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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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阴历八月初七,阳历九月十八日,还有八天过中秋节,而现在,已接近午夜子时。

    去年的今天,宁铮发表了振奋全国的“调停中原大战通电”,全国军阀混战局势立刻明朗,偃旗息鼓,宁铮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今天呢,今天,大概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日子吧。

    奉九已经开学半个月了,需要上课的科目并不多,因为差不多一半的硕士研究生课程经过测试成绩优秀,学院已经同意她办理了免修。

    导师谢迪柯教授给她开列了长长的书单,希望她能在文学理论方面加大阅读量,增强专业素养,奉九自然恭敬从命。

    一周里,只三个白天有课,所以往往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奉九就能回来陪龙生和芽芽;龙生已经开蒙,一天上一个时辰的传统文化课,也开始习字;芽芽跟着凑数,挂着俩胖脸蛋跟着装模作样。

    讲课的老先生请的是已移居北平的前奉天举人崔骏声,崔先生很是和气,对这一个半学生也很满意。

    奉九自己给龙生上数学课,也会拿出自己的金算盘逗逗他;课间休息会拿着一本《北方植物图鉴》到园子里看着各种花花草草按图索骥,教他些自然方面的常识,还约定了要在干爹闲暇时间再次远征到西山去的计划;芽芽当然跟着龙生混,跟着比着手指数数,数不够了,还要脱鞋脱袜子把胖脚丫儿举上来凑数救急,奉九觉得闺女似乎在算术上有点灵性,一堂课上得妙趣横生,师生其乐融融。

    奉九还给龙生请了已到北平开天兴镖局分店的佟忠义,也就是以前曾当过虎头的那位做过大内侍卫的武术师傅,教授龙生形意拳法;龙生对练武很感兴趣,芽芽也跟着乱扎个马步什么的,奉九每每看着俩家伙一板一眼地练武,就总想笑;佟师傅认真地对奉九,等宁姐再大些,倒是可以考虑学“咏春拳”,利用巧劲儿攻击敌人而自保,更适合女孩子。

    奉九此时正坐在书房里的转椅上,双手搭成拱形,从上到下又检视了一遍书桌上那张长长的清单,上面罗列着过中秋需准备的各项事宜——七天后,身在奉天的帅府女眷们,就会坐着宁家专列入关,到达顺承王府,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中秋节——奉九为此已忙活了有一阵子了;她微微点着头,一桩桩一件件地确认着:毕竟是一大家子人来这儿过节,细节上可不得有半点差池。

    奉九虽生性喜静,但偶尔的热热闹闹的家庭聚会,她也是向往的:就像朱先生在《荷塘月色》里的那样——“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奉九觉得先生真是知己,忍不得心里思量着,能不能寻个机会去清华园找先生一叙;忽又想起八月间报上刊出的消息——先生已去了欧洲游历,不禁暗笑自己的糊涂。

    肃了心神,很快清点完毕,她放了心,站起身,伸伸懒腰——自宁铮出院,只要不出差,还没有回来得这么晚的,奉九也跟着睡不安宁。

    自她生了芽芽,睡眠明显地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前一阵子宁铮的一病,着实让她心下震动,进而平添烦忧——原本健壮如牛的人,怎么也能倒就倒了呢?

    以前他显得脆弱,也只有偶尔醉酒时,那种倒下只让人觉得滑稽;当然,他左摇右晃的身姿,迷离的双眸,和仿若掺杂了缕缕红丝的和田美玉一般的面色,也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颓唐若玉山将倾”来。

    可见心火真是伤人。

    今晚宁铮在前门外的中和戏院宴请西北军将领宋明轩将军一行,还有几位与宁铮交好的西方外交人员,及刚刚到达北平的柯卫礼的父亲柯东爵士,当晚的戏本是由梅先生唱全本的《宇宙锋》。

