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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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天,奉九忽然发现有关德国驻英大使里宾特洛甫致力于“英德亲善”,慷慨解囊,在巴黎为几位素不相识的英国中年妇女购买卡地亚珠宝的新闻上了报纸。

    这是秋声出门购物时在报摊上看到的:最受英国老百姓欢迎的通俗报——《世界新闻报》为此在头版特意刊登了非常醒目的标题。秋声差点没笑死,赶紧买了回来给奉九看热闹。

    奉九暗忖着,上次在中国驻伦敦使馆召开的“品茗午宴”上,又见到了里宾特洛甫,以前见了奉九就往上粘的德国男人,这次连个笑容都欠奉:看来间谍活动经费虽充裕,但也架不住这么嚯嚯吧。

    倒是照例梳着被西方人称为”印第安女人“发型,戴着美洲豹橄榄石卡地亚项链的的辛普森夫人见了她笑逐颜开,她对于没有兴趣成为她竞争对手的聪慧女人总是抱有好感,尤其是她现在与王储的感情更进一步,王储已答应当上国王后就与她完婚,那么到时候她就是名正言顺的英国王后,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与她的第二任丈夫,美国商人厄尼斯特?辛普森离婚。

    不过众所周知,最终她还是棋差一着,并没有登上梦寐以求的那个宝座——“命中七寸,难求一尺”,当民国二十五年年底,曾经的威尔士亲王,现在的爱德华八世,未来的温莎公爵宣布退位,震惊世界时,奉九想到的,就是这句古话。

    现在已是一年中最后一个月,自宁铮离去,时间过得飞快,此时已接近圣诞节,节日气氛越发浓厚;奉九带着孩子们回了伦敦去了牛津街进行了大采购,顺便买了很多送人的礼物;又去奥林匹亚中心看了精彩的“伦敦奥林匹亚国际马展”,其中,盛装舞步和障碍赛是最有趣的,身穿为了便于骑马、后片开衩的燕尾服的优雅骑手们惊险地越过高高的障碍横木,看得龙生、芽芽和后去蓝蒲生公馆接出来的塞西尔一阵阵地惊呼,鼻尖都沁出了汗;而盛装舞步时来自世界各地血统优良的高头骏马们在主人的指挥下乖乖听话,依次做着圆形、蛇形和八字形的快慢跑横步,更是让人眼界大开。

    鉴于这一天孩子们玩儿得很高兴,所以第二天晚上,她又带着他们去了只有临近圣诞节才开放的溜冰场去溜冰;围着冰场一圈的华灯璀璨,映得冰面一片晶莹,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像春燕一般飞着,笑着,脸冻得红扑扑的也不嫌冷;的芽芽脚上穿着一双号的白色羊皮溜冰鞋,宝瓶紧张地护着她,生怕她被大人撞到了;芽芽跟爸妈一样,很有运动天赋,没几下就能滑走了,于是精灵一般地窜来窜去,一忽儿还故意淘气地溜到宝瓶身后,把本就爱紧张的宝瓶吓得更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被在休息区监控的奉九拉过来温声责备了几句才老实,因为她知道如果再不改正,严厉的妈妈可不会这么轻易饶了自己了。

    玩儿也不能忘了学习:奉九又带着孩子们去了别有天地的伦敦科学博物馆,里面一座蒸汽机车一样的庞然大物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这是按照大数学家巴贝奇的遗作图纸制造的差分机二号,同时也是世界上第一台手摇式机械计算机,主要用于多项式数学函数的计算。

    听了讲解员的进一步讲解,奉九才知道,大诗人拜伦唯一的婚生女儿埃达——好嘛又一个埃达——曾在短暂的生命里不遗余力地为巴贝奇出资制造差分机,并撰写了一本有自己独到创见的有关计算机萌芽的著作,因此”Ada”这个名字,始终在人类的新兴学科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听到这里,奉九发现芽芽的眼睛格外地明亮。

    到了圣诞节,奉九是跟蓝蒲生家族人在他们伦敦的大宅子里度过:除了乔治一家,还有经常跑外的大儿子,爵士的三位堂兄弟及其家人,加起来足足二十几口,男士穿着笔挺的晚礼服,女士大多是飘逸的下摆像水藻一样散开的薄纱裙,只有一位蓝蒲生爵士的堂嫂穿着过时却很适合她的玫瑰紫色鲸须架式简筒裙。

