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翻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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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骄呼吸软绵, 手脚发软的靠在霍承纲胸前问:“什么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

    霍承纲慢慢拍抚着她的背,替她柔缓呼吸。嗓音低沉道:“自打皇后怀孕,皇上便开始逐渐冷落钟粹宫, 贤德妃早就坐不住了。从中秋节开始, 皇后就以高龄怀孕, 体力不支为借口。将掌管六宫的权利交了出去。”

    “皇上很是怜惜皇后娘娘。以为皇后主动交权, 是为了保肚子胎儿平安。分拨出一半精力和心腹守护皇后肚子这一胎。皇后有个风吹草动, 都记在长春宫头上。”

    霍承纲说话的过程中一直在揉霍骄的手, 缠绵又暧昧, 让人很无语。他的动作太缠绵太暧昧了, 霍骄十分的不适应。挣扎出手,道:“贤德妃一定恨死皇后娘娘了。”

    终于抽出来了。

    霍承纲阔掌一包, 不紧不慢又重新把霍骄的手纳入掌心。他笑道:“不。贤德妃更恨皇上……她只给长春宫的丹书铁券下面藏了个巫蛊娃娃, 却换了圣乾殿的熏香, 御前点心全部掺了致幻花瓣。”

    霍承纲冷冷淡笑道:“元熙帝已经能有快三个月没睡过个整觉了。只有在皇后这里能稍微安宁些。”

    那当然了,陈皇后这里的熏香可没有问题。霍骄心道,神态很是不以为然。

    霍承纲闷声而笑,俯身亲了亲她嘴角,道:“走,我带你去看看。”

    “那,小荷……”

    霍承纲朝暗处比了个手势,霍骄的房前立即多了个低眉顺目的小太监。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一双手如蒲扇一般, 大而宽厚,十分有力。

    霍承纲轻柔地握住霍骄的手,她才感到他手虎口处有一道裂口,心焦的想看什么。霍承纲沉着胳膊,稳稳的坠着她的手,态度坚决。

    两人并肩穿过一片黑暗的倒影。整段回廊都挂着红灯笼,唯有这处因为被宫墙的暗影挡着,折出一截黑暗的小路。

    前面回廊红灯高挂,回头绚烂明亮。霍承纲牵着她,一步步的朝前走着。他走的很慢,并不着急。

    霍骄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感到格外安心。

    突然一声尖利的猫叫,像是有什么被从墙那边丢过来一样。一只灰蓝色的幼猫从两人面前快步跑过,六目相对。幼猫绿魅如妖精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看了霍承纲霍骄许久。

    楚王的猫。

    霍骄认识这只猫。

    那只猫似乎也认出了霍骄,跑过来嗅霍骄裙角。霍骄浑身一僵,下意识抬脚踩猫头,动作到一半想到身边的霍承纲,硬生生停下动作。

    霍承纲却在猫靠在她的前一刻,将霍骄打横抱起。霍骄搂住他的脖子,脚翘的高高的,绷的笔直快抽筋了。

    霍承纲抱着她快步离开,低声解释道:“若我料想不差,等会儿就‘有人’来长春宫找猫了。”

    霍骄靠在他绯红色的官袍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晚怎么穿成这幅样子来了。”

    “将计就计,加把火而已。”霍承纲对霍骄没什么可隐瞒道:“圣乾殿的探子来报,元熙帝连着好几晚做噩梦。梦见陈家三百条冤魂来索命。我索性穿上陈颉大人旧时的衣服,来吓一吓他。”

    到了,霍承纲蓦地停下。把霍骄放在宫道夹巷,开始动手脱起自己外袍。霍骄起初还紧张了一下,看见他绯红色官袍里的藏蓝色太监服,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动手帮他解扣子。

