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武汉
有一阵子没接到一直很有规律的英国来信了,宁铮有点纳闷,想着奉九可能是事情多,忘了;结果二十多天过去了,还是不见鸿雁传书。宁铮开始不安,不再犹豫地调动起各方渠道探消息。宁铮在欧洲人脉之广,是对此没上过心的奉九想不到的,她还以为只要不许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宁铮的亲信发电报就够了。
各方各面的消息立刻如潮水般涌来,宁铮这才知道,奉九一行居然已早半个多月就从威尼斯出发回国了,接着,她从英国一路过来,在哪几个城市停留,做了些什么,都被一一详述;其中来自乔治?蓝蒲生的电报里还,大概尊夫人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宁铮无奈地叹口气。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早知道她自作主张回国,他这心是得一直提溜着。
他马上派人查实奉九的船会于三天后到达香港,然后再有三天就会回到上海,毕竟她乘坐的都是速度最大节的邮轮。可他怎么坐得住?正好最近武汉方面没有多少事儿,当然就算有他也不管了,都推给了吉松龄等一干亲信。他急忙忙地先驾机飞到上海,再乘坐最早一班邮轮到达香港。
怀着七个多月的身孕,大腹便便的奉九正坐在客舱的阳台上看一本在新加坡短暂上岸时买的新书——夏丏尊和叶圣陶先生所著、开明出版社出版的《文心》,这本被誉为“在国文教育上划了一个时代”的书详细地讲解了“国文的全部知识”,奉九觉得自己得好好看看,这才能教孩子们如何写作,此时龙生和芽芽则刚刚被宝瓶领出去到甲板上的游泳池游泳。
忽然客舱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清新的海风随之灌了进来。奉九不禁微皱了眉:她这间客舱,是由专门的管家负责的,外人根本进不来;而自己人都会敲门,包括孩子们。
她略带不满地一抬头,这才看到一身月白长袍的宁铮刚刚拿下头上的巴拿马草帽,露出一双热烈的眼睛来;只不过往日里总如同两泓清泉的黑眸,这会儿倒像是冒着热气,又氤氲着雾气的温泉,秀木竹节般挺拔的身躯整个向她卷了过来,直到站在她的面前。
奉九神情呆滞,嘴巴微张,一副犹不可置信的模样。
惊喜难道变成了惊吓?宁铮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不认识我了?”量了一下她惹眼的肚子,随即心翼翼地搂她入怀,一双手带着清冽的香皂气息。
奉九立刻缠上了他的脖颈。宁铮这才放下心来,想想奉九刚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奉九很少在他面前露出这种呆样儿。
他满意地,“没想到我会赶来么?”
“……可不,我本来要给你一个惊喜的。”奉九嘟嘟哝哝地,又咬了咬他的耳垂儿,宁铮遍体一阵酥麻,但看看奉九的肚子,只能强自压抑着。
“这回是我给你惊喜了。你给我,还是我给你,不都一样?”
现在才有了真实感的奉九没开腔儿,只是捶了他的肩膀一下。宁铮握住她的肩膀向后退,看也看不够似地端详着她比他离开时圆润了些许的脸庞,这张亲爱的容颜还是那么端雅明丽,他低声:“一旦知道你要回来,我就真没法子再多等三天了。”
奉九听着脸就红了,干脆冲他龇牙一乐,露出满口的白牙。宁铮扑哧一笑,就着她张开的嘴巴,深深地与她亲吻。唇齿交缠间,宁铮用微颤的嗓音:“到现在我才知道,我这七个月过得有多不幸,简直就是身在地狱……”
有点夸张。不过奉九还是摸着他后项的硬发,上上下下捋着发脚问,“那现在呢?”
“当然是天堂……”
正在这时,门再一次被猛地推开了,一个圆滚滚的火球叽里咕噜滚动着前进,一边大喊着:“是不是我爸爸来了?来接我们啦?”
