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盼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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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前安顿下来后,孩子们已经上了当地的格罗顿学:不苦很快到了十六岁,可以上大学了;不咸则进入了龙生和芽芽就读的学。

    不苦这个奉九最爱的侄子,与姑还是很亲昵,对芽芽这几个姑姑的孩子也是爱屋及乌、疼爱有加。

    家伙除了个头见长,脑子也没闲着,挺有想法:虽家门口就有两所世界顶级大学,但就象所有的孩子都想离开家去外面读书,远离父母的管束一样,他申请了位于康涅狄格的耶鲁,对大儿子极为疼爱的唐奉先不得不答应。

    去了耶鲁后,不苦很快就因为出色的身体素质引起了棒球队教练安德森的注意而入选耶鲁棒球队,唐家的运动天分在那里得到充分发挥,他迅速成为校队的著名投手,并因身材颀长、长相英俊、性情温文而有了一大批的爱慕者,连大名鼎鼎的世界冠军,职棒“波士顿红袜队”都找上门来,希望他毕业后能加盟。

    不苦的新爱好很快带回了家里,只要放假回家,他肯定是拿着一根球棒在父亲特意给他开辟出来的场地上练习。自到了美国,稳重温厚的不苦已成为龙生、芽芽和坦步尔心服口服的魁首,他们对不苦大哥一脸崇拜,唯命是从。

    奉九很快发现不管什么事儿,如果她跟几个陆续处于不同叛逆期的孩子不通时,就找不苦去,没两句,几个家伙就都乖乖点头了。

    看着大哥练球这么起劲儿,他们自然有样学样,一人要了一根球棒,认真学习棒球规则和技法,刻苦练习,坦步尔虽,也拿着一根短不少的球棒跟着装模作样。

    很快,不咸和龙生都被格罗顿学的棒球教练吸收进了校队,不咸是捕手,龙生是投手。

    奉九最是赞成孩子进行体育运动。

    诗人席勒曾过——“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

    体育运动能让压力得到排空,让天性得到释放,让性灵得到陶冶。而这种有身体接触、对抗性强的集体运动,非常适合培养孩子的合作精神,也有很强的示范效应。

    不咸和龙生在学校练习棒球时,芽芽也不甘示弱跟着跑得虎虎生风。因为跑位机灵,速度又快,不苦大方送出英文绰号“Hurrie”——美国东部的确非常容易发生飓风——中文外号“旋风”,他们的学并没有女子棒球队,但她因此被慧眼识珠的教练看中,也吸收进了棒球队,帽子一戴,谁也看不出她是女孩儿。

    到了春天,格罗顿学棒球队参加了麻省学校际棒球联赛,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取得了冠军,龙生还获得了当之无愧的“最佳投手”称号,当地记者得知队里还有一位年仅七岁的中国女生捕手时,就更加惊讶了。

    决赛是在哈佛大学附近的麦迪逊学举办的,颁奖仪式结束,他们没着急上车回家,而是一路游游逛逛,走进了哈佛校园。

    奉九刚才就没少给在场上积极奔跑的孩子们照相,现在更是要求几个孩子站到根本不是哈佛创始人的“创始人雕像”旁拍照。芽芽不像不咸和龙生那样乖乖听话,而是拒绝了妈妈让她入乡随俗地去摸这座坐像已被摸得发亮的靴子尖,以保佑自己更聪明的提议,漫不经心地自己已经够聪明的了,奉九免不了揪了揪她为了球方便而自己偷偷剪短的头发,让她谦虚点。

    当然,芽芽自己乱七八糟剪的鸡窝头,后来还是巧手的秋姨善了后,给她修出柔和圆润的发尾,要不真跟狗啃的一样了。

    趁着春假回家,正好陪着来看比赛的不苦看着姑颇有点挫败的表情,忍不住抱着胳膊大笑,又拉过表妹搂了搂,芽芽立刻欺上了表哥的身,象只树袋熊一样扒着不放——谁都知道哈佛和耶鲁之间“既生瑜何生亮”的情结,不苦这耶鲁学生怎能不对拒受蛊惑的表妹感到欣喜?