    霍承纲在月光照亮的宫道上笑了一下,玉润俊秀,意外的好看。

    长春宫正殿聚齐了正角。元熙帝神色疲倦,拥被坐在床榻上,撑着额头复杂的沉思。

    陈皇后挺着大肚子,跪在明黄色的蒲团上。贤德妃跪在陈皇后右后方一步,两人身后依次跪着太子韩霐、太子妃杭心姝。

    楚王韩霄、楚王妃张妍,楚王妃身后还跟着抱着小公主韩明玥的奶嬷嬷,泪眼汪汪看着皇爷爷。

    贤德妃曹玉珠声音清晰,掷地有声道:“臣妾不敢隐瞒皇上。此番借着小公主和猫为由,故意来搜长春宫,的确是臣妾卑劣的手段。皇上英明神武,不敢欺瞒您的眼睛。可臣妾确实收到消息,皇后在用巫蛊祈孕。”

    贤德妃道:“自皇后诞下太子殿下以来,二十多年不曾有孕。如今太子成家立业,膝下儿子都有两个,皇后突然有孕。皇上就不觉得奇怪吗?”

    陈妤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扶着肚子,颦颦蹙眉。

    贤德妃道:“姐姐,你就不要再用你肚子里的孩子博取同情了。你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你还不清楚?自打这个孩子逐渐坐稳胎像,皇上的身子骨就越发虚弱,请太医的次数也比以往都频繁……”

    “你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来克朕的?”元熙帝猝不及防打断曹玉珠,眼睛威严,有些冰冷讥笑。

    贤德妃道:“克不克臣妾不敢妄言,这些命理玄学之事,应当去问钦天监。”

    元熙帝震怒道:“去请钦天监章大人过来!”

    霍骄跪在宫门外面,揉了揉耳朵。霍承纲轻笑他,微微支起身子,挡住她的动作。搂了搂她道:“靠过来。”声音压的十分之低。

    元熙帝先前清过场,正殿内没有宫女太监,殿外只留个两个心腹看门。霍骄和霍承纲都跪在外面偷听。

    钦天监神官很快赶到,霍骄并没有看到章大人的样子。——为了避免露馅,钦天监神官过来的时候,霍骄和霍承纲避到偏殿喝茶。

    等二人出来,重新跪好时,钦天监神官已经到了陈词总结阶段。霍骄只来得及听到一句:“……多年不孕的陈皇后突然有孕,是因为怀的是诅咒之子。四皇子诞生之死,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说!”

    “陛下薨逝之时。”

    “混账东西!”

    好像是鼎炉、炭火盆子一类的东西被踢翻了。小公主韩明玥被吓坏了,哇哇大哭。

    元熙帝韩懋之呲目欲裂瞪着地上的丹书铁劵,一旁是摔的七零八落的巫蛊娃娃。娃娃上定着韩懋之的头发,韩懋之的衣扣,韩懋之的生辰八字。

    头发是两人枕边缠绵时留下的。——陈妤说青丝永结伴,恩爱两不疑。

    衣扣是陈妤在床第间用牙齿要掉的。——她说,皇上下次再没个轻重,就咬他喉结,让他第二天上朝没法见人。

    生辰八字是帝后合婚书里的,当年祭祀泰山昭告天地时用过。——韩懋之当年和曹玉珠成亲时,是草草在城隍庙外叩拜。何曾合过八字。

    至于地上摔碎一角的丹书铁劵,是陈妤日日祭拜,日日念佛祈祷的。他天天看着自己的女人,自己的皇后,在眼皮子底下咒他死。

    元熙帝气的呕出一滩腥热的血,眼前阵阵发黑。韩懋之想,曹玉珠有一句说的没错。

    她是见不得陈妤好,所以才听到风吹草动,就迫不及待找了个低劣的借口闯进长春宫,揭穿陈妤伪善的嘴脸。

    但曹玉珠未必有那个胆子敢陷害皇后。

    是,贤德妃不干净,她卑鄙。可陈妤要不做这么事,也不会被曹玉珠抓到把!柄!