    这一大堆亲戚里,奉九只认识一个,就是狩猎时一路同行的西泽尔了;而蓝家第三代的孩子里,还有三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比龙生大不到两岁,看来蓝蒲生家族的遗传里男孩血脉甚强。

    圣诞大餐和晚会照样是伊莲娜操办的,这也是这些年来的惯例,所以伊莲娜称得上驾轻就熟:巨大的圣诞树早已在大厅一角高高竖起,树上缠着一圈圈发光的电灯泡,树下摆满了扎着彩带的礼物盒子;穿着西装和公主裙的蓝家孩子,和一照面就玩到一起的一身朱红长袍的龙生,及一身梅红袄褂,头上扎了两个红绸带包包头像个无锡大阿福的芽芽,一面声尖叫着从树下一趟趟跑过,一面童声稚语地猜测着大大的礼物盒里到底藏的是什么,由是对明早充满了期待;不一会儿又掏出大人给的各种包着金银色锡箔纸的巧克力硬币,比较着,交换着;免不了有后悔再往回要的,一时间唧唧哝哝的带了哭腔,于是又是一场官司。

    长长的餐桌上,水晶瓶里还插着冬青和昂贵的红玫瑰,散发着幽香,银色的烛台上红烛闪烁,和大厅天花板正中央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交相辉映。

    壁炉上方吊着几束枝繁叶茂的槲寄生,结着一串串珠白色饱满的浆果——这跟冬青一样四季常绿的植物在中国被称作寄生草,明代还曾有“北窗洗盏悠然酌,扶上台阶试屐痕”这样的闲雅之句,看来这东西能泡酒。

    除了传统的英国圣诞食物包括火鸡、烤鱼、蓝莓司康、星星状的百果馅饼、圣诞布丁、圣诞蛋糕、木桩蛋糕和肉饼,饮品是蛋奶酒、冬日特有的热红酒和孩子们的热可可外,还有吴妈做的拔丝苹果,和四喜丸子:闪着亮光的一窝糖丝和醇厚赤浓的大个肉圆,让大部分没吃过地道中餐的蓝家人直呼这是艺术品,笑得吴妈合不拢嘴。

    到了晚上,圣诞树最顶端的那颗星星已经点亮,别墅里服务了至少十几年的仆人们都装扮成大象、狮子、犀牛、丑角、哈萨克骑兵和拜占庭女人之类的各种角色,用软木炭画了黑胡子和眉毛,羞涩地让大家猜他们的名字;客人们厚道地装作猜不出,于是又被罚唱歌又被罚跳轮舞的,没一会儿又玩上了“音乐停止抢椅子”、抢气球的游戏,大家都乐呵呵地参与。

    蓝府女管家同时也是附近教堂唱诗班的领唱,给大家唱了一首圣诞赞歌,西泽尔钢琴伴奏,很是悦耳。

    奉九手拿一杯加了肉桂和苹果汁的热红酒——她是个对没吃过的食物接受程度极高的人,所以一尝之下就很能欣赏这跟冬天搭调的味道——正在与西泽尔的堂兄,三十多岁的奥弗雷对谈。此人在印度呆过几年,热衷于植物研究。话有点结巴,也很爱紧张,但他与奉九招呼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握手或行吻手礼,倒让奉九有点意外:毕竟在欧洲呆时间长了,她对于西式礼仪也不得不认同了。

    一会儿西泽尔拿了一杯蛋奶酒也过来了,笑着问奉九发现没有,奥弗雷有洁癖,奉九略不安地抬眼看了看奥弗雷,没想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怪癖被客人知道,还主动深以为苦,现已治疗了很久,最近才有了些起色,还需要继续治疗。

    奉九是觉得奥弗雷有点不一样,不过还是安慰他,一般来,有洁癖的人,都有出众的才能,如此才能创造出一丝不苟、洁净出尘的艺术作品。奥弗雷一听之下大为感动,他自己也醉心于绘画,对此颇有认同之感。

    奉九又给他们讲了中国史上最有洁癖的元代画家倪瓒的事儿:此人出身极富之家,最擅长山水和墨竹, 连家里的如厕之地都是用檀香木盖起的楼阁,下面铺鹅毛;庭院里的梧桐树都给洗死了;他的画,构图简拔留白,明秀清冷,孤绝出尘,尽显天地悠然之境地,不沾惹一丝俗媚。