到得面前,宁铮刚好放开奉九,来得及看清眼前这个穿着一身鲜红连体泳衣,露着胖胳膊胖腿儿,一头齐肩乌发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水,瞪着一双水清墨玉大眼仰望着他的女娃儿,正是他的芽芽。
后面跟着的同样穿着红色泳装的,当然是芽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伙伴龙生,见了宁铮先亲亲热热脆生生地问了好——半年不见,家伙长高了一头。
宁铮喜笑颜开,回了龙生一声,刚要毫不嫌弃地弯腰抱起湿漉漉的芽芽,没想到丫头却忽然害了羞,一下子躲到来来哥的后面去了。
宁铮蹲下身子,歪着头,耐心地哄着女儿,“芽芽,快出来……再不出来,爸爸要先抱你来来哥咯。”
那可不行,芽芽不用第二遍地跑出来蹿进宁铮怀里,宁铮大笑着举起她,一边心里想着,闺女不但没瘦,从这沉甸甸直手的份量来看,还没少长;当然,个子也长了。
芽芽忽然摆正爸爸的脸,仔细地看了看,又点点头,怎么了?宁铮疑惑地盯着女儿,芽芽扭捏地对奉九:“妈妈!爸爸,挺——英俊的。”
嚯嚯,居然还知道英俊这个词儿了。宁铮不明所以地看向太太,奉九只好憋着笑微微摇了摇头:等晚上再告诉这位爸爸,他女儿他“熊样儿”这个事儿吧。
到了晚上,兴奋的孩子们都睡了,夫妻俩还在絮絮地自叙别情。奉九早换了一身薄软白绸睡袍,上面用蜀绣里最著名的“羊毛细绣”法勾勒出一串串紫葡萄和停在上面偷啄果实的明黄色太平鸟,宁铮撩开她的睡袍,看着雪白肚皮上一会儿就有一个鼓包滑来滑去的样儿,颇有点“一回生二回熟”的骄傲感,自觉也算是个老手爹爹了,低头轻轻亲了亲,又试图抓住这肚子里不知是手还是脚,笑着问:“芽芽真要有个弟弟了?”
奉九点点头,“我预感是男孩儿”,忽又面色不渝,“怎么,如果是个女孩儿呢?难道你嫌弃女孩儿么?”
眼瞅着就要发飙——孕妇本来情绪就不大稳定,尤其这回是都要生了才见到丈夫,自怀二胎以来强自克制而积攒的一身拧吧劲儿好算找到对的人发作发作了。
“唉唉,哪里哪里,你可别瞎想……我只是觉得,要是个男孩儿,以后能保护我们芽芽的就多了一个人。”宁铮急了,赶紧澄清太太这谬论。
这么还有些道理,奉九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接着又摇摇头,“我看你闺女这破马张飞的劲儿,倒有点她大姑的神采。”奉九捂着嘴嗤嗤笑——她指的是宁铮大姐,老帅嫡女宁首芳——接着:“还欺负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奉九已经定主意,回国了芽芽还得接着练咏春——这乱世,谁有本事也不如自己有本事才好。
宁铮哈哈大笑,不以为忤,反倒万分得意,“将门虎女,应该的,应该的。”
奉九绝倒。
奉九又拿出一张芽芽和龙生在英国时的照片,这可把宁铮笑坏了:的芽芽和龙生穿着厚实的灯芯绒工装裤,手拿号羊毛剪正一脸认真地给一头绵羊剪羊毛,那姿势像模像样的。
奉九:“可爱吧?这是暮春时候的事了……”奉九象是忽然陷入了回忆,用清甜的嗓音轻柔地诉着:“蓝家花园里满是蓝铃花和从咱们福建传过去的‘美人茶’茶花,黄水仙长着硕大的金色花冠,还有来自喜马拉雅山的番红花……布莱顿那段白色断崖的草地上长满了蕨菜和紫色的风信子,柳莺在鸣叫,橡树林搭成了长长的拱门,让大英帝国挣到第一桶金的科茨沃尔德长毛羊群在草丛里来回溜达……”
