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故人来
宁铮坐镇武汉,不得不直面“剿共”事宜。其实他对于这个对手是非常陌生的,除了知道太太的亲姐姐唐奉琳是共产党员,还有就是去年被江夫人不惜行贿,亲自派人到天津租界抓出来杀害的抗日名将吉鸿昌将军外,可以他对共产党的了解,还不如故去的老帅多。
不过,这个自创立以来就一穷二白却顽强有韧性,终发展成为江先生头号心腹大患的政党和军队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宁铮开始起了强烈的探究之心。
宁军想剿匪,却找不到人,因为鄂豫皖只有三四千红军游击队,又最擅长游击战,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搞得宁军上下都颇有些尴尬。
趁着这段时间,宁铮除了日常整顿军纪,还是想多多了解对手,争取做到知己知彼。宁铮一家住在武昌徐家棚的杨园,办公地点则在汉口望门山原两湖总督衙门。
他每天早起与家人用过早餐,随即进入书房批阅公文,除了每隔几日渡江赴总部处理公务外,总是在不断地读书,并继续研究有关近世两大潮流——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书籍,其中马克思列宁的书籍他是越看越感兴趣。奉九如果也不出门,就会时不时地给他送杯清茶和茶点进去,再和他一起讨论一下书中阐述的观点,看着他废寝忘食的样儿,就好像看到了学生时代好学的他一般。
经一段时间的了解,宁铮现在对于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历程和现状更感兴趣了,并经常与他的上校机要秘书黎田野和曾留学苏联的中校机要秘书潘逸庐一起讨论《资本论》、《左派幼稚病》和《共产主义 ABC》等著作。
在了解了资本的生产、流通及剩余价值的分配过程后,宁铮颇受触动地,“这么,我看欧洲很快就得起来。”的确,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均衡引起了大萧条,大萧条又引发了贸易战,连锁反应下,德国意大利很快就踏上了对外扩张侵略的不归路。
潘逸庐后来又托人给他弄来了刚刚牺牲在南昌的方志敏烈士在狱中所写的《可爱的中国》和《清贫》两篇遗作,宁铮整整看了不下五遍,每次看完都摩挲着纸张,久久不语,他头一次被共产党人在遗作中流露出的对中国无极的爱恋和毫不畏惧生死的气魄深深动。
七月,长江洪水泛滥,继民国二十年淹死武汉六万余民众的大洪水后,江水再一次蔓延武汉。八日,宁铮组织成立了武汉各界救灾救济联合会,分工明确,任务层层下达,落实到位;奉九曾在辽西水灾赈灾中积攒了很多宝贵的经验,于是组织起各界妇女组织与联合会并肩工作,互为补充。
宁铮亲自驾驶自己的“薄云”号飞机飞临荆州上空视察水位,立刻发现了张公堤、武金堤有溃坝危险的堤段,驱车现场勘探后,马上调拨宁军一零五师抢险,又将高射炮部队所有载重汽车调往抗洪前线。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他们看到冒雨烧饭饭抢险的宁军官兵,与四年前大灾时根本无人管顾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心里感激,纷纷送水送饭以示慰问,当地报纸也感慨地:“‘兵工政策’的效果是惊人的,宁司令这样关心我们地方,亲自指挥防洪抗洪,这是从未有过的,证明我们以前的看法,错了。”
抗洪顺利结束一个月后,宁铮又举办了“武汉防空展览会”,展出了众多的防空炮、机关枪、气球、面具等武器和用品,同时发出《告武汉同胞书》,要求武汉市民“至少参加一次展览会,切切实实学到‘救死’的本领。”