    他们斜穿过一片树林,这里长满了典型的北美植物,伴生着火炬松的鹅掌楸、糖槭、枫香树气势汹汹地疯长着,高大的山毛榉败下阵来,委委屈屈缩进一块领地里。走了两百多米,奉九发现,他们正在穿越一片墓地——美国人的生死观很豁达,死人往往与活人比邻而居。

    墓地空旷,只有一位白发老太太跪坐于一方白色的墓碑前,正用带来的水壶里的清水细细擦拭墓碑,动作轻缓,充满眷恋,埋在墓碑前的陶瓮里还插着一束耀眼的明黄色玫瑰。

    奉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墓碑,不免吃了一惊:墓主是典型的中国名字,似乎是“石锦堂”,根据生卒年,应该是于一八八六年二十六岁时殁,那个时代来到美国的有知识的中国人可极为罕见,所以,这不就是那批……?

    身穿莲灰色旧式长裙的老太太一回头,正好看到奉九他们,一双依然清澈的绿色眼睛里忽地闪出了急切,开口道:“我刚刚去看这几个孩子棒球了,得真好。你们,是中国人吧?”奉九点头称是,芽芽好奇地看着老奶奶。

    老太太神情大盛,激动不已,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要发生似的,她急匆匆地起身自我介绍,她叫苏西?米勒?施,“我的丈夫,也是中国人,叫施锦堂。”她又特意用广东白话了一遍,奉九听得懂,所以确认是“施”而不是“石”。

    奉九心下更加笃定,心翼翼地问:“您的丈夫,是‘留美幼童’么?”

    老奶奶惊喜地望着她:“女士,你猜得没错,他是第二批。”

    “留美幼童”,不同于后来美国政府于本世纪十年开始,用庚子赔款选拔派遣的留学生,这些于一八七二年开始送往美国留学的年龄从十到十五岁不等的男童,都是从开明的沿海经商家庭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原定留学十五年,但清朝官员听信谣言,认为孩子们在蛮夷之邦学得一身“粗鄙之气,终日游戏,行为乖戾,数典忘祖”,遂于第九年断然中断了留学项目,任凭对这群耀眼的中国幼童抱有极大好感的美国各方面求情也无济于事,并要求他们马上回国。

    当时的美国耶鲁大学波特校长痛心地将当时的情形比作“精心浇灌的树正要开花结果,却被强行停止生长,何其痛哉。”

    奉九对于这段历史耳熟能详:幼童们回国后很是捱过了一段里外不得好的痛苦岁月,但这九十六人中也还是产生了众多的杰出人物,比如“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清华奠基人唐国安,及一力促成退还因故意算错帐,而让满清政府一年多掏不少冤大头钱的“庚子赔款”的驻美公使梁城等。

    即使胆大妄为偷偷留下的寥寥几人中,比如容揆,这位著名的“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的族弟,后来也是成就斐然。

    当初这群以如此幼龄跨越万水千山,引起极大轰动的孩童们,人人一身官家统一置办的不合身的拖地长袍马褂,脑后倒拖一根长辫,以至于《纽约时报》报道他们抵达的消息时连性别也分不清,堂堂主流大报居然刊出“欢迎这群来自古老中国的年幼的女士和先生们”这样滑稽的新闻来。

    “当初,他一来就被安排住到了我们家,五年后,我们恋爱了。”年逾古稀的苏西的双眼晶亮起来,双颊也泛起了红晕,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青春年少的岁月。