    丹书铁劵被摔碎一角,巧合般的正好磕坏了刻有陈颉名字的那一角。

    文能定国,武能安-邦的陈颉,替元熙帝打天下的陈颉大人。

    二十多年后,陈妤终于嚎啕大哭出来。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喘息和黑暗,陈颉滚热的胸膛,他赌咒般的发誓:“跟我在一起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根本不是你弟弟。”

    “妤儿,我可以一辈子喝药,一辈子不要孩子。跟我走吧,韩懋之他辜负了你,他配不上你!”

    陈妤记得她当时狠狠甩了陈颉一巴掌,他有多痛她不知道。总之她的手肿了足足三天,疼了足足半个月,感觉手骨都震裂了。

    战场上无往而不胜的陈颉丝毫没有躲,他噙着笑亲陈妤:“你生气的样子很美。”叹息又遗憾道:“我当初该勇敢一点的,既然迟早都要做,中途就不该放手送你出嫁。”

    记忆恍惚又缥缈,陈颉附耳告诉她道:“我叫霍明刚。你记住,我的名字。”

    陈妤疼的弯下腰。

    她下腹绞疼,为了配合这场戏,刚才霍承纲来的时候,给陈妤带了催产药。她一口气仰尽了。

    算算时间,现在也应该差不多,该生产了。

    陈妤疼的意识模糊,脑海中纷纷杂杂,抓不住头绪。

    ……霍承纲,承的是明刚吗?

    陈妤这才明白,陈颉为什么给送走的儿子取名霍承纲。

    她无比后悔的想,自己当初不给陈颉赐婚就好了……她对不起江姐姐,对不起霍承纲和陈棠两个孩子。

    还有瑾儿。陈妤闭上眼睛,她最不该的就是生下陈瑾,当时狠下心打掉这个女孩儿多好。

    大不了,就是她一条命而已。

    当初大夫告诉陈颉,陈妤不能落胎,轻则终生无子,重则一尸两命。陈颉为了姐姐陈妤的安全,选择了瞒天过海……让陈妤生下陈瑾。

    陈妤噙泪想,其实她应该试一试的。陈颉最心疼她了,只要她肯好好撒娇。

    反正她当时已经有霐儿了,一生无子又怎么样了。一尸两命又怎么样呢。总比后来赔上陈家三百多条性命强。

    曹玉珠今天有句话说对了。

    这些年,太子、霍承纲一直都在恨楚王党和贤德妃为争夺皇位,让涿州陈家灭门。

    这件事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太-子-党做了,所以才被抓住把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政治斗争更是如此。大到为官,小到为人,每一个瑕疵都能放大,成为一把不沾血的刽刀。

    如果真的非要说,从哪开始错了。

    陈妤想,从她和陈颉误推倒祖父屏风,见到韩懋之起,就错了吧。

    不,或者更早。从陈颉九岁落水,再被捞起来时。冥冥中,就错了。

    元熙帝质问陈皇后:“陈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陈皇后阵阵绞痛,她额头滚汗滴落,苍白坚毅道:“反正我这也不是第一次……被,被冤枉了。”

    她扑倒前面,抓住元熙帝的龙袍一角,潸然泪下道:“我知道,臣妾现在说什么皇上都不会信。我只求你信一句。”

    元熙帝心中厌烦,冷酷地道:“说。”

    “我好像,要生了。”

    元熙帝倏地从床上下来,看见黄色蒲团下的血水,紧张的浑身紧绷,“太医,太医!!”

    贤德妃楚王等人被赶出宫殿,陈皇后被安放在凤榻上,汗水浸湿了额头。

    元熙帝不顾帝王尊严跪在床边,紧握住她的手,“陈妤你好好的,朕命令你好好的。真信你,你说什么朕都信你好不好。”

    陈皇后挣开自己手,噙泪道:“我何须您信我,您是天下之主,这个世上只有你不想查的事,怎么会有你查不到的事。”

    “皇,皇上,臣妾什么也不想解释。你大可以继续相信曹玉珠,一碗毒-药毒死我们娘两。我带着孩子去九泉之下看他舅舅、他外祖父。”

    “陈妤!”