    梅先生的戏那还用么,去年刚刚去美国公演,也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戏剧大师卓别林听了,甚至连自己拍电影的戏服都来不及换,就跑来与梅先生结交;演出至深夜,华盛顿的观众也久久不肯散去,就那么长时间地鼓着掌,不遗余力地表达着对梅先生日臻化境的京剧艺术的赞叹;美国总统胡佛也因当时未在华府而特意给先生写信表达遗憾和再次邀约之意。

    听宁铮这几位欧美公使,就是因为听了梅先生这次是极难得地演出全本,所以才特意托宁副司令给订了位置特别好的包厢,想一睹为快的。

    奉九当然也爱梅先生的戏,但对于一个年轻母亲来,这种需要一整晚的观赏和顺带的应酬的事情,按他们夫妇的标准,奉九是可以不去的。

    奉九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一阵尖细的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在夜深人静时分显得尤为刺耳,奉九一惊,连忙接了电话,居然是支长胜。

    他语速极快地报告,三少奶奶别等了,今晚有紧急军情,副司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至于到底什么事,等明天就知道了。

    奉九艰难地挤出一个“好”字,抖着手挂了电话,一颗心就那么无尽地往下沉——这是出了天大的事了。

    几天后,他们夫妇二人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谈起“九一八”当晚发生的事,宁铮低声,正是梅先生饰演的赵女在演到这出戏最高潮的“金殿装疯”一折时,奉天北大营的电话了过来。

    梅先生这出他自己承认是下了最深功夫的戏,奉九早就观赏过了,而且是两遍——虽然并不是全本——自然是极好的。

    奉九听着宁铮的话,不免想着,当时在舞台上,梅先生应该已念过了引子“杜鸽枝头泣,血泪暗淋漓”,他拿捏着身段,在“扎多依”的密集鼓点儿声里,从最优美的梅派双抖袖的故作欢喜,到了“凤冠歪戴,罗衣半解”的豁出去装疯卖傻,正唱出滑稽的戏词儿“上面坐的是皇帝老官么?恭喜你发财!贺喜你万福呀!有道是这大人不下位,生员我么,偌偌!是不跪的哟呵呵!……”

    这是极精彩的桥段,热闹非凡又痛快淋漓……戏台上的梅先生正全情投入,忽然看到包厢里的宁铮等宁军高级军官十多人,呼啦啦地起身,转眼间就走得一个不剩,不知心里作何感想?有没有影响到他后面的发挥?

    这成为奉九心里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人在大事件面前,在巨大的震惊和悲痛面前,关注的,反而都是些相比之下细枝末节的东西。

    奉九后来找机会辅修了一直很感兴趣的心理学专业,这才知道,自己这些跑偏的关注点,只能明自己当时是有多想逃避回想那极度痛苦的一幕。

    到了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但北平街头已经被大批报童慌乱的叫卖声所覆盖,这号外让举世震惊——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晚二十二时三十分,日本关东军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第三中队队副河本末守中尉,带了几个士兵,引爆了位于奉天北大营西南八百米处,柳条湖南满铁路的铁轨上的四十二包黄色炸药。

    爆炸过后,关东军司令本庄繁迅速下令,本就埋伏在四公里外的第二大队第三中队队长川岛正大尉借口中国军队炸毁日方实际控制的南满铁路,率部攻入北大营,宁军未作抵抗,全线撤退;今,奉天陷落,东三省危殆……

    可不,什么都知道了。

    奉九心急如焚,幸好,赖以为希望的民用电话线还没有被掐断,所以陆陆续续地得知奉天的亲人们已开始出逃——一天后,父亲和大哥带着家人,帅府的宁老夫人、大嫂、四个姨太太和她们的孩子,都由侍卫护送着,顺利地坐上了开往南边的火车;到了天津他们都下了车,住进了法租界各自的公馆里。

    奉九先是松了口气,忽然间就悲从中来,她的家庭,宁铮的家人,这些奉天的达官贵人们都可以顺利逃出来,但其他的奉天百姓呢?恩德堂院的老师和孩子们呢?奉大、徐大及其他大学、中学、学的学生们呢?