宁铮能想象得到那个情景:羊群披着厚厚的羊毛,啄食着蕨菜、紫云英和刚刚露头的黄花苜蓿,“咩咩”地叫个不停。
“九儿,你不想回国么?”宁铮忽然发问。
是不是傻?奉九没好气儿地:“我当然想回来,要不也不会提前回来了。我只是……”
“你不要替我担心,我这次和江先生达成了共识,一旦完成剿匪任务,我们就回东北去,到时候,他必须支持我。”宁铮一起要回老家,双眼立刻灼灼起来。
会么?奉九怀疑地看着他,宁铮肯定地点了点头,奉九低叹一声,偎依进他的怀里,宁铮随即搂紧了她。
宁铮接着兴致勃勃地告诉奉九,宁军和江先生的黄埔系共同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四维会”,旨在消除两军间的分歧与隔阂,融合两军体系中所有核心干部,江为实际领袖,宁铮领导对方七、己方八的共十五人的理事会,组织主旨以复兴民族大业为己任。
之所以秘密,是因为这个“党中党”实在无法见诸青天白日:江先生作为堂堂国民党党魁,居然还要另起炉灶,正明此时国民党内黄埔系与政学系、CC 系(陈氏两兄弟)的内斗已激烈到了何等程度。
但愿如此吧,奉九模模糊糊地想着:在欧洲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是安逸的、平静的,但却是不能长久的,大家心知肚明。自己的丈夫,终将回到他的战场,这是他的宿命;那么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半夜奉九稀里糊涂间醒了一次,似乎看到身边人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怎么不睡?”
于是一双丰润的唇啄了啄她的唇瓣儿,暗哑的声音喃喃道:“不敢相信你已在我身边……我怕是个梦,所以得醒着才行。”
“傻瓜……”奉九太睏了,无暇再理他,转头就睡了过去。
“嗯我是傻瓜……”喁喁细语连绵不绝,像是要用一夜才能倾诉完他攒起来的相思。
到了上海,早在岸上望眼欲穿的媚兰不敢使力地抱了抱奉九,嗔怪着她大着肚子就敢搭船满世界跑,然后就和丈夫亟不可待地接走了自家儿子。龙生只来得及跟干爹干娘了声“回头见”就被拽走了,不过他满脸笑容,一会儿一抬眼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和父亲,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个他在威尼斯亲手制作做的水晶花瓶的盒子。
宁铮陪奉九回到上海的寓所,照例是很多人前来探望。宁铮怕她累着,只同意唐家、宁家和奉九的闺蜜们与她见面,其他人都挡驾了。
唐度是知道了奉九要回来的消息,所以与大儿子一家赶到了上海。再次见到女儿和心爱的外孙女他也很是激动——宁铮刚回国时就已拜访了岳父,不过也是唐度到的上海,以宁铮的身份,北方暂时是无法回去了——看到女儿马上要产二胎更高兴了。
十二岁的不苦早已长成一位英俊少年,人都“侄子肖姑”,他现在的容貌的确越来越像奉九,行为举止也颇稳重,看到奉九给他和弟弟带的大批礼物虽然喜在心里,但面上可不显,只是礼貌地道谢,克制着自己而不会当面拆开,不过转眼看到肥嘟嘟的妹妹芽芽,立刻笑开了,和弟弟不咸一起,带着她在一边玩上了。