    长春宫内一片混乱,人多眼杂,霍承纲悄悄带霍骄退下了。两人低着头,步履匆匆,在杂乱的长春宫并不起眼。

    楚王韩霄抱着女儿出来,他素来贪爱美色,打眼望过去。看见熟悉的纤腰、玲珑曲线、丰臀微翘。眸光一眯,耳语吩咐亲信几句。

    *

    倒座房内,霍承纲摸索着点燃油灯。豆大的火苗的跳动起来,霍承纲的身影倒影在窗上,显得格外巨大有安全感。

    霍骄情不自禁上前抱着他,靠在他肩膀上。霍承纲还弓着腰,闻言侧目,“怎么了。”

    霍骄道:“陈皇后的话七分真三分假,一步步推进的恰到好处。真真假假连我都分不清楚,元熙帝肯定是相信了。”

    “恩。”霍承纲道:“皇后拼着八个月的恶心,由不得皇上不相信。你且瞧着,这只是开始。贤德妃和楚王不会善罢甘休的。”

    霍骄脑子稍微一转就明白了,她紧张道:“他们会在产房对皇后动手?”

    霍承纲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担心,一切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怎么可能不在掌握之中呢,皇后连催产药都喝了。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楚王要不动就不是楚王了。

    霍承纲直起腰,随手提起桌子上的茶壶给霍骄倒了杯茶。

    茶杯入手是烫的,霍骄惊讶了一下,这里竟然有人在看着茶水。她揪着霍承纲袖子问,“我在长春宫的一举一动你都知道是不是?”

    霍承纲爽朗一笑,没有否认,他打趣道:“我知道你夜里在喊我的名字。”

    “你胡说,我不说梦话的!”

    霍承纲不予置否,“你开心就好。”

    霍骄踌躇不安半晌,追问他道:“我晚上真的……”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但仔细想想很有可能。

    她这些日子想的最多的就是霍承纲。

    霍骄抿了抿干燥的唇,低下头不说话。

    “害羞了?”霍承纲嗓音低沉捻着十六岁的少女心,像是石碾子碾过。又膈又疼,心脏涨的满满的。

    霍承纲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好羞的。你我多日不见,你想我这不很正常吗。”他笑着刮她鼻子,“你又没有念叨什么别的野男人。”

    羞赫爆红的脸颊几欲滴血,霍骄迫窘的几近说不出话来。偏霍承纲不依不饶,拉着她的手,把她犯羞当有趣。

    霍承纲把霍骄往膝上抱,她手脚并用的朝外挣扎。霍承纲夹住她的腿,男人腿骨铁硬,和霍骄自幼习武的刚硬不一样。是种很微妙的男女之别。

    霍骄动了一下,僵在霍承纲怀里,局促不安的捧着茶杯。僵硬的喝了两口水。

    霍承纲揽着她的腰,抽走她手中杯子。“骄骄,陪我坐会儿。”他轻轻叹息道。

    霍骄感到很危险,极其小声的问道:“你不忙吗?我,我的意思是长春宫现在这么乱,应该有很多人等着你拿主意吧。太子找你怎么办。”

    “太子不会找我,在皇后诞子前,事情都不会有什么紧张。”霍承纲炙热的手掌扣住她的腰,笑道:“现在,你、我、小荷只要安心躲起来,不要坏了太子的大计就好。”

    霍骄立即站起来道:“我去盯着小荷。”

    “你陪我。”

    霍承纲态度强硬,神色好笑眼神无奈,“你怕什么。这么关键的时候,我难不成还会对你做什么不成。”

    “谁知道呢,生孩子有快有慢。”

    “恩?”霍承纲撩袍跨坐,危险的看着霍骄。

    霍骄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生孩子有可能会很快,你做什么都来的及。”

    满头大汗,越描越黑。

    霍承纲听懂了,仍不疾不徐‘唔’了一声,刮着她侧颊香嫩玉滑的皮肤,逗趣道:“你这小姑娘,脑子能不能干净一点,恩?”