    憋了两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作为东北最高统帅的夫人,作为对国难需要负直接责任的领导人的夫人,她觉得要被巨大的愧疚感压倒了。

    奉九直到国难日后的第五天才见到宁铮。

    不出所料,宁铮胡子拉碴、容颜憔悴,衣服都是皱巴巴的。奉九上前接了他的军帽挂到衣帽架上,夫妻俩在客厅的同一张沙发上坐下,默默对视,相顾无言。

    奉九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宁铮头一偏,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抬手盖在奉九的手上,让自己的脸更紧地贴住她柔腻的手心。

    奉九张开嘴,刚要点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喊着“鸿司,鸿司你慢点!”两道急匆匆的身影一前一后走进来,夫妻俩抬头一看,先进来的是鸿司,而紧跟着的,是跑得满头汗的二哥宁铖。

    奉九微挣,撤了手,马上站了起来,宁铮骤然失去了手心里的温度,慢慢睁开的黑沉沉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惆怅。

    鸿司仍然在清华读工科,宁铮出院后赶上他放暑假,早就过府来看望过他们,还陪着芽芽和龙生玩了好一阵子,对奉九要在新学期接着去燕大读研究生也表示了赞赏。

    只见一向沉稳得不像个年轻人的鸿司大踏步地进了客厅,冷峻的眼鄙夷地直直望向宁铮。宁铮则还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回望,宁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这位二哥一向不精于言辞,此时更是不知什么好。

    奉九看着鸿司一起一伏的胸膛和翕张的鼻翼——自结识以来,她还从未见过鸿司有如此激烈的表情。

    他身上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此时他沉着脸把风衣一脱,也不言语,僵硬着肩膀转过身去,奉九和宁铮立刻同时看到了他的白衬衫后面,被写上了几个墨汁淋漓的大字:“不抵抗将军之侄”。

    奉九扭头看了宁铮一眼,马上伸手轻轻地按在他的手背上,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宁铮死死地盯着这几个充满了愤怒的大字,好一会儿,才像是惊醒过来似的:“委屈你了,鸿司。”

    “三叔,为什么不下令抵抗?”鸿司过了刚开始那股劲儿,苦恼地发问,“是江先生的命令么?他是个什么东西,中国人都知道,但现在,可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他并不相信三叔在报纸发表的那些话,除了认为这只是日本军队挑衅、相信国联会斡旋处理外,还有什么?

    他也知道,宁铮做出这种决定,是广泛听取了梁维钧、汤尔和等资深外交官的意见,其中汤尔和刚从东京回来,他告诉宁铮,日本内阁对关东军不听命令的举动极为不满,正在极力压制,他们不会听之任之,所以,等待国联才是出路。

    国联,指的是当时的“国际联盟”,也是今日之联合国的前身:几乎当时世界上所有的主要国家都加入其中,巅峰时期有五十八个会员,一致同意遵守《凡尔赛公约》,旨在调节会员国纷争、促进会员国合作、发展经济,厌恶战争所以热衷于消灭武器,曾乐观地认为一战是“结束了所有战争的战争”。

    “……你忘了去年的‘中东路’了么?”宁铮苦涩地问。

    起来,中东路又是东北的一块顽疾,而且其历史形成原因极其漫长复杂。

    截止到一九零三年,沙俄修建了纵横东北全长达两千八百余公里的东省铁路,使沙俄的势力伸向东北。第二年日俄战争爆发,以沙俄战败而告终;日本取得了长春至大连的“南满铁路”的使用权;而从满洲里至绥芬河、哈尔滨至长春的中东铁路,则仍控制在沙俄手中。

    后来沙俄由苏俄替代,宁铮有了想一劳永逸武力收回苏俄中东路路权的决心,南京政府也表态支持;奈何形势比人强,宁军惨败,而南京政府原本许诺的支持到后来也被证实不过是空头支票一张;此次行动,更直接导致苏俄与中国断交。