    奥弗雷一听,不禁对中国这位同道古人心向往之。

    不过奉九很是善解人意地不再接着往下讲的是,此人一生因此癖而不近女色;后来家道中落又被奸人陷害,进了牢房还不忘摆谱,要求狱卒送饭时“举案齐眉”,以免过了口气;狱卒一见一个囚犯居然还敢如此挑三拣四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大怒之下干脆把他锁到恭桶旁过活,倒也没死,出了狱后还算坚强地活到了古稀之年。

    刚刚圣诞午宴上,蓝蒲生爵士因为身体情况有所好转,已能坐着轮椅跟大家吃一顿圣诞大餐了,奉九看着伊莲娜亲亲热热地招呼着一大家子人,心底里不乏羡慕——毕竟不管是宁家,还是唐家,因为国难的缘故,这些年都不再举办大型家宴了。

    曾经那么热闹的帅府春节,现在想起来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乔治一直很喜欢活泼的芽芽,饭后带着她和几个孩子楼上楼下地跑着捉迷藏,倒是把丫头乐够呛。

    快到十点钟时,奉九看到蓝家族分不清是哪位的年轻先生从大厅壁炉上方拿下一束和冬青一样常绿的槲寄生,举过太太的头顶,专心地盯着她,于是一旁开始有人会意地起哄;年轻的太太羞红了脸,往前上了一步闭着眼,丈夫就在口哨和掌声中轻吻了太太的嘴唇。

    奉九知道,这是西洋人的传统:圣诞夜晚,从槲寄生下面走过的女孩子必须同意和男孩亲吻;当然,男孩子也必须摘掉槲寄生上的一颗浆果。

    是不是又是“从此后恋情到永久”的保证啊,奉九心里一笑,哪儿来那么多传,牵强附会的。

    正在这时,正跑过壁炉前面红彤彤的芽芽被同样红彤彤的龙生拉住了,他的手里居然也拿了一束不知何时去摘下来的,原本寄生于苹果树上的槲寄生,先是捧着她的胖脸看了半天,随后就学着刚才的年轻人,举起来后,悬在瞪着一双乌黑大眼,一脸懵懂的芽芽头顶,心翼翼地在她水润的嘴巴上轻轻啄了一下。

    奉九不禁怔住了。

    此时满头是汗的塞西尔也跑了过来,满头金发一甩一甩的,他没看到龙生的举动,只是兴冲冲地跟着大人有样学样,刚想拉过芽芽亲一下,目标看来是脸颊,但就连这也被表情立即变得有点严肃的龙生抓住胳膊制止了。

    奉九这个当娘的,难得地彻底呆住了。

    宁铮于新年伊始终于回到了国内,可以想见地忙得不可开交:在归国途中,原本火急火燎要求他赶紧回来帮忙镇压叛乱、稳住国内局势的江先生,由于闽军内部发生意见分歧,成立不过百日的新政府即告瓦解。江先生又一次运气很好地躲过了动摇其统治根基的祸事,那么宁铮是否能及时赶回来帮他也由此变得没那么重要。

    所以他又没那么着急见他了。

    宁铮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大统领”到底是怎么好意思如此的,但也只能按捺住情绪,与参谋长吉松龄、发徐庸先来了一席彻夜长谈,两位知心好友在听取了他的旅欧见闻和意见后,都觉得宁铮的想法很对。

    世上几乎任何事,都只有适合不合适,而没有好与不好之。

    任何一个中国人谁都知道江先生不是最好的领袖,但对照欧洲强国——德国和意大利,它们无一例外都拥有一位强有力的独裁统治者,这是他们能迅速发展经济,进而发展国防的重要原因。中国由此得到的经验是,必须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有可能驱逐日寇,光复东北。也就是,他们宁军不得不继续拥护江先生:因为在目前的中国,再想找出一位比他“正统”、更能服众、同时具有丰富政治资历的,还真没这样的人。