到了晚上,他还不顾奉九的反对,亲自驾机做飞行表演,隔一会儿就发射一颗白蓝红三色信号弹,指引此时飞机所在的高度和位置,让下面围观的熙熙攘攘的百姓看个清楚,引得民众一阵阵地欢呼。观看的武汉市民都觉得开了眼界,毕竟在中华民国历史上,还从未有一位上将级军官,能亲自驾机给百姓做飞行表演。
几件事累积下来,宁军在鄂的声望大有好转。宁铮也深受启发,觉得不管什么事,只要想好好做,总还是有机会的。
时间很快到了中秋时节,奉九照例亲了亲芽芽和坦步尔的脸蛋,去南京向江夫人汇报这一阶段“新生活运动”的工作成果,恰好葛萝莉这段时间也在南京,她们约好了要见面。
两个孩子已习惯了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出趟差,胖乎乎的坦布尔也能跟在姐姐后面跑着玩儿了,他跟妈妈摇着手道别后,就惦着脚儿张着手儿让姐姐抱,快六岁的芽芽面上一副无奈的样儿,其实心里高兴得很,豁着两颗门牙的嘴一直合不拢地咧着,两膀一较力就把胖弟弟抱了起来——她回来后又跟追随他们到了武汉的师傅佟忠义练起了咏春,身体结实得很。
见了面后,萝莉兴冲冲地邀请她去南京大校场空军基地观看印雅格试飞为宁军采购的最新德国飞机。
这是一架“台风”BF-108 型飞机,单翼可收回主起落架,细细长长的外观看起来倒像只奉天夏日里偶尔一见的钴蓝色蜻蜓,由德国梅寒施密特公司生产,因性能优异而被印雅格看中。
她们迎上去,印雅格热情高涨,兴致勃勃地夸赞着新飞机的各种性能,又德国女飞行家艾利?本霍恩特别喜欢这款飞机,就是从她开始昵称飞机为”Taifun”,这才启发梅寒施密特公司把所有同型号飞机都改了名字叫“台风”。两位女士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地听着,但看着兴头头的印雅格,一个不舍得,一个不好意思断他。
正在这时,几十米外一架机尾漆着朵蓝色铃兰的美制霍克三双翼战斗机呼啸着回航,缓缓滑行,直到稳稳当当地落在停机坪上。驾驶舱盖一开,一位英挺飒爽的飞行员两臂一撑,轻松地跳了下来。他戴着飞行帽,把飞行眼镜往上一推,露出一双明澈的眼眸。旁边一位在飞行员中算是非常矮的少校军官已站了很久,立刻迎了上去,两人亲亲热热地起了话,互相捶着胸膛玩闹,随即并肩往回走。
那位刚下飞机的飞行员双手插兜,散散漫漫地向前走来,腮边两根飞行帽的系带懈懈怠怠地随风乱飘。奉九无意中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转过头去,可马上又回头瞪着那个飞行员:是不是见了鬼了,这居然是——虎头?!奉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
可即使化成灰她也认得,这就是她的虎头哥!
那他这是,终于从德国回来了么?
她再也忍不住地大声喊道:“虎头!”清脆的嗓音在大风里有一丝破碎。
远处的飞行员困惑地转头,旁边的少校军官也跟着朝声音处望过来,飞行员的眼睛马上张得大大的,“……奉九!”
他飞奔过来,奉九也使尽全力跑了过去,衣袂翩跹,像只初秋的蝴蝶。
没想到那个少校军官也跟着跑了起来。
奉九和韦元化两人越跑越近,待要撞上了,这才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愣愣地对视着,忽然,一个灿烂的笑容弯曲了这个年轻飞行员的嘴角,身材变得更加高大结实的虎头随即张开了双臂,奉九马上大笑着扑进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后面的葛萝莉和印雅格傻眼了,这是怎么个情况?