    宁铮与江先生相差十四岁,人生阅历自是不同;他们的关系,也非常奇特:亦师亦父亦友亦敌——跟在党内血雨腥风的权力斗争中杀出重围的善于玩弄权术的江先生比起来,宁铮的政治敏感度和有效手段则是少得可怜。

    宁铮最痛恨的是日本军国主义,而江先生最痛恨的,则是一切要取他而代之的人,威胁到他“中华民国政府主席”地位的人,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年的东北易帜,除了宁铮厌恶中国人中国人外,想举全国力量共御外敌也是结盟主因;但从去年的中东路事件,宁铮已经看出,当东北的危机到来时,南京政府并未如先前承诺的那样,迅速派兵支援,给钱给人,而只是虚张声势,在后面摇旗呐喊……全是虚的。

    中东路事件,套用鲁迅先生的话来,就是让宁铮“理想的头撞了一个大包”。

    而此时此刻,南京政府和江先生在干什么?从五月开始,有粤系军阀揭竿而起,讨伐南京政府,江先生当然不能坐视,立刻全力反击;此事刚刚告一段落,他又挥师中央军三十万兵力,进入西北进行“剿匪行动”。

    这“匪”,并不是西北常见的如臭名昭著的党跛子那种——其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胆大包天到破坏周秦文化,从而成为千古罪人的传统意义上的土匪——而是由进步力量组成、深得人心的“共匪”军队。

    他把这“匪”看得如此之重,以至于怕出现任何其他突发事件来扰,就在“九一八”前七天,江先生即将亲自出马去江西“剿匪”,还不忘在石家庄与宁铮会面,并谆谆嘱咐道:“如果日本人‘挑衅’,一律不准抵抗,还击了事情就不好办了,与日本人交道的事情,交给中央。”

    这几天,是宁铮生命当中最痛苦、最漫长的时间:他马不停蹄地接见中外各路记者,发表声明;召开闭门会议,紧急磋商东北问题,广泛听取了国民党高官、政界知名政客、东北高级官员等共二十七人的意见和建议,与会人士均认可“听命中央处理东北事件为上策”的意见。

    而被寄予厚望的江先生,则在明知当前形势的情形下,还是坚持在南昌坐镇,亲自监军围剿共军军队,直到三天后国内舆论已达到沸点,他不得不先行处理九一八事件,才不紧不慢地回到南京,成立了一个“特种外交委员会”,主管向国联告状和等待斡旋联络之事宜,消极姿态已摆个十足十。

    “九一八”事件后的第五天,宁军情报部门截获江先生发给割据胶东的军阀刘儒席的密电:如果日军借机侵略烟台,不得抵抗;这可真是体贴周到到了家了,幸好此刻的关东军还真没这心思:如果日本人截获了这条情报,会不会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想让宁军独力抵挡兵力强悍的日本关东军,白白送死?在此时的宁铮看来,这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不得不承认,日本关东军战力强大到连不可一世的俄国人都发怵,要不然,也不会舍得吐出物产丰富地理位置优越的大连和旅顺、金州。

    “你是要我因为不服从命令,先跟江先生的中央军再来一次‘中原大战’么?你是要把你爷爷留给我们宁家的家底儿都光么?”

    鸿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发出声来,他抿紧了唇角,头却是不知不觉地低下了。

    宁铮也低下了头。

    两张七分相似的男性脸庞,偏偏出现了一样的表情,不得不让人感叹于血缘的神奇。

    已就任天津警察局局长的二哥宁铖终于找到时机走过来圆场,“这个事情,真得从长计议。鸿司啊,你三叔和幕僚们已商量过了,觉得这还是日本关东军惯用的挑衅手段,咱不能上当;再了,不是还有国联呢么?”

    鸿司将信将疑,宁铮紧皱着眉头看着侄儿,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鸿司,松龄倒是曾出过主意,要不干脆就牺牲掉几个团,上一,以堵国人悠悠之口……可真要如此,这可都是吃我们老宁家饭的亲兵啊。父亲和我,从来不克扣军饷,连这种兵血都不喝,你现在让我下令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么?!”