奉九大摇其头,轻声埋怨哥哥把一个活泼泼的不苦都管成老头了,想当初她这个做姑姑的给了多好的底儿呢;宁铮一听,对太太过于良好的自我感觉哭笑不得;唐奉先不服,明明是自己的真传终于发威了。早对丈夫管教儿子过严而不满的大嫂在一旁帮姑子的腔,一时间客厅里热闹非凡。
正在这时,一对衣着得体又不过分时髦的夫妻出现了,奉九挺着肚子惊喜地迎了出去——宁鸿司和唐奉灵到了。
奉灵见了二姐,一把甩开丈夫的胳膊,本想钻到她怀里撒个娇,结果到了眼前才发现姐姐的肚子可没给她留下什么空余的地方,不免啼笑皆非。
奉九看着梳着华斯王子发式的奉灵,与一身西装英气勃勃的鸿司如此般配,心里真是满意极了。
鸿司和奉灵于去年成婚,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但两人看起来仍然很是甜蜜。不过刚刚跟两位表哥一起玩儿的芽芽跟过来拽拽母亲袖口——她以前就跟这两位一直在外读书的亲人没见过几次面,不象见姥爷、大舅机会那么多,而两家这样的亲戚又多,再加上这又一年多没见,早忘了谁是谁了——那芽芽应该叫他们什么呢?是“姨、姨夫”,还是“大哥、大嫂”呢?奉九看着宁铮,宁铮看着奉九,都有点忍俊不禁。
老派的唐度也挺尴尬,干脆告诉芽芽,这个叫姨,那个叫姨夫,就这么定了。宁铮听着岳父霸道地拍板,连连点头称是。
宁家其他亲人还在天津,老的老的,所以奉九算生产完了再过去拜望宁老夫人和大嫂、二哥二嫂及已结下深厚情谊的寿夫人她们。
唐度忽想起一事,赶紧告诉她,去年他们刚刚离开中国,虎头就回来了。奉九一听,脸变得通红,急急问他现在何处,宁铮看着她按捺不住激动的样子,面色几不可察的一黯。
唐度瞥了女婿一眼,笑着让她放心,虎头回来后就进了南京中央军的空军部队,是要参军,回东北去;去年底又被派到德国学习新的飞行技术去了,学多久也没个准信儿。
奉九默然良久,才又问道,怎么不让他去唐氏家族旗下的产业上班?
其实唐度当初也不过是接了宁铮的电话才不得不把虎头调走,如此而已;哪里是真的非要逼着虎头去自己的公司做事呢?
再了,唐度对虎头也有一份从看到大的情谊在,觉得这孩子既然这么出色,那还是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又过了两天,知道奉九好不容易休息过来,家人也见得差不多的闺蜜们适时地联袂出现了,四个好友见了面,免不了又是一阵笑闹,并竞相猜测奉九这一胎是不是男孩儿。郑漓虽离了婚,但照样过得不错,还开起了一家贸易公司,自己做起了经理,主营跨洋贸易,她身穿一身面料考究、由红帮裁缝亲手制作的顶级浅米西装套裙,与以往的古典美人形象大为不同,整个人显得非常干练,气色也更好了,奉九很是欣赏。
与奉九同岁的葛萝莉还没怀孕,奉九这都快俩了,相比之下不免有些心急,大家都安慰她,又七嘴八舌地从各自经验出发给出不少办法。
媚兰龙生现在天津姥爷家,因为乌老爷想他想得紧;又到一件趣事:秀薇还在香港待产,她父母亲去看望,柯东爵士非常高兴。盛宴款待后,微醺的他拿出一把整筒老红木蟒皮胡琴儿,是昭君出塞时怀里抱着的,他花了大价钱才拿下;薇薇父亲大为赞叹,然后才反应过来,昭君抱的不是琵琶么?