    “矬子里拔大个儿”,也就这个意思了。

    宁铮这边又接见了宁军其他重要军官及各界领袖,当然包括东北抗日救国会的核心成员,听取了近一个月的工作汇报,心里对如何继续支持义勇军抗日已有了盘算。

    接下来,就是与江先生的会面了,虽不情愿,但不得不提上议事日程——江先生觉得已经把宁铮晾得够久的了,这拿一把的劲儿也差不多到了火候了;再有,宁铮回来后对新闻界的讲话,表明了继续拥护自己的立场,这让正遭受着内忧外患,甚至连忠心耿耿的大舅子宋文成都与自己决裂的江先生,还是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意。

    因为上一次的保定会面不欢而散,所以在杭州澄庐的再次见面让两个久经大场面的人也都有些讪讪然。握手言欢后,江先生趁势提出要求宁军继续进行“剿共大业”,除掉自己心腹大患的主张后,宁铮并不想一见面再起冲突,只能听从。

    从欧洲回来,他痛感到,宁军作为一支有鲜明封建宗族特征的现代军队,如果再碍于情面,不整顿涣散的军纪,不但无法回老家去,连战斗力都无法得到继续更新和提高。尤其以前宁军某些将领在跟着老帅出省占地盘时,他们身上浓重的旧军阀习气的确非常耽误事儿。

    宁铮整顿军纪,夜以继日地给高级将领开会、统一思想,会后下军营视察,每当夜深了才能回到住所,最盼望的自然是英国的来信,他又体会到了当年奉九离家两个月去广东时盼着收信的心情: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最大的慰藉,就是把奉九和芽芽的信一封封地拿出来细细读;偶尔地,龙生也会给他亲自写封信,报告一下妹妹的可爱与淘气。

    芽芽的信向来都是最厚的,一大沓,看日期是天天写,积攒到一周,奉九就会连同其他人的信一起发出来。芽芽的信是每天一句:时刻不忘育儿的奉九觉得这个机会挺好,不能放过,于是天天让芽芽写下当天她觉得最值得记下的事情,不会的字就用画画代替,画不出的就找来来哥。

    于是有一天宁铮就收到这样一封信:

    “自从爸爸走了以后

    Sky 也不蓝了

    Clouds 也不白了

    Dog 也不叫了

    Ice cream 发苦

    荷兰水跑汽儿

    Gemma 连吃饭都不香了。”

    其中“汽”字画了几点雨点似的飘在上方。宁铮接到信后感动得够呛:真是亲闺女,跟爸爸感情就是深,他觉得自己都要热泪盈眶了,不免又担心着胖闺女会不会都饿瘦了?吉松龄正好进来,问了一句,“我们家龙生来信没?”

    宁铮无精采地把龙生写给父亲的信递给他,吉松龄一目十行地看完,舒口气,重又低头在最后一句上来回看了两遍,不禁笑了起来,转头对宁铮:“瞧你这沉不住气的劲儿,是不是芽芽又在那儿想爸爸想得紧,都饿瘦了?”

    宁铮早看过奉九的信了,这会儿都快能背下来了,信里除了照常汇报娘仨的日常起居和学习、交际情况,甚至连塞西尔写汉字写得大有进步都提到了,就是没提到芽芽不爱吃饭。

    吉松龄抿着嘴把龙生的信递给他,特意指了指信结尾处,宁铮这才发现龙生已体贴地请父亲转告干爹,别担心妹妹,她这个月又胖了三磅,云云……原来如此。

    读信再加上回信,大概是宁铮目前最高兴的事情,他大大地安慰了闺女一番,又给奉九写了一封长信,除了委婉地指出芽芽怕是嫌汉字难写,所以中英文掺杂着写的坏处外,又充满委屈地写下这样的话:“都两封信了,我一直等着,可你还是没提有没有想我……”

    奉九接到信,翻了个白眼儿,他知不知道自己多大了?要奉九在信上倾诉对他的思念,真不习惯。但既然芽芽爹明确提出来了,奉九又在心里了一百遍“男人不管多大,都是孩儿”后,还是从善如流地在信的一开头就写到,“你哪里知道?那天,你还没动身,我就开始想你了……”

    宁铮于三月份到达武汉就任豫鄂皖“剿匪”副总司令,刚刚开始宁军第二次整编工作,进行得颇不顺利,每每到了夜晚带着一肚子气回来。接到奉九的信,他看了一遍,再一遍,这才轻轻吻了吻,往简陋的单人行军床上一躺,把信捂在胸前,舒心地笑了起来。

    待接到第六封信,闻讯赶来的吉松龄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表情从呆滞到狂喜,宁铮一把抓住吉松龄的胳膊,“老吉,奉九又有了!”