    “他的棒球得特别好,挥棒姿势洒脱极了,很像这个漂亮伙子。”她指了指龙生,芽芽跟着一乐,龙生瞅她一眼,垂眸向老夫人微微鞠躬致谢,顺手上去揉芽芽肉头头的耳垂儿。

    苏西的神情很亢奋:“只不过,头几年,他还不敢剪掉发辫,所以挥棒时辫子跟着乱飞,形成各种怪异的角度,很是有趣,还有体育记者因为抓拍到辫子和球棒完全平行的神奇画面而获了摄影大奖。”大家听到这儿,都笑了起来。幼童里第一个剪发辫的,就是极富反抗精神的容揆。

    看这群中国人对她丈夫的故事这么感兴趣,苏西也很高兴,越讲越来劲,“就跟几乎每一个留美幼童一样,他也非常优秀,不论是各门功课、运动,还是跳舞。可是后来,清朝要求他回国,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美国未完成的学业,所以我的家庭和朋友们,就帮着偷偷把他留下来,躲躲藏藏好几年……终于,他从哈佛毕业了,我们也结婚了。”奉九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素净的黄金婚戒,看来……

    “我们好了,等中国的风声不那么紧了,他的学业也完成了,我们就一起回到中国去。只可惜,上帝没有听到我的祈祷,我们的幸福日子没过几年,他就因为拼命学习和工作而得了肝病,没熬多久就过世了。”老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连坦步尔都静静地望着她,忽然走过去,揪着衣襟上别的手帕替她擦去了眼泪。

    苏西感激地亲了亲坦步尔的手,“临去世前,他反反复复地提起,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回国工作,辜负了国家;还有,路途遥远,魂魄无法归乡,他对于中国人来,是最大的惩罚。这是真的么?”

    看来,施夫人从此之后,并没有再遇到其他能谈得来的中国人——也是,施先生毕竟是私自留美的。

    不过大概还有别的原因:自一八八二年开始,美国,这个自称是全世界民主自由灯塔的国家,居然通过了一条臭名昭著的只针对中国人的《排华法案》,禁止绝大部分的中国人进入美国。

    究其原因,脱不开帮助美国修建了西部铁路的普通中国人,在工程实施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勤奋、坚韧及高智商,使骨子里优越感十足的白人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这是典型的吃饱了骂厨子,狭隘自卑,完全忘记了在每一根枕木下,都有一个因为修建铁路而劳累死去的中国劳工的遗体。

    她抬头望着奉九,眼里露出恳切和哀求,奉九赶紧安慰她:“当然不是,我们有办法的,正好我们这边有人近期要回中国去,如果在坟墓前呼唤施先生的名字,再把他的一套旧衣物带回国,安葬于他的家乡,这样,他的魂魄自然就能回去了。”奉九定主意,要请包不屈这个广东人帮忙实现施先生这个老乡的遗愿。

    “天呐,能这样就太好了。”苏西惊喜异常,连连道谢——让她愁眉不展多年的难题有望得到解决,她都要落泪了,“他的家乡,我一直记得的,就在广东香山黄梁镇龙眼村。”这个地名,她也是用非常标准的广东白话出来的,奉九听了更觉凄然:看样子,苏西没有再嫁,孤儿寡母,生活已是不易,哪能有多余的精力再实现亡夫这个本也不易实现的愿望,毕竟,中美之间隔着广阔的大洋。

    此时只剩她们在轻声交谈,孩子们已走出墓地,自顾自地爬树、摘花薅草地玩儿起来了,只有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的不苦跟在身边静静地聆听。

    “当年度蜜月时,我们曾坐火车去了费城、纽约、华盛顿,后来还去过黄石,连看了好几天老忠实泉喷发,还很幸运地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灰熊,还有大角麋鹿,一点不怕人,跟着我们走;我们还偷偷下去用温泉水煮了鸡蛋,其实,游客是不被允许这么做的。那个时候,我们象在梦里一样幸福……”回忆起与亡夫的青春往事,苏西满脸的褶皱都舒展开来,一双纯净的翡翠眼睛,让人依稀得见少女苏西的迷人风采。

    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原本变得高亢的声音也转向切切,“不过,自从我丈夫去世,我就再没出过这个镇子了。”