已经喝多的柯爵士反正是不管了,拉着他非要给亲家亲自演奏一曲他拿手的《苏州将军令》……
人胡琴名手是“行若风云,颤指微拢”,这位英国女王亲授爵位的柯先生可好,据薇薇父亲初步判定,他的演奏技艺,离胡琴名手也就差个十万八千里,那可真叫一个喑哑难听;不过碍着情面,薇薇父亲还是不顾文太太已僵住的脸,暗暗搓了搓遭了不少罪的耳朵,昧着良心夸赞了亲家几句。
没想到精明一世,只在自己嗜好上毫无自知之明的柯东还当了真,这个高兴,天天满哪儿逮躲他都来不及的亲家听他拉琴。
几日下来,原本想多住些时日的薇薇父亲跟闺女强烈要求回上海,等她快生了再过来:这几日听你公公锯琴弦锯得牙都苏苏的,再过几天只怕满口牙都不保,此等天籁你娘和你爹实在无福消受,就此告辞。
活泼的媚兰口才便给,一席文家的四川话学得是惟妙惟肖,听得闺蜜们快要笑破肚皮,奉九更是直揉肚子,生怕再把孩子提前给笑出来。
不过很显然大家都多虑了,因为直到九月初,过了预产期足足八天,这个只怕是个慢性子的孩子,才不疾不徐地发出了他要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信号。
生产过程倒是比生芽芽痛快,奉九顺利产下一个过于足月的漂亮男婴,而且甫一出生身高就破了中国自有妇产科记载以来的记录,足有五十五厘米,相貌据等不及从天津坐着火车赶来的宁老夫人讲,像极了他的父亲,好看着呢。
一女一子就此凑成一个“好”字,宁铮兴奋之下甚至出让奉九就此封肚的话,被宁老夫人了几巴掌,其他跟来的宁家女眷跟着偷笑。
全家上下喜气洋洋,只有刚刚做姐姐的芽芽一反常态,有点不知所措。
奉九看一向笑得跟朵太阳花的闺女这个神态——她自己也当过姐姐的,马上明了了芽芽这个原本的独生女对父母另有一个孩子那种矛盾的心思——一刻也不耽误地抱着她好好地安慰着;宁铮听了几句明白了,这就心疼上了,赶紧把白白胖胖的儿子往边上一放,过来搂住闺女亲亲爱爱地半天不撒手,一下一下地亲着她的胖脸蛋儿。
芽芽立刻高兴起来,父母亲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没少多少,这就好了,她又感受到了那种强大的安全感。奉九此时又有了一个念头:让芽芽给弟起个名,不管起什么,都由她定。反正从此以后,弟就叫这个名儿了。
芽芽一听眼睛瞪得大大的,顿觉重任在肩,憋了好几天,终于起了一个乍一听颇有点怪里怪气的名字——“坦步尔”。
这是所从何来?奉九觉得耳熟,芽芽解释,在火车上听到你们了好几遍,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奉九这才想起来,他们回来时从法国加莱坐火车到的罗马,行驶过程中她和宁铮的秘书李应超,这个学识渊博的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毕业的社会科学系高材生,净讨论因为欧洲各国毗邻的位置而闹出来的各种历史事件了,其中不可避免地谈到了“东方快车”这趟车最开始设置的终点——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
既然答应了孩子,那什么名都得用,大家于是就一口一个“坦步尔”地叫起来了,芽芽为此有点骄傲,还不忘特意明,是步伐的‘步’,不是布匹的‘布’,也就是希望弟一辈子平平坦坦。
多懂事的孩子,姐弟情深,宁铮感动得差点掉眼泪,奉九觉得丈夫越发回去了。
等奉九出了月子,没几天就全家一股脑地搬到了宁铮现在任职的武汉。
奉九在武汉照样以宁铮夫人的名义,做着在奉天和北平都做的那些关乎慈善、妇女和其他社会事宜。不过工作之余奉九还是不忘考校芽芽的功课,由此发现芽芽掌握的知识尤其是算术,成绩出乎意料地好,免不了夸了两句,于是芽芽更骄傲了。
芽芽的确对算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平日里玩儿个弹子跳棋,也不忘计算星形棋盘的各个角是多少度;看到太阳下旗杆的影子,还要思考着能不能算出旗杆的高度。
旁人听了自然惊叹,连带着一顿猛夸:这不过是才刚满四岁的孩子而已。芽芽更加骄傲起来,一边算术这门学科学力突飞猛进,另一方面,不听话、撩闲、各种淘气也越来越严重。
奉九看着近来骨头变得没三两重,趾高气扬走路都带风的女儿,不免谆谆告诫她,做人最不可取的就是骄傲自大,“骄傲必败。”
芽芽听了觉得有道理,点点头,但眼珠儿一转发现了问题,“妈妈,你还过,‘失败乃成功之母’,这么,‘骄傲’就是‘成功’的奶奶呗?成功、失败、骄傲原来都是一家人啊哈哈哈……”
从三段论的“大前提”、“前提”、“结论”这三要素及其关系看,芽芽逻辑严谨,没问题。
奉九被将住了;龙生在一旁听得想笑又不敢。
奉九深吸一口气:“芽芽,我看你最近有点犯‘焦躁症’,这样吧,妈妈知道一个法子屡试不爽,要不要试试?”