韦元化很快反应过来,他轻轻松开了奉九,缓缓地把她推到半臂之外。
奉九没有察觉,只是热泪盈眶地望着儿时的玩伴儿,现在的虎头,是个结实俊秀的成年男人了。
她忍不住手痒地使劲儿了他几下。韦元化好脾气地任她出气,一动不动。
“所以你回来了,还不算告诉我。”奉九过了激动劲儿,自然是要找他讨不告而回的法的。奉九鼓起嘴巴,两个鼓囊囊的脸蛋跟时候生气时一模一样,虎头不禁笑了。
他脱下手套,伸出手想戳戳她的脸,眼看着要摸到时,又缩了回来。
他把双手插进衣兜,“哪里,我刚回来一星期,还在做一些培训工作,然后就要跟你联系的。”他本以为至少还得再过几个月,他有了假,才能去看望奉九,却怎么也想不到,在南京的军用机场,两个已分开十年之久的老友居然久别重逢了。
正在这时,那个少校军官已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等了好久,眼看着他们俩叙旧告一段落,立刻抓紧时间走过来,“啪”地一个标准军礼,铿锵有力地:“宁司令夫人好!前东北航空教育班少校教官高志航向您报道!”
奉九闻言一惊,紧紧地盯着面前这张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老乡的脸:高志航也是东北人,曾于宁军扩建空军时报考赴法飞行班,但因身高不够标准而落选;他没有放弃,特意用法语给宁铮写了一封信,并把曾用名“铭久”改为“志航”以示决心。
宁铮感动之下特批他去法国牟拉纳和伊斯特陆军航空学校学习驱逐专业,高志航不负所望,飞行成绩非常优异,毕业后又去了位于南锡的法国陆军航空队第二十三驱逐团见习,回国后随即被宁铮任命为东北航空处飞鹰队队长。两年后曾经被意外弹出的操作杆断了右腿,但他凭着惊人的毅力和过硬的飞行技术重返天空,是个让宁军上下都非常敬佩的人物。
国难后,由于宁军几乎所有飞机都被日军侵占,他当即决定投奔南京军政部航空署。这次跟虎头差不多,是刚刚从意大利学习最新飞行驱逐技术,并购买了先进战机回来,现任第四大队大队长。
“高队长,你的身体还好吧?”奉九一直记得他的腿做了两次手术的事儿,导致左右腿长短不一。她体贴地问,同时目光只停驻在他的脸上。
“挺好的,没什么事儿。好久没见司令了,甚是想念。”他爽快地笑着,跟以前奉九偶尔出席宁军军官聚餐会,以茶代酒与他碰杯时一个模样。
“我知道你在意大利做特技飞行表演精彩极了,连墨索里尼都盛情邀请你留下呢,真是给我们中国人露脸。”奉九赞赏地冲他一竖大拇哥,宁铮前些天刚刚告诉她,高志航高超的飞行技术让观看航空特技表演的墨索里尼大为折服,特意出言挽留,但高志航拒绝了。
“哪里哪里,夫人谬赞了。”高志航一听之下稍显羞涩,猛地后脚跟一磕,“感谢以前司令的精心爱护和全力栽培,志航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奉九双目一潮。
高志航忽又面露凄然,“夫人,我自加入南京航空署,日夜等着的,就是能回东北老家去,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请相信你们的司令官,很快就会有那么一天的。”
高志航点点头。
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这时候才走过来的印雅格夫妇与熟识的高志航过招呼后,葛萝莉对着虎头含笑伸出手,她的丈夫也等着与他相识。
韦元化赶紧把手拿出来跟她握手:“你好。”奉九给他们做了介绍。
下午四个人一起吃了饭,奉九在席间也知道了虎头这几年的很多事情。十年过去,当年总是略显阴郁的伙伴,终于变成一个明亮开朗的男人。
在餐厅门口一别时,韦元化听明天下午奉九就会动身回武汉,沉吟了一下,:“奉九,明早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带你去个地方。”
奉九不明所以地答应了,随即跟着印雅格夫妻回到了他们位于中山北路萨里湾的寓所。
第二天一大早,奉九出了寓所门,抬头就看到虎头一身帅气的飞行员夹克,静静地倚在福特汽车上。
奉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虎头也笑了,绅士地开车门,请奉九上车,奉九在副驾驶坐好,一边问:“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虎头没正面回答,沿着中山北路开出了城。
奉九看着这路,虽然她天生路痴,但也看出点端倪,“这好像是去大校场的路啊?”