    正在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一声佯装的抱怨,“妈妈,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一位五十多岁的黑发妇人出现了,她的五官有非常明显的华人血统特征,穿着典雅考究。看到在一旁玩耍的孩子们,立刻很热切地跟奉九了个招呼,起劲地夸赞着他们的出色表现。

    看着苏西眼有泪痕,这位苏西刚刚脱口而出称之为“囡囡”的女儿一脸心疼的模样,搀起母亲就要匆匆离开;老太太急了,奉九赶忙上去,跟“囡囡”明了情况,黑发太太大为感动,一再感谢他们对亡父的挂念,他们互换了地址,苏西这才笑容满面地由女儿搀着回去了。

    不苦大为感慨,起了自己在耶鲁棒球队的事儿:原来,慧眼识巨的安德森对不苦这个中国孩子寄予厚望是有原因的——他毕业于耶鲁的爷爷常常提起,六十年前,曾有一支由中国留美幼童组成的耶鲁留学生棒球队,风头无两地遍美国大学无敌手,并在不得不提前回国途经旧金山时,败了主动邀战的当地著名职业棒球队奥克兰,轰动一时,让当地华侨欣喜若狂——毕竟,棒球是美国的国球;还有一位留美幼童作为耶鲁划艇队舵手,率领队员连败老冤家哈佛划艇队。

    英文名为弗兰基的不苦很快成为著名投手,蜚声耶鲁校园之际,安德森教练曾得意地告诉他,“虽然最开始你不为所动,我可没着急,直接带你去了校史馆一趟,看了看以前你们的‘铁路之父’詹天佑率领‘东方人’棒球队挥棒的英姿,不是因此大受触动,立刻答应入队了么?”

    奉九听了很是惊讶:没想到留美幼童们还有这样一段经历。

    都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但为什么中国孩童到了美国,玩起由西方人制定规则的各种运动却能毫不逊色呢?

    自宋代以来,中国朝堂之上越来越重武轻文,教育孩子们从就循规蹈矩,“修身养性”,就好比给初生的马驹套上了缰绳,钉上了铁掌,在该玩的年纪成日与书本为伍,这样歧视体育运动的教育观念,真的是陈旧落后,奉九深有感触地总结到。

    不苦忽然红着脸:“姑,我觉得,这位施先生也很幸运,毕竟,能有这么一位长情的太太,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福气。”

    正在这时,芽芽在前面喊着她饿了,要吃饭,于是不苦腼腆地抿嘴儿一笑,快步追上前面的弟弟妹妹,一起迈步向前。芽芽和不咸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今天的比赛,龙生照例不骄不躁,坦步尔羡慕地望着前面的哥哥姐姐们,短腿儿跟着紧倒腾,意气风发的芽芽忽然意识到了,倒退了几步,拉住弟的手。

    独留奉九,欣慰地感叹着她的不苦终于长大成人了,笑着笑着,又回过头望着这一方莹白的墓碑,安然矗立在清风和花香之中,午后斜照的阳光温情地拥抱着它,黄玫瑰上晶莹的水珠点点,树林里寂静空旷,身处异国的孤魂,此时沐浴在一派安适温暖之中。

    她想,这位施姓同胞生命的最后一刻,应该是对爱妻爱女放心不下,会觉得满腹才学空付流水,不过,最耿耿于怀怀的,大概还是第一批留美幼童中后来以身殉国的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的那段临行感言: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奋然以身——终无悔。奉九深深鞠了一个躬,向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同胞致敬,同时想起了万里之外身陷囹圄的亲爱的他……前面坦步尔“咯咯”的笑声提醒着她迅速回到现实中来,于是暂且放下心中翻滚的思绪,转身追上孩子们,奉九与他们一起着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奉九早让包不屈恢复了所有收音机的频道,天天收听时事新闻,虽关于宁铮的消息只有片言只语,但她知道他暂时还是安全的,而她,只能耐心等待。