    他埋在她颈窝叹息,“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坐会儿。”

    这不是时机不对吗。

    霍骄讪讪的,刚才在长春宫殿外偷听了一场惊涛骇浪的巨变。转眼计划、操控这一切的霍先生却一副软弱无助的样子,依赖着她。怎么看怎么违和。

    或许算计亲人,让运筹帷幄的霍先生格外心累吧。

    思及到此,霍骄心里一软。放下离开的力量,身体坠在霍承纲怀里。沉沉压着他手臂和大腿。

    霍承纲臂弯紧了紧,啧声道:“没想到你在长春宫这几日还吃胖了。”

    霍骄捏了捏自己的脸,胖了吗?她怎么没有感觉到。

    霍承纲垫在身下的手,呼噜了一把她的臀。“我看肉都长在这了。”说罢,还意有所指,狠狠剜了眼她胸口。

    霍骄手摸了摸肚子,好像是有肥肉了。这大概就是心宽体胖的缘故?

    因为心尖上没有再沉甸甸压着石头,整个人都放松起来。吃饭都香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霍骄赶紧起身,帮忙去开门。小太监抬头见是霍骄,也不避嫌,行礼道:“霍姑娘,小荷姑娘跑了。我们追到时,她已经失足淹死在湖里了。”

    霍骄脑中嗡嗡的,第一反应是楚王的人下手了。她下意识抬头看向霍承纲,等着他拿主意。

    霍承纲凛然道:“不是我!”他沉声解释道:“我不可能在教你不要杀人之后,自己动手去灭口。”

    “骄骄,你信我。等我查清前因后果,我一定给你个解释。”

    说罢手指穿过她双耳侧畔,捧着她的小脑袋瓜,在额头印下一吻。“等我片刻,我马上回来。”背影利落,步伐阔大。

    “哎……”霍骄只来得及嘟囔一句霍先生,霍承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回廊拐角处。她只好噤了声,摸了摸额头上余温残留的吻。

    霍先生太小心翼翼了。

    她是信他的。哪怕这一刻被杀的是她,不是小荷。霍骄也会毫无保留的选择相信霍承纲,根本无需他证明什么。

    如水的月色下,小荷的尸体被从湖里打捞上来。长春宫侍卫谦卑的低着头,一五一十禀告着前因后果:“……远远的就见她冲过来,鬼鬼祟祟像是再躲什么人似的。等我们的人赶过来时,人已经淹死在湖里。”

    霍承纲问道:“你说推她下去的是个跛脚太监?”

    “远远只看着他穿太监服。”侍卫斟酌着用词,回答的很谨慎。

    霍承纲恍然大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未脱下的太监服。了然的点了点头,“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

    陈皇后生的很慢,已经到了次日丑时还没有动静。

    元熙帝越来越烦躁,连带着看着大殿外的贤德妃和楚王一家三口都心烦,指了个太监,“轰他们回去。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贤德妃曹玉琢手里握着佛珠,吃了大半夜冷风为陈皇后祈福。小太监不敢原样传话,委婉的前来劝贤德妃。

    楚王韩霄冷冷的挡在母妃前面,高声道:“母妃不过是为皇后娘娘祈福。父皇何必如此作为,我看母亲还是不要走的好。就站在您的眼皮子底下,省得皇后有了好歹,全都算在我母妃头上!”

    一句话说到元熙帝心里去了。

    再没有强硬的赶贤德妃等人走。

    天蒙蒙亮时,新的稳婆和妇科圣手黎太医提着药箱进了产房。

    这次皇后终于有动静了,一声惨叫之后,传来孩子哇哇的啼哭声。元熙帝大喜过望,不顾稳婆的阻拦闯入产房,却被产婆怀里血肉模糊的肉团吓的反胃恶心,晕吐了过去。

    美萍不明所以,抬头一看,只见刚才还浑身血水的婴孩在稳婆洗个澡的功夫,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人手人脚,尖嘴猴腮,扒了皮,血肉模糊的枯瘦团子。