“那是什么呀?”还不知危险降临的芽芽果然上套,热切地问;龙生看着干娘眼里大炽的光就觉得不妙。
“让爸爸砍根桃木,做成一柄‘驱躁杖’,每天照三顿饭给你治疗,方案可参照菜谱‘竹笋烤肉’的做法,你看怎么样?
“好吃不?”芽芽完全没听懂妈妈的话,倒是对“竹笋烤肉”挺上心,真诚地问。
龙生在一旁恨不得跌倒:妹妹太贪吃了,这都要上身了还惦记着吃呢。
奉九冷着脸:“等你再这么不老实,就知道好吃不好吃了。”
可没等奉九再抓到女儿犯错,此时已有一项运动来势汹汹地席卷了全国,奉九也不得不被卷了进去,这就是江夫人发起的“新生活运动”。
奉九一旦了解了这场运动的主旨,不但不反感,反而很高兴于执政者终于要实实在在做点事了——这场由江先生提出,很快由江夫人补充并主导,以江夫人自任指导长的“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为依托,自上而下开展的运动,其主旨在于使国民“提倡‘礼义廉耻’(四维)之规律生活, 以四维之素行,习之于衣食住行四事之中,达到‘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生活军事化’的目的”。
这么听起来还是很靠谱的,提高国民身体和心理、科学、道德素养,重视健康,提升国民荣誉感、道德感,的确都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本来对这位干姐姐一向不冷不热,但作为宁铮夫人,她现在不得不隔三差五地去南京汇报工作,参与工作会议,并与其他高官夫人一起,在全国范围内发起号召,回到地方后则组织与新生活运动相关的各种活动:比如鼓励国民接种疫苗,消灭苍蝇蚊子老鼠,讲个人和家庭卫生等具体而微的工作。
公平地,这个运动的初衷是好的,只可惜大部分地区都没有可以实施的土壤:因为各地军队在老百姓中间都没有建立起什么有效的组织,以国民党中央军为代表的军官一向高高在上,没有可以把工作做下去的任何渠道。到后来,这场持续了整整十五年轰轰烈烈的运动终究变成了形而上,地方各派势力越发敷衍搪塞,只在“扣好纽扣,不吐痰”的前半句上有所突破。
不过此时运动伊始,各参与人包括奉九,都还是干劲十足的。
奉九觉得此次南京会议的意外之喜,就是能与廖夫人这位中国革命先驱、妇女运动倡导者一起共事;满腹才华的廖夫人同时还是一位声名远播的画家,她的画风出自岭南却不局限于岭南,立意深远,笔触大气磅礴,带着一种即使是当代中国男性画家作品中也难得一见的雄健自信和觉醒,奉九乍见就喜爱不已。
廖夫人见了年纪虽轻但一身素朴、踏实肯干、同样才华横溢的奉九也很是喜爱,颇有惺惺惜惺惺之感,在会议结束奉九回转武汉前,送了她好几幅自己的得意之作,包括《梅雀图》、《狮》和《独立寒江》,奉九如获至宝,一辈子都善加收藏。
此时已是民国二十四年的初夏,自奉九生了坦布尔后,武汉的工作越发忙碌,所以奉九早把芽芽送进专门成立的宁军军官子弟学;坦布尔快到一岁了,奉九算到时候就给他断奶。
又到了周末下午,武汉的中学例行放假,一大群孩儿都聚在奉九于今年年初新成立的孤儿院前一起玩儿。
芽芽领着一群把戏,正起劲地不知着什么,很快,孩子们乖乖地排好了长队,芽芽句话,就有一个孩子上前,从书包里掏出一板巧克力递给她。刚刚结束孤儿院的工作,由院长送出来的奉九偏头看了看,芽芽脚边那个布袋子里,已经装了七八板巧克力了。
奉九与同样一头雾水但不好意思问的院长道别,心里纳罕,走近些才听到,芽芽正挨个儿给大大的孩子起俄文名字:这年头有个英文名不稀奇,可俄文名?那可是稀罕物,就图它那个长劲儿。