    吉松龄也替他高兴,虽然自己心里有点的遗憾:他和媚兰感情这么好,夫妻总腻在一起,不知为何,老天爷就是没赏给他们第二个孩子。

    宁铮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一会要赶到英国去,一会儿又想起来这边如何走得开,正抓耳挠腮之际,深知奉九脾性的吉松龄冷静地建议宁铮赶紧再读读信,刚刚没看几句光顾着激动了。

    宁铮知道奉九是个有主意的,一读之下果然看到奉九,既然他在国内整顿宁军这么紧张,那还不如等自己生完这胎再回国。

    宁铮虽舍不得,但也觉得怀着身孕坐二十几天的邮轮太过辛苦,于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求奉九保重自己;想想还是不放心,又重金聘请了一位优秀的妇科医生和一位助产士派到英国去,守在奉九身边。

    奉九其实另有算:她并没有真算生下孩子再回国,但如果不这么,就怕宁铮寝食难安。这一看可好,又呼啦啦来了两位“守护神”,简直是啼笑皆非。

    春天来了,奉九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胎象平稳,医生也建议她多出去走走。上星期乔治就要带他们去猎犬场玩玩儿,着也是他们家的生意之一。

    黄金猎犬又名寻回犬,特别适用于爱猎的英国贵族,蓝家的都是纯种黄金猎犬:西方人其实相当重视血统的纯正,对于串子往往没多大兴趣。

    奉九和蓝蒲生夫妇坐在外面草地上的桌椅旁用着下午茶,伊莲娜着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王室趣闻,几个孩子在离他们十几米的草地上正在看刚出生没多久的金毛儿。

    没人注意到,一道篱笆没有扎紧,一群金毛欢实地跳了出来,也是怪了,这些东西不理另两个,单单盯上了芽芽,芽芽尖叫一声开始逃跑。

    奉九一看急了,刚要上前,乔治轻轻一摆手阻止了她,笑着安慰她:“奥黛丽,没事的,黄金猎犬是最温顺的犬类,尤其这些刚出生三个月的奶狗娃,它们不会伤害洁玛的。”

    奉九这才放了心,和刚刚被塞西尔拦下来,现在才安心的龙生一起,看着前面芽芽跌跌撞撞地拐着弯儿四处跑着,身后淡黄毛色的金毛们汇成一条河流,跟着灵巧地向左、向右、再回头……架不住狗多力量大,它们到底把芽芽成功扑倒在地,伸着淡红色的舌头亲亲热热地舔着芽芽的脸。

    芽芽早就从一开始的些微害怕,到现在喘不过气似的嘻嘻而笑,一旁的塞西尔早呆住了,他觉得洁玛的笑声,真好像自家舅舅从澳洲带回来的绣眼鸟那般甜稚脆朗,在空旷的牧场上传出去,应和着附近树林里金翅雀的叫声,竟不清哪一个更动听些。

    他看看一旁的龙生,发现龙生也呆住了,大概是从未见过一人十狗地滚成一团。

    三个孩相处融洽,待用过了中饭,他们坐在一起,正看着龙生给塞西尔做的几个鸽哨,忽然有孩童惊喜的清脆叫声响起,奉九抬头一看,原来是戈林的女儿埃玛和隆美尔的儿子曼弗雷德第四次坐着火车来找杰玛妹妹玩了。

    隆美尔的儿子带来了逼真精巧的最新的潜水艇玩具,埃达带来了大家都爱吃的各种新鲜糖果,他们四个孩儿在池塘边玩了许久。为了感谢曼弗雷德给他们玩了这么先进的潜水艇玩具,塞西尔当即决定把这几个鸽哨先给他当谢礼。

    这是鸽哨里最简单的二筒,当初顺承郡王府的看门人老杨头就教了他这么一种。

    龙生是用一块南瓜皮抠出来的,薄薄的,轻轻巧巧不占分量,虽简陋,但也发得出一高一低的和声,塞西尔给两只头鸽的尾羽装上了,他们着迷地听着略显单调但仍不失悠扬悦耳的哨声,芽芽忽然叹口气,“我想家了,我想回中国了。”

    塞西尔一听,一张天使脸立刻露出不舍的表情;曼弗雷德和埃达也是,芽芽看着大家的脸色,爽快地一挥胖手,“嗐,你们可以去中国找我玩儿呀!”