“不得了,我们迷糊居然也能认路了。”
“少歪派我啊,昨天才走过的,想忘都忘不了。”
虎头嘿嘿地乐了。
到了机场,两人下车,一起走到那架上面漆着一朵铃兰的战机前,奉九不解地看向虎头。
虎头深吸口气,,转头看着奉九:“敢跟我飞么?”
奉九看了看这架漂亮神气的飞机一眼,“好哇,现在么?”
“现在。”韦元化微微笑着,伸手拉起奉九,带她进入了飞机驾驶舱,又给她和自己都戴上了飞行帽和飞行眼镜,拿出预备好的另一件自己的带羊驼毛里衬的皮夹克式飞行服给她穿上,再扣好安全带。
奉九昨天跟印雅格夫妇一桌吃饭,净听印雅格净滔滔不绝地夸赞这两位奉天老乡了——印雅格一直以奉天人和宁铮发儿自居。
奉九这才知道,虎头和高志航一样,也是掌握了“夜间不灯起飞”、“倒飞”和“弧形飞”等飞行绝技的超级飞行员,现在能掌握这些高难度飞行技术的飞行员,即使放眼全世界也是屈指可数,虎头、高志航和其他两位飞行员并称为空军"四大金刚"。
奉九听着一点也不意外,她的虎头哥聪明着呢。
“出发!”奉九大嗓门地喊着,笑成一朵花,韦元化也笑了,斜着身子冲奉九行了个军礼,“遵命,长官!”他冲着机场塔台一挥手,示意他们要起飞了,那边也摇旗呼应。
飞机的螺旋桨迅速转动起来,发动机一声轰鸣,机身瞬间加速,冲出跑道,飞上天空,飞行轨迹在早微蓝泛白的天色里画出漂亮的弧线,扇动着翅膀开始自由地翱翔。
因为飞行高度只有七百米,所以并不冷,驾驶舱盖一直开着。奉九也不话,只顾着贪看下面的景致,她看到了钟山,看到了中山陵,看到了秦淮河……奉九也坐过几次飞机,但都是客机,从未坐过战斗机,即使她的丈夫就是一个出色的战斗机飞行员;坐在大敞着的战机的机舱里,视野极其开阔,这让她感觉很新鲜;尤其现在驾驶这架庞然大物的,又是她曾经最亲近的人。
她忽然冲着虎头大喊:“干嘛漆朵铃兰?”语气中充满了好奇。
虎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歪着嘴,蔫儿坏蔫儿坏的,也扯着脖子喊道:“你猜!”