芽芽绷着胖脸,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点兵点将:“大虎,你叫阿列克谢?彼得罗夫?阿斯姆斯。”这是中校机要秘书潘裕文的儿子。
她又指指绥靖委员会副委员长黎铭深的儿子,“瑞元,你叫……叫安德烈?尼古拉托维奇?乌里扬诺夫。”
五十七军一零九师师长段庆阳的女儿妞妞?“那你就叫克拉拉?博尔孔斯卡娅?科察洛夫斯基。”
……得亏这起名的记性好,有些孩子没法一下子记住这个在奉九听起来更像是当场瞎编的长名字时,她还能再重复地上几遍,而且保证次次一致。
奉九悄悄询问排在队尾的孩子,才知道她这宝贝闺女是把每个俄文名字以一大板巧克力的价格卖出去的……奉九以手抚额——这丫头,太不好管了。
芽芽正来劲儿,忽然被一脸不善的娘亲拉着就走。生意做不下去了,后面还没得到名字的孩子都不乐意地嚷嚷了起来。
芽芽直到回到家里还不服气,振振有词地:“妈妈,我起名字也是费了脑筋的,再他们也挺高兴的呀;这样还能给福利院的弟弟妹妹们攒巧克力,到底哪里不好了?”
奉九一听芽芽还有后面这主张,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还真个问题:她自身是有知识分子的清高劲儿的,总觉得帮人点忙就提报酬,太俗,尤其对象还都是认识的同学。
芽芽见母亲不作声,又交握着手解释,前天他们在孤儿院门外吃巧克力,好一会儿才发现围墙上露出一排脑袋,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很可怜,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法子的。是啊,孤儿院的孩子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巧克力这种非必需品,的确不在政府采购清单上。芽芽用脚尖儿在地上划圈儿,不安地拿眼角偷瞄着母亲:刚刚被拉回来,母亲又半天不讲话,她渐渐地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芽芽,这么做也好也不好。”今天公务不忙,能早回来一阵子的宁铮已猫着听了半天壁角,觉得该出面和稀泥了。他接着肯定了闺女的善举,及更加珍贵地利用知识(也有可能只是瞎编乱造)做生意的天赋;又指出另一点,如果有付不起巧克力的朋友,可以等过一阵子,再帮他们免费起名字,以示与付了报酬的同学的区别。
行吧,这个做法也不错,奉九和芽芽对此都表示可以接受。不过等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再相聚,奉九才发现,当初芽芽给朋友们起的俄国名字,还真有很多人一用就用了一生:他们,懒得换了,再毕竟也是花“钱”买的……
宁铮晚间照例与早恢复了苗条身材的太太缠绵了一番,临睡前,还不忘欣慰地,他这个姑娘,长大了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才,经商、数学,都有可能。奉九也觉得姑娘不错,不过还是抿着嘴儿笑着,你可真是偏心,欺负人家坦布尔,一天天地提都不带提一句的。
一天忙得蒙头转向的宁铮好像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似的,歉疚地笑了笑,明早我就去抱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