    美萍懵了,孩子呢?刚刚不是还在这。

    目光扫了一圈,眼睛落在已经跨出门槛,背着药箱的小童身上。她想也没想,一个箭步追上去。

    却被守在门口的楚王殿下生生掐住胳膊,冷冷的质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堂堂长春宫宫女,怎可肆意在宫中奔跑。”

    美萍恶从胆边生,狠狠的抽出自己的手。没有顾忌眼前的是楚王殿下,一路小跑着追了出去。

    日光越来越亮,霍骄在房间内打了个盹醒来。霍承纲还没有醒,霍骄小声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看着产房方向,不知道皇后那边生了没有。

    突然看见美萍姐姐气喘吁吁追着什么人,霍骄思量再三,咬牙推门出去。扶住她道:“美萍姐姐,怎么了?”

    “小,小皇子。药箱。”美萍指着前面脚步飞快的药童道:“快拦住他。”

    霍骄抽走美萍头上的两只珍珠珠花,生拽下六颗南珠。身手利落追上,以珍珠当暗器,分别打中药童脚踝和膝盖窝。

    小药童趔趄扑倒,却狠了狠心,举起药箱扔进布满假山太湖里。眼看着药箱就要撞到假山。

    霍骄心脏蓦地一抽,怦怦怦,怦怦怦跳个不停。耳朵仿佛被棉花蒙上了一样,她不受控制的掉下眼泪。

    六岁时大雪纷飞的沧州,十二岁时充满鲜血厮杀的流孤堂,十五岁时飘落在湖面上的帕子,还有未曾看见,只知道失足落进水里的小荷。

    脑海匆匆闪过千万景象,小药箱腾空传来一声低低的婴儿啼哭声。霍骄扑住药箱,紧紧抱在怀里,后背撞在假山上。药箱铜金木匣包角戳在她肚子上,一阵巨疼。

    霍骄眼前发黑,耳旁想起霍先生调笑的声音:“……没想到你在长春宫这几日还吃胖了。”

    噗通连人带箱子落进水中,浊绿色的湖面起起伏伏,恍惚让霍骄以为她回到了流孤堂的水牢。她捂着绞痛的肚子,屏息在水下睁开眼睛,打开复杂的药箱。

    倒出来个毛发浓密的小女孩,她攥着小拳头,小脚丫在水里一蹬一蹬的,她冷的直哆嗦,神情却安静自如,没有一点被淹死、濒死迹象。

    霍骄解释不出为什么,惊讶了许久,将脐带还未剪断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原来美萍说的小皇子只是皇后的孩子啊,她并没有看到是男孩还是女孩。

    临近腊月的湖水又冰又寒。

    霍骄身子沉的直往下坠,她想把孩子拖着游上岸,却好像没有力气。扑通扑通周围有许多人跳下水。

    霍骄想,他们是来救她们的吧。她拼劲最后一点力气,把孩子举起来。水下的裙摆有一丝丝血水晕开。

    “姐姐,姐姐!”

    董谦玉头脱下狐狸皮毛鹤氅,跳进十一月末的湖水里。托着霍骄下巴,拼命把她往按上带。

    婴孩羸弱,一上岸,冷的几乎没有气息。美萍捡起地上的鹤氅小心的包着孩子抱在怀里。

    霍骄手脚冰冷,湿冷的裙子下仍在不断的流着血水。她姿势僵硬靠在董谦玉怀里,左手仍是抱着孩子的姿态,右手捂着小腹。

    “姐姐。姐!来人啊,快来人啊。拿被子来啊。”

    半盏茶后,三四床被子被拿来盖在霍骄身上。董谦玉身上也盖了一床,但很快就滑落了。

    霍承纲赶来时,只看见白霜的青石地上是结了冰的血水。他一步步靠近,哑声道:“董谦玉让开。”

    董谦玉脸贴在霍骄脸上,眼泪落在她脸上,吼道:“姐!姐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你的孩子,看看霍先生啊。”

    “让开!”