    此时已是一九三八年的仲夏,中华大地早已山河变色——

    二月,历时三个月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终于结束,三十万亡魂凄凄惶惶;三月,日本扶持的汉奸政府——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于南京成立。

    也不是没有由原桂系军阀李德邻指挥第五战区军队进行的“台儿庄战役”这样的大胜利,只是,太少了。

    同样在三月,希特勒终于按捺不住宣布进军奥地利,露出侵略者的本来面目,开始了在欧洲闪电般的征伐。

    奉九正在看毛先生于五月发表的《论持久战》的演讲英译本,看着看着,原本有点灰心的她觉得对抗战又充满了信心。

    她想起去年时包不屈告诉她的消息: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和十月,江政府不得不根据与宁铮、周先生和杨钟祥达成的协议,在日本大举进攻的背景下,与中共展开“第二次国共合作”,将各路红军队伍分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和“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从此,自抗战以来,中国人终于第一次枪口一致对外。

    包不屈感慨地:我的宁三老弟,完成了从凡人到英雄的转变。

    奉九默然:也不知道南冠楚囚的他,能不能得知这样令人振奋的消息?他要知道,他的牺牲,是值得的。

    六月九日,为了阻止日军西进,江委员长下令炸开了郑州北郊黄河南岸的渡口——花园口,虽一定程度上阻滞了日军的侵略步伐,但同时也造成了豫皖苏三省十年间高达八、九十万居民的死亡,贻害无穷。

    奉九心急如焚,立刻把自己带来美国所剩不多的钱财拿出一大半汇回国内赈灾,接收方就是廖夫人孙夫人的“全国各界抗日救国联合会”,唐度、唐奉先和唐知恺、印雅格夫妇都积极响应。

    平日里,于波士顿靠股票,也有人背后是靠贩卖私酒发家的肯尼迪家族的诸多成员对他们都颇有照拂,一天,一位长相具有典型爱尔兰血统特征的帅气年轻人受叔父委托前来拜访,奉九与这位还在哈佛求学的男大学生深谈后颇有点惊讶,在他走后对包不屈,“这个年轻人,有不可忽视的突出的领袖气质,前途不可限量。”

    这就是二十三年后,成为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的约翰?肯尼迪。

    安安已经一岁了,奉九卡着点儿地给他断了奶,这个长相偏向端方大哥唐奉先的第三子,可惜却没个与相貌相配的稳当性子,正因为断奶而大哭大嚎,把奉九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芽芽心疼母亲,拿出当初哄断奶坦步尔的劲头和招术来哄弟,没想到安安还没意识到大姐的威严,居然毫不领情;芽芽觉得没面子,偷偷掐了他肥屁股两把,还声称当初给他起名起错了,货不对板,应该叫“闹人精”才是。

    安安好像听懂了,先看了看地方,觉得够施展,耍赖地躺倒在地开始满地滚儿,瘪着嘴哭得更邪乎了,奉九哭笑不得,稍稍训斥了芽芽不应该欺负弟,芽芽在一旁拉着妈妈,不让她上去抱这个讨厌的安安。

    只有三岁的生性敏感的坦步尔,自觉作为夹在受宠的老大,和任性的老三的夹缝里艰难求生的第二子,趁机会赶紧上妈妈这儿来献媚,给奉九捶背,又急慌慌地拿着犀牛角梳子给奉九梳她那一头乌亮的长发。

    三个孩子断奶,三种情形,所以,每个孩子的天性都不一样,也许,孩子都自带风水而来,只要不过分,做父母的,就不要干涉过多,而是坦然接受。

    奉九还是抱起了滚的安安,觉得找回面子的安安瞬间不哭了,安静又眷恋地嗅着妈妈身上熟悉的奶香。

    奉九第三次艰难地捱过了断奶后涨奶的时期,一边喝着麦芽水,一边不免愈发怀念起当初哺育芽芽和坦步尔时,身边那个总是非常有眼色地动用他身为人夫的特权,理直气壮替她纾解的孩子爸爸。

