝了奉九让后面跟着的侍卫背的提议,精神抖擞地一直坚持自己爬。
这香山曾是前朝的皇家园林、避暑胜地,从七十年前到本世纪初,总计被八国联军抢了两次,毁了两次——不过话回来,北平又有哪个好地方没被这帮夕阳强盗糟蹋过呢?
奉九想起了东北的“关东州”——已经被日本人长期霸占了三十余年,堂堂中国人想去大连、金州和旅顺,居然还要用护照才行。
她在心里微叹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侵略者都赶出中国呢?她的叹息,只能在心里,她知道,这是宁铮难得的清心时光,他不,不代表她不知道,国内局势没有变好,表面上暂时统一了的国民政府里手握各地兵权的将军们,照样你不信我,我不信你;你不服我,我不服你……
内部尚且纷纷扰扰,内斗不息,什么时候才能同心协力,共敌外侮?
到了森玉笏,又蹬了二百多级台阶,一座八角亭出现在眼前,他们汗水津津地进了亭坐下,芽芽也早下来拉着父亲的手爬了这最后的台阶,这时欢呼一声跟龙生趴在栏杆上,四个人都贪婪地居高鸟瞰着脚下的北平城,发现这座城市的设计如此奇妙:对称、庄严、华美。
这么美丽的属于中国人的京城,真希望它能千万年地宏大、昌茂下去。
奉九挨个给擦了满头汗,忽然想起一事,扭头对宁铮:“过几天该过中秋了,奶奶、大嫂和五夫人她们,都要来一起过节呢。”
宁铮听了舒心地一笑:“好啊,大家可以过个团圆节了。”因为近几年的事情太多,家里人已经很久没有聚一起过节了。
奉九笑着,“嗯,想她们了,到时候得多热闹呢。”
宁铮抱紧了她,他们一起向远处望去,心里充满了就要与家里人相聚的欣喜。
然而,今年的中秋,宁家人还是没能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