    霍承纲再次吼了声,掰开董谦玉的肩膀,冷声吩咐护卫:“带董大人去换衣服,冲姜汤。”

    自己抱着霍骄回了屋。胳膊衣袖一片冰凉,抱着霍骄的臂弯却感到阵阵热流。霍承纲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是什么。

    迅速抱霍骄就近进屋,厉声吩咐人点燃火盆。自己迅速为霍骄脱下湿衣服,垫了层厚厚的绒布包住她下身。自己也褪去湿了的外袍,钻进被子里。

    霍承纲已经无暇顾及外人怎么看他了,从自己身体温暖着霍骄,搓热手掌,搓着她每一寸肌肤。

    美音拿来了烘热的衣服肚兜和汤婆子,隔着床帐递给霍承纲。霍承纲在被子里替霍骄穿戴,她还是没有知觉。手脚冰冷,软趴趴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霍承纲紧绷着声音,问床帐外:“小皇子怎么样?”

    美音道:“是个小公主。小公主已经缓过来了,就是冷了的厉害。好像受了风寒,今夜须得仔细看着。否则,否则……”

    霍承纲道:“派人去盯着,皇上一醒就派人去告知皇上小公主的事。另外告诉章大人,计划提前。”顿,“太子那边也去说一声。让太子殿下无需避嫌,直接让汪阁老通知伍承,拿着雲州流孤堂的证据弹劾楚王。”

    饶是美音只是传话人,也听出来霍承纲这一串密集动作有些频繁。她迟疑道:“霍大人,会不会太冒进了些。我依稀记得你以前劝皇后,凡事须徐徐图之,不要逞一时之快……”

    “龙有逆鳞。”霍承纲声音平静道:“太子殿下的唯一的妹妹、母妃出了这样的事。太子震怒,实属再正常不过。将皇上将来回过来,再想这件事,也会理解太子。不会觉得奇怪。”

    顿,“何况,楚王却有谋逆之心。”

    一如贤德妃当年针对皇后一样,太-子-党只是侥幸拿到了楚王党谋逆的把柄而已。

    冬日闷雷滚滚劈在长春宫的屋顶上,元熙帝醒来时。仪表堂堂的太子韩霐满目狰狞的揪着脸上一道鞭伤的章大人,摔在地上。

    太子韩霐第一次没有对自己父皇下跪,他冷笑道:“一五一十的告诉皇上,贤德妃都让你做了什么。”

    钦天监章大人显然是挨了死刑,蜷在地上的道:“太子饶命!皇上饶命。是楚王,楚王以下官父母妻儿的性命威胁,下官才不得不逆天造谎。”

    元熙帝惊讶于儿子的冷淡,但他此刻更关心发生什么事了。沉声道:“你造什么谎了。”

    “陈皇后肚子里的乃天受神胎,龙子凤孙。并非什么诅咒之子。相反,八字及佳及旺,不仅有自身化险为夷的本事。还能推动国运,吾国化险为夷。”

    元熙帝想到刚才那一团血肉模糊的怪物,胃里再次隐隐做呕。还未说话,太子韩霐突然高声道:“美萍进来!”

    侍卫压着小药童,美萍抱着一个刚刚诞生,裹着包裹虚弱的女婴进来。“奴婢参见皇上、太子殿下。”

    太子韩霐道:“美萍。你告诉我的父皇,你是怎么把我的妹妹抢回来,又是怎么把她从湖里救回来的。”

    美萍红着眼睛,掉眼泪道:“是!”

    一刻钟后,元熙帝捶床高呼一声,“作孽啊!都是作孽啊!”