    到了十一月,奉九郑重其事地让仆人请平日里住在顶楼的包不屈到一楼书房来一趟,恰巧包不屈昨天刚刚拿到了他托人办事的复信:一位受托人回广东香山找到了留美幼童施锦堂的家族墓地,下落不明多年的施家子弟的命运尘埃落定,施家现任族长把他的牌位供进了祠堂,并用他的衣服做了衣冠冢,受托人很是细心地将这个过程拍了不少照片。

    他抓起这封信下楼进了书房,看到不管何时都一身整洁雅致的奉九正坐在书桌后写信,她抬头看向包不屈,安静地:“佑安,我要回国去找他——安安已经一岁了,连个大名还没有呢。”

    包不屈心里的一角瞬间塌陷了,这一刻,他早知道会来,但同时,就好像久等不至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他的心奇特地跟着变得无比安稳。

    只一点,“可老江那个人……”江委座的翻脸无情不讲信用,那是出了名的——他以可回国参加抗战为名,诱捕了已出国的与宁铮一同发起西安事变的西北军首领杨钟祥及他的几名家人,杨将军一身铁胆,忠心报国,未了却落得如此下场,连他的女儿都是出生在监牢里,待遇甚至比不上宁铮,奉九此次回去,会不会凶多吉少?

    “不会的,他自己无耻透顶,江夫人还要脸呢。”

    西安事变后,因江出尔反尔扣押宁铮与三妹夫闹翻的宋文成也再次辞职不干,曾写信给奉九,让她放心,江夫人力保宁铮,曾为此不惜与江大吵,对夫人一往情深的江不得不答应不杀宁铮。

    包不屈随即把广东来信递给奉九,奉九高兴极了,没想到,临行前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她把信迅速翻译成英文,然后吩咐一个美国听差马上去苏西家走一趟。

    直到临近午夜时分,听差才踏着夜色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告,施夫人和女儿看了照片,又看了翻译的信,都感动得痛哭流涕,并表示明日定登门致谢,我这几日夫人要回中国,临行前事情繁杂,她们听了觉得很惋惜,以后一定要找机会表示感谢。

    奉九接过听差送上的苏西手写的谢函,和一篮子散发着温暖香气的姜饼,心里蓦地一片轻松:这是一个好兆头,也许,芽芽爸的事情,也能这样顺顺利利地解决吧?

    三日后的一早,奉九低头望着浑然不知世事的第三子,日渐懂事的第二子,一双与母亲一模一样的鹿眸里含云带雾的大女儿,干脆俯身把他们都拢进怀里,挨个吻了吻,低声嘱咐他们要听大舅、大舅妈、秋姨和萝莉姨、不苦哥哥的话——唐度和吴妈上了年纪,思想也旧,很多话真不能听了。

    芽芽抿着唇,一脸郑重地,“妈妈您放心,这里有我呢,还有姥爷,大舅舅妈,来来哥,不咸哥,还有大弟,还有很多很多家里人,您就放宽心,陪着爸爸就好。对吧?”她转头,一旁的龙生和不咸、坦步尔赶紧点点头。

    芽芽没有提到唐度的续弦卢夫人——早在上海沦陷前,她已因日夜忧心她心爱的女儿奉灵,女婿鸿司及他们的头生子,心力衰竭而亡,葬在了苏州。

    芽芽已十岁了,虽然她不太懂政治,但她只知道一点,她们姐弟三人的父亲,是为了国家,为了中国老百姓才受罪的,她为此而万分骄傲。

    她那么孺慕的母亲,就要离开她了,也许,这将是她们母女之间最长的一次别离。她宁雁乔向来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当然不能跟可敬又可怜的父亲抢妈妈。

    不过,毕竟没那么坚强,十岁女孩眼里的云雾终究化成了雨,丝丝点点地飘洒下来,芽芽抹了把眼泪,一字一顿地:“妈妈,我知道,爸爸没有你,不成的。”