    埃达默不作声地把圆滚滚的妹妹抱在怀里——她年纪大一点,更知道离别到底意味着什么。

    五月中旬,举世瞩目的世界杯足球赛已经开赛。宁铮去年还曾玩笑地,实在不能回国,就等着去意大利看世界杯吧——宁铮算得上是个狂热的足球迷。

    奉九看了报纸,上面一幅大照片极其惹眼:本次世界杯揭幕战是东道主意大利对阵美国队,意大利国家元首墨索里尼不出意料地出现在看台上,所有意大利球员立刻在场地中央伸直右手臂,向他行法西斯军礼;这个军礼很刺眼,奉九不禁皱了皱眉头。最终意大利队以七比一大胜美国队,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元首亲自临场的鼓舞。

    很快到了六月七号,奉九一行告别了已相处得如同亲人一般的蓝蒲生一家,启程去罗马:墨索里尼的女儿埃达给她邮寄了很多世界杯门票,于是他们一行决定顺便去看看足球赛。

    奉九再一次坐上了东方快车,对于这趟坐了不下十次的火车,奉九都坐出感情来了。她正啜饮着一杯牛乳,忽听到从身边走过的一对衣冠楚楚的夫妻,操着一口浓重的美国东部口音,“姗沫,这趟欧洲之旅是不是很有意思?想想是谁替我们支付的这笔费用呢?”

    “费尔南德子爵的盲肠啊。”

    “去年我们去卡萨布兰卡呢?”

    “那得感谢杰拉德先生的胰腺。”

    “前年去上海那趟呢?”

    “归功于赫顿太太的胃溃疡。”

    奉九忍俊不禁,看来这是一对收入不菲的内科医生夫妇。她不免想起了巧稚,她最喜欢的姑子漫长的八年协和医学院学生生涯还剩不到两年,终于见了曙光。

    可是她知道,即使毕业后执照从业,巧稚也不可能像这对夫妻这样以收富人的高诊费来实现环球旅行的理想,因为巧稚要做的是解救穷苦中国母亲于厄运的妇产科医生。

    人各有志,选择过怎样的生活,只要收入来源正当,无所谓对错;但不得不承认,做人的境界是有高下之分的。

    巧稚已与霍凯行秘密订婚,因为以基督教起家的协和医院有规定,如果毕业后想留院,就必须发誓不能结婚。但巧稚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而她的未婚夫又是那么地爱她。

    奉九还知道,她的妹妹奉灵,到底是跟鸿司走到一起了:自从国难后,奉九和宁铮都觉得,正统的伦理束缚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两情相悦,又没有血缘关系,那么两个有情人真的不应该因着他们夫妻俩的缘故而无法在一起。就在五月份,已经毕业的他们也成了婚,考虑到就业前景及称呼上的为难,干脆离开北平、天津,双双去了上海,住在大嫂给鸿司的一座位于高乃依路,毗邻宁铮住宅的公馆,唐度也送给女儿一座公馆做陪嫁,看来除了称呼上捋不顺,大家对这门亲事还是乐见其成的。

    秀薇在美国怀了身孕,喜得柯东爵士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地催促她回香港待产;虽然不乐意,但孝顺的柯卫礼还是架不住父亲的深情厚谊,到底把秀薇送回了香港,自己则留在美国继续进修军事课程。

    奉九一听就觉得更加理直气壮:人家秀薇可以怀着身孕横渡太平洋,怎么自己想横渡个印度洋就不行?不都是人么?更何况秀薇还是头胎。

    但宁铮左想右想,找了不少妇科专家商量,虽然大家的意见接近一致,就是没什么大碍,可宁铮还是不放心。

    奉九放弃和宁铮的争论,心里早定了主意。

    三天后就是第二届世界杯决赛。奉九坐在罗马国家体育场的贵宾包厢里,兴致盎然地全程观看了意大利先失一球的情况下,顽强顶住了捷克队疯狂的进攻,并冷静地组织起反击,最终以二比一击败了捷克斯洛伐克队,获得了冠军。这个时代还是咖啡色皮革材质做成的足球飞来飞去,整场比赛称得上精彩绝伦。