    美萍小心翼翼把小公主放在元熙帝的床侧,跪下啜泣道:“小公主的命暂时是救回来了。可她还这么小,就从冰天雪地里走了一遭。奴婢也不知道公主能不能活下来。太医说,若三日内小公主反复高烧,只怕性命不保。”

    元熙帝粗粝的大掌触碰的婴孩粉嫩稚嫩的皮肤,内心怒火滔天。怒斥左右道:“楚王和曹玉珠现在人在哪里。让他们给朕跪进来!”动作轻柔的抱起孩子,交给兢兢战战的医正。

    元熙帝轻描淡写道:“若小公主的命活不下来。你们也不必活了。”

    同一初阳下,建章宫内。

    “鲁王殿下,长春宫生了。”

    “男孩女孩?”

    “……生了个妖怪!”

    鲁王轻轻地笑了,喃喃道:“妖怪吗,真有意思。”

    宫人遗憾的摇了摇头,只有建章宫的宫人才知道,鲁王时傻时不傻。十分地可怜,上一秒还在吩咐人做正事,下一秒就像个孩子一样。

    过了会儿,另有护卫回来复命道:“鲁王殿下,我们按您的吩咐,已经将小荷处置妥当。”

    鲁王点点头道:“你们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曹根贵轻轻敲了敲冰冻的水缸,秋天的碗莲枯败冰冻在里面。有种割裂、冰封的凄美。

    曹根贵自言自语,轻轻道:“韩霆哥哥,锦儿姐姐已经很可怜了。她落到了太子下手的幕僚霍承纲手里。霍承纲现在还贪恋她的美色,对她有几分怜惜。可小荷的事被掀出来,她就只能死了。”

    困在曹根贵躯体里的韩霆震怒的嘶吼着,曹根贵头痛欲裂,只是这次他却十分坚定。握着冰封的水缸,指尖触碰着冰面。

    曹根贵道:“你不应该让锦儿姐姐杀人的,她杀人很痛苦的。”

    “你应该找和你一样的恶人。比如秋男,比如专诸。你不应该亲手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拉下地狱,让她身上一辈子都烙印着地狱的痕迹。”

    曹根贵的心情很矛盾啊,他不想让楚王继位,也不想让太子继位……可他的情况又是这么不稳定,若是放身体里的那个魔鬼出来,那还不如楚王继位呢。

    至少楚王弟弟有点帝王的才干,无论他私德肮脏与否。大的方向肯为国为民,小事就不必在意了。

    冬天里叹气是会被人瞧见的,白茫茫的雾气极为惹眼。

    曹根贵慢慢想,他今后得学着慢慢收敛了。起码要像个没有破绽的大人。

    长春宫,宫殿外。

    贤德妃担忧的望着儿子,“霄儿。”她犹豫的问:“是不是事情败露了?”

    楚王韩霄笑道:“陈皇后自己生下个妖怪。即便证实太医身边的药童带走了小公主又如何呢。”他肆意的笑,漫不经心道:“难道就不许太医慈悲心肠,看不下去和怪物相伴出生的小皇子留在皇廷?”

    楚王韩霄利落的起身跟着太监离开,安抚的对母妃道:“您放心。他们没有证据的。那个小药童是流孤堂出来的,不敢攀咬我的。”

    他不会养出第二个廿七了。

    狸猫换太子怎么可能换的像呢。

    还是秋男提醒了楚王韩霄,早前在峨眉山捉了只长白母猴,红屁股,长毛。生了崽,扒了皮,像极了人婴。只是太过血淋淋了,饶是楚王这般冷硬的心肠都看不下去了。

    楚王韩霆惯来喜欢美色,尤其喜欢听话的美色。美人刀的廿七爬上豫让椅时,他就听过这个人。不过一直没有怎么在意,直到华锦萼入东宫后,那双漂亮的不可思议的鹿眼,吸引了他的注意。

    明明这么肮脏,双手沾满鲜血的杀徒,居然能有那么干净的一双眼睛。清澈澄净如湖面,又违和又新鲜。

    流孤堂里养的都是他的狗,楚王从不觉得他想占了华锦萼是什么过错。事实上他对她格外有耐心。连她偶尔不那么听话,伸出小猫爪子都觉得喜欢。

    但手下人亲手养大的狗不认主子,对着别人摇尾乞怜就不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