奉九扭过头去悻悻地不话了,哼气鬼,又朝他笑了起来——哎,虎头哥长成大人了,也有秘密喽。
虎头时不时扭头看看她,始终扬着唇角:如此惬意的飞行,给人一种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的错觉;轰鸣的战机,好像有一下子带着他们回到时候一起爬树翻墙头的童年时光的神奇魔法;而十年光阴形成的鸿沟,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时速三百零五公里的战斗机加满了油,可以飞行一千公里,但虎头绕着南京很快地飞了一圈后还是回了机场。奉九有点腿软,韦元化憋着笑把她抱出驾驶舱,又让她蹬着梯子下来,奉九摘了飞行眼镜,脸蛋红扑扑的,看得出刚才的飞行让她很兴奋。
地面的服务人员也聪明地装作没看见:对于这些在国家危急关头,能舍弃国外舒适的生活,共赴国难的人,他们只有敬意,所以,只要不过分,他们都会照样服务,而且帮着遮掩,尤其是韦元化这样的王牌飞行员——这还是他第一次带一位女士上天。
地面检修人员过来检查飞机的状态,做日常维护,其中一人无意间看到了奉九飞行帽遮住的半边脸,瞬间一愣……
奉九由虎头送回了萝莉家的寓所,再过几个时,奉九就会从这里出发回武汉。
此时天色已慢慢转为明亮的蔚蓝色,看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韦元化下车,走过去替奉九开了车门,奉九看着已经对西方礼仪和先进事物如此熟稔的虎头,心里很是安慰:她的虎头哥,到底没有在什么学徒铺子里虚度一生。
相比于刚才在天空中的兴奋和一路上的滔滔不绝,现在的两个人沉默着相对无言。
非常时期,到处人心惶惶,不知再见会是何期。
“奉九,你保重。”韦元化到底伸出手来,轻轻地把她跑到脸上的一绺碎发别回右耳。他轻轻碰了碰奉九白生生的耳垂儿,又厚又韧,从就知道这姑娘的性子不是一味和软的。
“你也是。虎头,我们保持联系。”奉九记下了虎头在飞行队宿舍的电话,约定好了一星期一次电话报平安。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韦元化直视着奉九的眼睛,郑重其事地。
奉九点了点头,招一招手,转身往里走。
韦元化沉默地看着她一如往昔婀娜的背影,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后越发显得曼妙,忽然张口喊道:“奉九!”
他慢慢吞吞走上前来,忽然间越走越快,到了奉九面前,忽地伸臂将她兜头搂住,低声:”你不知道,我见了你有多高兴。“
着奉九只觉得有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了贴自己的脑门,韦元化费力地放开了她,张了张嘴:“奉九,如果你……生活得不如意了,记得,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
“……都在?以后娶了嫂子,也行么?”奉九趣地问。
她当然关心过他的婚事,毕竟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自己恋爱谈过几段,但都没什么结果。
“当然。”虎头一笑,斩钉截铁地。
“我可是记住了。”奉九笑着点头,两人依依道别。
奉九正在里面收拾行李,忽听到有人在客厅里话,很是耳熟,再仔细辨别,居然是宁铮的声音。她知道宁铮会到南京找江先生商谈下一步的军队动向安排,但不是还有两天么,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没一会儿,果然是宁铮推门进来了。萝莉起身笑着跟他招呼,随即走了出去,顺手关了门,她怎么觉得这位宁司令面色不虞呢?
奉九笑吟吟地向他走过来,宁铮却是没有回以笑容,反而很有点郁怒。
还么等奉九开口,宁铮先问上了:“你刚刚去哪里了?”
“嗯……”奉九本能地不想告诉他,但转念一想,到处都是宁铮的耳报神,只怕他已经知道了,再其实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于是她坦然地:“我昨天遇到了虎头,哦就是韦元化,今早他接我跟他到天上飞了一圈。”
宁铮看着她坦荡的表情,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你是觉着还有理了么?韦元化想干什么?他居然敢带着你飞上天!”这要不是徐庸正好去机场看望从军的徐大学生,顺便想试试新飞机,而徐大学生以前见过奉九,这才报告给正好提前动身来南京的自己,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虎头的飞行技术不比你差,”奉九不服气地争辩,“再了,他可是我发儿,我认识他的时间,比认识你可长多了。”奉九撇着嘴,心里暗自唾弃着宁铮的家子气。
宁铮一提起韦元化简直满脑门官司,只要一想起奉九原本一心一意要嫁的就是这个英挺俊秀、才气横溢的男子,心里可想而知是什么感觉。他其实早就知道韦元化成为中国空军王牌飞行员的事儿,但……既然太太没问,那他不也不算错。
“你是我太太,如果你真的想坐战斗机,告诉我啊!”