    一旁唐度、唐奉先都面露哀戚,他们无法阻止最亲的人回去日渐沦陷的祖国,去陪在她最爱的人的身边,他们能做的,就是保重自己,并照顾好他们的三个宝贝孩子。昨日赶来的萝莉也上前拥抱她,出让她心生慰藉的话语。

    奉九望着这些亲人,再一次觉得,出嫁的女人有个可靠的娘家,是多么的重要。

    她冲着着他们深深一鞠躬,奉九大嫂马上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着转,奉九嫣然一笑,转身走了出去,身后的包不屈和跟萝莉一起赶来的印雅格也对着大家点头致意,紧跟着离开。

    奉九没有听到她女儿的哭声,想想也知道,刚刚一直面露不忍的龙生肯定又上前安慰她了,他一定已把芽芽抱进怀里,轻轻摇晃着,这也是这对两无猜的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来最常见的样子。

    作为一个母亲,她真的很幸运了。

    奉九和包不屈坐的是印雅格开的飞机——起来,这架二四七型客机还是事变前宁铮在波音公司订购的,听当时的波音公司老板知道了买主被囚,无法及时提货的事,曾力劝印雅格干脆吞下款项,他则可以把飞机卖给别的买家,反正谁都不亏;但宁铮的发怎么可能会做如此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之事,他还是设法通过宋文成与宁铮联系上,并听从宁铮的指示,现在正算把这架价值连城的飞机交给江,以期换得江的谅解。

    现在,这架最大载客人数为十人的客机的首批客人正好是发的夫人和他的好友,作为飞行员的印雅格怎能不感慨万千。

    其实,自去年开始,已有从美国旧金山直飞香港的洲际客机,但奉九还是坚持坐这架飞机,并算与印雅格一起飞到战时陪都重庆,先找干姐姐江夫人周旋:根据她得到的消息,江和夫人于十月份武汉沦陷前,差点无法离开,因为他们的道格拉斯 DC-2 飞机很破旧,所以她想,不知江见到了这架全新的先进客机,是否会因此而对宁铮的释放起到一些作用。

    此时她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着舷窗外漂浮的镶着金边的大片云朵,东想西想,沉寂了很久的心,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奉九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于是忆起曾于几个月前到艾默斯特镇,参观过与惠特曼齐名的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黄墙绿窗的故居,窥视了一点点这位虽自我封闭但并不孤寂,享尽了身后荣耀的白衣女诗人的生活。

    奉九闭上眼,眼前仿佛还是她家花园里那条美不胜收的鹅黄风信子与紫藤色三色堇织就的花之地毯;篱笆上栽得满满当当的,都是开得盛美绚烂到不亚于他们曾经的家——北平顺承王府里的各色芍药;清馨的黄水仙像是从地底下的幽泉里冒出来的一样,拉着同色的金盏菊,合奏出一首热烈的春之乐章。

    ……她的思绪,又转回来了——每向前飞一点,我就离你更近一点。

    奉九无法,只能开始默念狄金森的一首诗,她太亢奋了,需要催眠自己:

    “我一直在爱

    我可以向你证明

    直到我开始爱

    我从未活得充分——

    我将永远爱下去

    也可以向你论证

    爱,就是生命……”

    坐在过道另一边的包不屈安静地以手支颐,贪看她秀丽的侧颜,这个他爱了这许多年,春月般的女人。这样只有她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与她朝夕相处的时日,已进入倒计时,因为稀缺,所以弥足珍贵,他看着她的头渐渐无意识地歪向一边,于是起身走过去,拉起她身上厚厚的羊毛毯,细心地盖到她的肩上,随后就坐在她的身旁,哀而不伤的目光,如月华清浅,早已将她心地淹没。

    很快,外面下起了雨,伴着电闪雷鸣,印雅格夜航能力跟宁铮一样高超,他技巧地躲避着一块块带着闪电的乌黑云彩,波音二四七飞机轰鸣,决然地向着遥远的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