    鸿司低头,不发一言,满屋寂静无声。

    不过,他们这些身在北平的东三省最高首脑的家人,也没有时间再来思考这么复杂的局势了:陆陆续续地,东北大学的学生已经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向关内集结到了北平——当天夜里,学生们听到了枪炮声,立刻背起书包,拾掇了能拿走的珍贵文献,个别的还把不那么沉重、易碎的实验器材、专业设备背在了身上,拉着车,带着书,一路到了北平。

    宁铮马上特地将北平西直门崇元观五号的前陆军大学校舍这一处院落,拨给奉大师生用于教学和住宿,所以奉大很快就复课了。

    随后,还有年纪尚不甘心做亡国奴的东三省中学生甚至学生及教职人员陆续抵达北平,人数也多达几百人,奉九干脆劝宁铮成立一所中学,接收所有的关外学生。

    很快地,东北中学于西单皮库胡同的难民收容所原址成立了,对学生免收一切费用;每月十八日,全体师生都会默哀、敲响警钟、饮黄连水,誓要一雪前耻。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实弹训练,着浅黄色军装,绑腿;很多抗日义士也经常被请来给学生们做报告,学生们备受鼓舞;直到十年后学校解散,共培养出约一千五百余名学生,大部分都成为抗日的中坚力量。

    办学校,最需要钱;东三省的银行系统,除了关内的,都已经被日本人控制,但奉九还是有部分私产可以动用,她毫不迟疑地拿出了剩下的绝大部分资产,用于贴补奉大和东北中学的日常开销,并积极参与到学校的各项筹备和管理工作中去,再加上她坚持不肯疏于自己在燕大的课程,于是骤然间忙得不可开交。。

    令人欣慰的是,奉大除了极少一部分教授怕受牵连,委婉请辞外,绝大多数的教授和讲师们都留了下来,与学校共渡时艰。

    奉九还担心着徐庸:坚持留在奉天的徐庸,名义上由于拒绝按照日本人颁布的新课纲上课而在第四天被捕,先是被掳到大和旅馆监禁起来,后又由大连押解到了东京,并被严密看管起来。

    徐庸秘密递出纸条,要求徐大学生“速到北平”,于是全体徐大学生开始向关内大撤退。

    偶尔有消息传来,本庄繁本想以利诱之,让徐庸取代宁铮接管东北军政大权,做日本人傀儡,但徐庸怎么可能答应;本庄繁原本算一杀了之,但考虑到他的名声和大学校长身份,还是暂时作罢。

    直到两个月后,才在一位对他一直抱有钦佩和同情的原徐大日籍教师的帮助下得以逃脱,偷偷坐船回到上海,又辗转回到了北平,接着主持流亡中的徐大的日常事务管理,平日里也帮助管理奉大,并于两年后家财散尽时,干脆把徐大彻底并入了奉大。

    十一月一日,徐庸成立了著名的“徐庸大学义勇军”,从此后带领徐大师生,热诚投入到随后发生的淞沪、热河、长城抗战,其中许多人都立下了赫赫战功。

    同时,他为国家培养的诸多徐大毕业生,纷纷加入了中央军的空军部队,成为中国空军的中坚力量,当然,这都是后话。

    后来还听当年那个跟徐峥没名没份地厮混在一起,差点让他净身出户的市侩的原徐大女学生文冰兰,明明早就在上海英租界里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也有了一个英籍买办的情人,有了安稳的生活,居然也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抗日东北义勇军,巾帼不让须眉,与众多东北老乡一起,奋战在抗日前线。

    奉九听后,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意识到,有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过于自以为是了:其实每个人都是多面的,不能因为某一件事就轻易地否定一个人,有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得透;有的,不经过一些重大的事件,真的无法公平公正地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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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东 圆似灯