“谁有多想坐战斗机上天啊?我不过就是看虎头那么高兴,不想……”看着眼前变得越发难看的宁铮的脸色,奉九只能不了。
宁铮闭了闭眼睛,额角闪出几根青筋,“我生怕你有闪失,所以一直都不舍得带你飞上天,你可好,居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徐庸以前可是没少带着他那个女学生一起飞,但宁铮连想都没想过。
奉九腹诽着宁铮那句“不相干”:要是韦元化都成了不相干的外人,那你宁铮对我而言也是外人。
宁铮看着奉九弯弯如新月般的眉毛向上挑起,配合着满是不服气的漆黑眼眸,忽然想到当年他们感情不睦时的情形,心里一紧。
本来他是想早点过来让奉九多留几天陪他的,看现在这情形,也只能就此住了。
奉九还是准时回了武汉,徒留下宁铮空叹奈何。
等过了几天他也回了武汉,奉九劈头就问:“瑞卿,你给巧心安排了一门婚事?”
前天一直住在天津的巧心忽然来了,呆了两天,奉九带她在武汉到处走走,姑嫂两人谈了很久。
宁铮微怔,一问之下才知道巧心来过了,“是啊,她都多大了,再不出嫁就成老姑娘了。她娘都急上房了,自己还不上心。”
“可她并不中意这个段雨豪。”奉九自回国以来,其实也一直操心着二十四岁的巧心的婚事,给她介绍过几位靠谱的青年才俊,但大概是缘分没到,不是巧心没看上别人,就是别人没看上她。既然这次都求上门请自己这个做三嫂的开面求情,她当然得设法完成姑子所托。“再她还想继续求学。”
“可得了,我这个妹妹书读得怎么样,我还不知道么?以前怎么没见她这么用功过,大学也是勉强毕业而已。现在倒想继续学业了?”
奉九知道宁铮对于四姨太这个女儿一向不大待见,大概也有对她那个不着调的娘的厌恶。但她很体谅性格绵软但骨子里却是艮皮腊肉的巧心——从就不得重要的亲人的待见,包括父母,得不到认同和肯定,能不长歪已经不错了。
宁铮接着:“她那是一听要嫁人才想出来的借口。她那学,不上也罢。”
巧心的学业水平的确平平,从来也不热衷上学,宁铮一提起就大摇其头,他身边优秀的女子太多了。
“巧心没什么远大志向,一向也就是随遇而安。这段雨豪人不丑,也是奉天人,保定军校毕业,家境尚可,生活习惯上也不需要相互适应;年貌也相当,人品不错,至于‘花花公子’之称,大多也是夸大其词;配她绰绰有余。她只是一时闹闹脾气罢了,你别跟着瞎搅和。”宁铮一鼓作气地把段雨豪的基本情况都出来再加以分析,同时堵奉九的嘴。
奉九不乐意了,“哎哎,你这当哥哥的把妹妹看得太低了吧。有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么?”巧稚的确耀眼,但巧心也是很有可取之处的。宁铮叹口气,太太今天急躁得很,“怎么看高啊?你让她出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堂堂正正地养活自己?”
奉九生气了,“主观臆断,信口雌黄,不试试怎么知道?女人难道天生就靠男人养么?你这是根深蒂固地不尊重女性的观念在作怪!”
奉九这是想起了当初他们刚刚谈到婚事时,自己曾提到他有过的那些女人,宁铮当时轻蔑的态度可是让人气愤不已。
“我没有。”宁铮一听觉得太太这帽子扣得有点大,赶紧严正声明,“我这么年早改了,你看我向来多尊重你?顶多也就是在床上时做个主罢了……”宁铮觉得这机会不错,一阵坏笑,以为风平浪静了,于是开始往奉九身边凑。
以往他们偶尔有什么意见不合时,往往他故意个岔,句荤话,奉九就光顾着揪他轻薄的罪过了。就这么着个马虎眼,估计巧心的亲事再加上南京闹的不愉快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这次没成功,只换来奉九一阵冷笑,“呵呵,果然是同类相护。”
“……你什么意思?”曾被太太嫌弃过两年之久的宁诤一听额角立刻有青筋隐隐浮现,想见得心绪不佳。
奉九忽然注意到他揉眉头的右手手指节上有新伤,“啊?你这是?”