    奉九客观地比较了一下以前跟宁铮一起在奉天看过的足球赛,觉得这场比赛的激烈程度还是稍胜一筹,又想着回去后,要好好地在宁铮这个地道的球迷面前显摆一下。

    东道主意大利队如愿以偿捧回了“雷米特杯”,这胜利者的奖杯一只,墨索里尼嫌不够气派,特意下令定制了一个有正主儿六倍大的仿制品,上面嵌满了璀璨的各色宝石,华贵无比,光彩夺目。

    奉九正拍着手给东道主叫好,没想到一旁跟她一起看决赛的埃达却叹了口气,奉九不解地看着她,埃达略带尴尬地:“奥黛丽,你哪里知道,我父亲在赛前居然给队员们下了死命令——要么夺冠,要么,死……”

    ?!奉九忽然觉得眼前绿草如茵的现代足球场,倏忽间就变成了古罗马那血腥狂暴,充满了你死我活的残酷杀戮的斗兽场——这些意大利足球队员,跟古时那些不取得胜利就得被女祭司手指冲下发出命令杀死的角斗士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运动员在场上时一个个一脸让人不解的悲壮,比分零比一后更是状若疯癫,以至于捷克队队员到后来缩手缩脚,只在自家后场加强防守,都不敢冲出来跟他们正面对抗了。

    奉九和埃达一起,大摇其头——果然不管古今中外,都是伴君如伴虎么?

    四年后,墨索里尼变本加厉,给不被允许穿意大利传统蓝色队服,而是清一色法西斯黑色队服的队员下了同样的命令,以致于最后以四比二输掉决赛的匈牙利队门将司扎波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丢了四个球,但我救了一整支足球队的命。”

    奉九一行如期在威尼斯上了邮轮,与特意跟随送行的埃达依依惜别。船已开,大家一想到久别的家乡都颇为亢奋。

    芽芽这几天很奇怪,一直对一本无意间在蓝家大书房里找到的书感兴趣,伊莲娜看她喜欢,干脆送给了她:这正是拜伦女儿埃达撰写的那本有关分析机——初级计算机的书,里面的英文单词,芽芽还有不少不认识;更难的,是那种一解解了好几页的数学证明大式子。不过,她还是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一副被迷住了的样儿。

    奉九走到甲板上,看到猫在遮阳伞下的龙生和芽芽正一人一本地认真看书。

    奉九走到他们身边,摸摸龙生的头,龙生歪头对着干娘笑笑;芽芽忽然没头没脑地对奉九:“妈妈,这些公式真漂亮,”她爱慕地用手摸摸印刷着大段数学公式的纸张,想了想又出一个词:“很——‘优雅’”。

    奉九大吃一惊,能把枯燥复杂的数学公式看出优雅,估计离看出“诗意”也不远了,这个丫头的数学天赋真的很惊人。

    奉九笑着附和她,接着把她抱进怀里,抬眼望着滚滚海浪,忽然想起一事,低头笑着问芽芽,“我们芽芽还记不记得爹爹长什么样啊?”

    四岁半的芽芽懵懵懂懂,大脑袋不自觉地一点。

    “什么样?”奉九来了兴致,很想听听的芽芽到底会怎么形容自己的父亲。“熊样儿。”芽芽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答案。

    ……“熊样儿”是个在东北出现频率很高的词儿,经常用于关系亲密的人们之间的相互趣,大意是“窝囊、懦弱”的意思。

    芽芽大概是经常听身边年轻的侍卫伙子们互相开玩笑这么,于是就记住了,没想到这个时候拿出来形容宁铮了。

    这时候怎么不“优雅”了?奉九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她微肃着脸教育着孩子,“芽芽,可不能这么爸爸,啊不,不能这么任何人。这话不好听——知不知道?”

    芽芽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奉九笑了,在宝贝闺女的胖脸蛋上叭叭亲了几下,一边把她揉进怀里,一边想着,等见到宁铮,一定要跟他闺女是如何形容他的;再顺便告诉他,芽芽要有一个弟弟了,嗯,这次应该是个男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