    一层一层往上升

    多烧香 多供酒

    一家大庆一宵

    月亮斜 中秋节

    又吃月饼又供兔儿爷

    穿新袜 换新鞋 也跟奶也跟姐

    上趟前门逛趟街”

    龙生正在哄芽芽睡觉——芽芽的保姆病了,在偏厦住着,哄芽芽睡觉的任务就落到了奉九身上。

    一到晚间,工作总会告一段落的疲惫的奉九不客气地把干儿子叫来:敏感的龙生早就察觉到了府里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干爹干妈虽然在自己面前极力遮掩,但他们的情绪很不对劲儿,于是天性乖巧的他就越发地懂事了,奉九暗叹口气,亲了亲龙生的脑门儿。

    芽芽一向最听龙生的话,不过今晚月儿明,月光可不管人间事,照样明晃晃地照进来,让她精神百倍,翻来覆去地不肯睡,奉九无奈拉了半拉窗帘,到后来干脆也不管了,自顾自地出去跟回家找他们团聚的巧稚话,结果就听到龙生轻轻哼着刚刚那首八月十五的北平儿歌给芽芽听,奶声奶气的,还带着奉天口音,可爱极了;没一会儿,俩孩子都没声了,奉九悄悄进去一看,都睡着了。

    她拉了巧稚出了门,开车绕到了西苑一带,车行缓缓,几个侍卫开车默默地跟随护卫。一路上看不到几家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四下里更是人迹罕见,到处是一片肃静、阴冷。

    巧稚轻声:“要是在以往,后海、北海的湖面上都会有不少人来赏月、划船,大多是青年学生,大家一起赏月、作诗、谈理想、谈报国……”

    在她沉缓的话语声中,奉九难免想着,就在这个大劫难前,她还只是一个心无旁骛的家庭主妇,心里只一味喜滋滋地盘算着:今儿得买两个骑着麒麟、老虎,手执金杵的兔儿爷——芽芽好歹大了一岁,应该知道喜欢这全中国的孩子都得意的玩意儿了;再在顺承王府的庭院里,摆上供桌,供上北平特有的月光马和鸡冠子花、欧李、切成一朵大莲花的莲瓣儿西瓜,让芽芽跪下给太阴星君磕个头,自己则立着祝祷一下就够了;宁铮和龙生呢,就在一旁瞧着,毕竟,全中国都讲究“男不拜月”。

    如果不耐烦去什刹海、北海泛舟赏月,那院子里空闲的大水缸也是够用了;蓄满了水,天上的月亮就会欢欢快快地跳进来,一漾一漾的托出一个大玉盘给大家看,围着的人一边咬着致美斋不拘哪种的月饼,一边心里想必也都是欢喜吧?

    那种轻松惬意的心情,怎么一眨眼间,就恍如隔世了呢?

    她一边开车,一边扭头望着被垂柳的浓荫覆盖了的黑漆漆的水面,仿佛又看到了往年在什刹海的碧波之上,一艘艘轻快不重雕饰的简朴船,在岸边璀璨的灯影与大片繁茂的荷花间轻轻摇曳,上面坐满了兴高采烈的大学生,他们大声谈笑、神采飞扬、直抒胸臆,就好像为国出力就在眼前,兴之所至还会集体高歌一曲,连天上的明月都会格外明亮地照拂着他们。

    而今年这个中秋,什刹海变成了死海,没有人有心情庆祝——三千万东北同胞的九一八,只怕过不了多久,也就是北平人,甚至全中国人的九一八了。

    奉天沦陷,还带来了一个极其严重的后果:关东军从帅府书房的保险柜中,搜出了五十三张日本政界要人的收款单。

    其中数额最大的,是政友会主要干部——床次竹二郎的五十万元。

    日本政界要人的腐败受贿丑闻传回国内,引起了日本国民的极大反感,军界借机会发起了清除腐败政党政治的“军人夺权运动”。

    由此,日本社会舆论开始倾斜于军界,并由主要报纸《朝日新闻》出这样的口号——“宁要清廉的军人,不要腐败的政治家”,日本开始加速向军国主义转化。

    九一八事件也极大地鼓舞了日本军人的冒险行动,而这五十三张行贿单,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日本的政策走向,是日本彻底走向军国主义的开始。