宁铮赶紧把手放下揣兜里,微低着头瞪着奉九,“你把刚刚那句话清楚。”
奉九立刻把他莫名其妙的伤忘到脑后去了,接着:“巧心都探听清楚了,段雨豪未成亲却已置办公馆包养外室,还生了个儿子出来,巧心过去就当后娘,搁谁谁乐意?!”
宁诤换左手揉揉太阳穴:“这是胡扯,那个男孩儿,是他外室跟前夫生的。”
“啊?!还是个嫁过人的?”奉九咂舌,“那这个女人真是有能耐,就巧心这样跟面团捏似的性子还能镇得住?”
“段雨豪又不会把她接进段府,两人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再了,段雨豪已经答应了成亲前肯定把她发了。”
奉九冷笑:“死死活活都是他在,他你就信啊?再了你们都是男人,你还是他长官,来来回回都会为他话……”
宁诤断她:“巧心是我妹妹!”声音里加了一层份量。
奉九不语,直直盯着他看,清亮的眼光如同刀子利剑,戳入他的眼他的心。
这目光到底伤了他,看来不管他如何做,一直以来,在她眼里,他跟段雨豪这种包养外室的男人还是没什么区别吧?即使有,也不过是五十步还是百步的区别,哪怕都是婚前的荒唐。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慢悠悠的,“……倒是你,你这到底是为巧心抱不平,还是替自己抱不平?”
奉九一楞,这是怎么个意思?
宁铮话甫一出口就懊悔不已,这不是特意提醒着奉九,当初他们的婚姻是有多不堪,而她那个青梅竹马有多完美了么?
在南京时,他已特意找到韦元化,与这个长期以来潜在的最大情敌过了明路——本来光听徐庸转述他们一起开着战斗机飞上天就够让人恼火的了,没想到他们道别时的情景被印雅格看到了,印雅格哪能不给好哥们儿提个醒儿,经他一描述,宁铮这火儿就什么也没压住……
等两人“沟通”结束,他到底还是费了些功夫,找人连美国带南京、德国地一通查,随后各种语言写成的电文飞来一大沓子,直到今早驾机离开南京前,他还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韦元化,的确是个优秀、专情到让人嫉妒的人。
不过幸好,今时不同往日,他与奉九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底气还是有了些。
奉九这才反应过来,免不了勃然大怒:好哇,他自己以往的烂账都不稀得跟他算,他倒还好意思计较自己这连个影儿都没有的事儿……我呸!
原本在南京匆匆见面时两人就为了韦元化而不睦,再加上回来为了巧心的事儿起争执,话赶话的结果就是,他们之间原本一直热辣辣好似没有尽头的感情,迅速冷掉了许多。
其实古人一直有句话,叫“情到浓时情转薄”,这话很有嚼头——跟“餍足”、“物极必反”,“至刚易折”,或“情深不寿”……来去,都是一个道理。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可能永远处于顶峰;因为顶峰,本就是个最不稳定、不可持续的状态;一旦到了顶峰,势必会衰落,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而感情里,不管是友情、爱情,甚至包括亲情,无一例外。
所以人世间经常能看到千辛万苦冲破重重阻碍才修得正果的夫妻,没几年就有了外心;年轻时一起艰苦创业,有过命交情的好友,一旦事业稳定发展壮大,也就到了散伙的时候;父母偏心疼爱得如珠如宝的那个孩子,到了晚年却是最让父母痛骂的,所以东北才有一句老话”偏儿不得偏儿济“。
婚姻当中,如果一方或两人都是平和的性子,感情细水长流,那么他们的婚姻基本可以肯定,比炽烈的富有戏剧性和话题性甚至表演性的爱情,能来得更加隽永和长久。
别的不,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对中外著名的情侣当中,祝英台和罗密欧的感情都是炽热难当,如炽火、如烈酒;这样的人,爱得坦荡,毫无保留,要得也贪婪;一旦情感上得到了充分满足,他们的抽身,只怕也就是下一个动作了。
反正奉九是不大信得过即使他们终成眷属,到底又能走多远。总体而言,奉九在婚姻和感情上是个悲观主义者。
宁铮和奉九陷入了冷战,这是这对结婚九年的夫妻的头一遭长时间冷战,周围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以往好得蜜里调油的两人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两人在孩子面前还是挺能装的,也没分屋睡,照样是该带着玩儿带着玩儿,该话话;可等孩子们一出去,奉九就跟锯嘴葫芦似的不发一声了。
要是照着以往,宁铮肯定会耍无赖似的歪缠上去,闹到后面奉九也就随了他了,不过这次奉九痛斥他不尊重女性,所以他还真不敢再象以往那么对她。
对着鲜妍娇嫩的太太,宁铮看得吃不得,憋得一肚子火,也只敢在奉九睡熟了后轻轻搂着她,略带满意地舒口气;没几天一早起来发现鼻头起了一个大红闷头儿,也就是疖子,圆鼓鼓地还汪着一泡水儿。
扎着两根羊角辫儿的芽芽托着圆滚滚的腮帮子,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端详半天,点点头,声称爸爸现在看起来就像是那头替圣克劳斯拉雪橇的红鼻子驯鹿,然后就开始叫上了“鲁道夫爸爸”;自己立立正正坐着,胸前围着围嘴儿,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的坦步尔赶紧把手里正喝粥的银匙放下,抖着俩胖脸蛋,清澈的眼睛笑得眯成两道缝,啪啪拍手以示对姐姐的赞赏,“驽……爸爸!",费力地发声跟着凑趣,弄得宁铮一脸尴尬,先瞪了儿子一眼,再好好声好气地:“芽芽,怎么又给爸爸起外号哇?”
他偷偷看一眼奉九,奉九还是端着脸,跟没听见似的;他暗叹口气,过去亲亲俩孩子,跟奉九了一声“我去办公室了“,就离开了寓所。
他一关上门,奉九先跑到墙角背对着饭桌笑了个够,这才转身走过去,拿起手帕替儿子擦了擦嘴角的粥渍,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芽芽,不许在外人面前瞎叫爸爸外号,芽芽乖乖听话。
眼瞅着又要出差,宁铮赶紧找黄医官做了处理,这才看起来体面些。
奉九遵守着承诺,每星期给虎头电话,头一次他接电话时,奉九听着声音不对。虎头支支吾吾地,平日里训练时不心碰到了嘴,磕伤了,所以话有点不大方便。奉九虽略觉蹊跷,但也没往心里去。
此时已到了十月末,宁铮准备动身去南京参加国民党第四届六中全会,临行前主动问奉九要不要去南京看看,想不想坐自己的飞机去,奉九都冷冷地拒绝了。
宁铮灰头土脸地驾着他的“薄云号”走了——原本他想着要是奉九能开晴,那他就开那架印雅格新购进的台风,上面漆了三个大字——“鹿微号”,这是奉九的字,正好带着她去南京散散心——连个来自太太的吻都没得着,这可是成婚多年头一次,他心底一片冰寒,幸好还有早看出来父母不大对劲的芽芽赠予的安慰之吻。
不过,两人冷战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巧心的亲事黄了。不过奉九是直到今天巧心喜滋滋地给她电话才知道的。宁铮到底还是屈服了。
奉九照样每天忙忙活活,吴妈心疼她,劝她去上海找闺蜜们散散心——她最倚重的秋声在她们离开英国时就被她直接发回美国了,哪有长时间霸着别人家太太不还的道理,奉九可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
奉九一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