    即使有稍微清醒的政界人士一再重申,中国国土太大,日本根本不可能完全占领,只能慢慢来,但这种声音,已经越来越如微弱,如萤火之光,引不起任何重视。

    时任首相若槻礼次郎,早已无法控制越来越狂妄的军方,相比之下温和理性的一派,逐渐式微;他的前任滨口雄幸因此遇刺身亡,而他的前前任田中义一也曾在“皇姑屯事件”后叹息着:如此急功冒进,大日本帝国的末日,不远了;未几,作为皇姑屯事件的替罪羊,被罢免,后悄然离世。

    十一月下旬的某一天,奉九忽然找不到府里任何的报纸,看着听差们、仆役们躲闪的目光,她心里有数。在去燕大的路上,她开始听到所有的报童都在吟着同一首诗,后来奉九才知道,这是当时颇有影响力的政治家、诗人马君武最先刊登于上海的《时事新报》上的油诗:

    “杨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胡蝶最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 哪管东师入沈阳”

    奉九捏着报纸一下子站住了——“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这首诗已于一夜之间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恨不得人人会吟。

    奉九折了报纸,慢慢地继续往燕大走去,一路上,是她这两个月已经熟悉的鄙夷的目光——在燕大,她的身份尽人皆知,但她顾不得这些;如果她因此而痛苦,进而埋怨,那么宁铮的心里又会如何呢?

    文人的笔,向来是杀人不见血。

    这首油诗里所涉及到的几个女人:杨四本与宁铮毫无瓜葛,而且早就被赶到了上海,朱五姐是实业家朱启钤的女儿,宁铮四大侍卫之一朱铁黎的五妹,从就与宁铮相识,两人只是跳过几次舞,近期更是正准备嫁给宁铮一位即将升任北平绥靖公署总务处处长的林姓机要秘书。

    民国时期最著名的影后胡蝶虽此刻就在北平,但她与宁铮连面都没见过,此时她正与剧组一起为三部电影——《啼笑姻缘》、《旧时京华》、《自由花》一起取外景,“为时几近两月,每值摄片,同出同归,演员中更未尝有一人独自出游者。初到及归前数日或出购买物件,亦必三五成群,往返与偕,故各人行动无不尽知。”哪里来的翩跹起舞?

    胡蝶随即连发两则辟谣启事,痛陈马先生也是受日本共同社发出的故意诋毁宁铮的新闻蛊惑,其诗“造谣生事,设想之奇,造事之巧,目的盖欲毁副司令之名誉,冀阻止其反攻。愿我国人悉烛其奸,而毋遂其借刀杀人之计也。”

    但伤害已经造成,而且是永久性的,虽然马君武先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于翌年“一?二八”事件后刊载了一封《致汪、江电》,此次目标直指“不抵抗”政策的始作俑者——江先生,其中有“国事败坏至此……乃江兄坚持‘对内不妥协,对外不抵抗’之主张”,是“对内面狞如鬼,对外则胆如鼠……东三省之沦亡,上海、吴淞等处之丧失,与其是被日本侵略,无宁是被军政当局所断送。”但他那首威力巨大的油诗给国人留下的最初的印象已无法磨灭。

    甚至时至今日,一提起这起历史事件,多少人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不都还是这首诗么?

    但奉九也意识到,即使这些人都发表了声明,又能如何,作为守土有责的东北军统帅,宁铮的做法,难辞其咎;而他的私心,也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奉九想起老帅临终前还,只要自己在,宁铮就不会犯浑;可是她真的做到了么?

    易地而处,她有决心让战斗力明显有差距的宁军官兵去与日本人血战到底么?

    奉九的心下,一片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