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翻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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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春宫内, 产后虚弱的皇后陈妤悠悠转醒, 身边只有美音伺候着。她抬头问:“美萍呢?孩子呢,男孩还是女孩,健康吗。”

    到底是身上掉下去的亲骨肉, 皇后陈妤再冷血, 再算计, 心里还是爱孩子的。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宝宝。

    美音犹豫再三, 跪在床榻前, 还是把刚才的惊险一一说了。

    “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合格, 才让她一出生就受了这么大的苦!”

    皇后陈妤扶床嚎啕大哭, 元熙帝站在二门处, 听着内门里阵阵哭泣声。帝王之心一阵愧疚,想起虚弱、命悬一线的女儿越发自责。

    元熙帝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一屁股坐在地上, 抬头望着雕梁画栋的宫殿, 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和绝望。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充斥着全身。韩懋之自认为这一生不算花心, 只爱过两个女人。后宫佳丽稀薄,他也从未想过充盈。和偏偏曹玉琢和陈妤势不两立。

    太-子-党和楚王党斗的不可开交。朝堂后宫没有一处让人气顺的地方。

    这些天元熙帝噩梦连连,时常梦到涿州陈家满门抄斩的惨案。梦到老越国公在战场和他并肩作战,小舅子陈颉和他同壕抗敌的情景。

    有次韩懋之被敌军长-枪捅穿肺部,将死之际。陈颉拼劲最后一口血劲救了韩懋之。

    陈颉背上被砍了九刀,大腿还中了两箭。他背着韩懋之,一步步从死人堆里往回走。

    韩懋之对陈颉说:“你放下我,逃命去吧。兄弟,我不会怪你的。”

    “不行。”

    蜿蜒血迹拖着草丛, 走了十公里后,韩懋之实在于心不忍,垂泣道:“今后有我一口汤喝,就有你一口肉吃。”

    “不用。”

    陈颉干燥着嘴唇,望着天上烈日,冒着白烟的嗓音干哑道:“对我姐姐好就行。”他微微偏头,含着泪,不知道是伤口疼还是怎么着,他表情十分痛苦,“韩懋之你一定对我姐好。”

    “一定要啊!”

    陈颉拼着半条命把韩懋之带回城,闭眼之前只说了一句:“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活着把你带回去。”

    那时韩懋之才知道,原来妤儿这么喜欢他啊。所以后来他才愿意带陈妤上泰山封禅祭天,不想直接把曹玉珠接回宫。

    并非他嫌弃糟糠。而是他的心已然另有归属,韩懋之对曹玉珠有责任……曹玉珠是他卑微时唯一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他不可能弃之不顾。

    陈妤是屈尊降贵嫁给他的。她已经受了够的委屈,韩懋之亏欠陈家一条命。不想再亏欠陈妤的心。

    起初,韩懋之真的是这么想的。他对天发誓!

    可为帝之后,如山的压力纷至沓来。韩懋之被政事磋磨的疲倦,曹玉珠又恰到好处弥补了他内心的亏损。渐渐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是是非非。

    元熙帝第一次知道陈妤和陈颉的龌龊后。没有任何怀疑的就相信了。

    原因无他,陈妤陈颉本就亲密的不正常,最初韩懋之还安慰自己他们是龙凤胎。

    事情被揭穿的一刹那,韩懋之脑海里浮现的是当年陈颉把他背回城后。陈妤跑过来看他的伤,意外从他的嘴里得知陈颉的伤情后,脸色大变。

    夺帐而出。

    韩懋之穿好外袍急忙追去。

    正好看到,陈妤坐在陈颉床边,捧着他的血衣裳在掉眼泪,“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让人难过……陈颉,你怎么可以把自己伤成这样。”

    陈妤的眼泪比万箭穿心还让陈颉痛,他忍着伤口撕裂趴在床沿,自下而上看她掉眼泪,不住的做鬼脸哄劝:“阿姐别哭。妤儿,妤儿……你抬头!你哭什么,我不是把韩懋之给你带回了吗。”

    陈颉疼的满头冷汗,脸色白发。陈妤嚎啕一声抱住他的,“我心疼你受伤啊,我心疼你痛啊。陈颉你疼不疼,痛不痛?”

    当时韩懋只觉得姐弟情深,虽觉得哪里不对劲,可终究陈颉对他的救命之情占了上风。加上陈颉陈妤是龙凤胎,亲姐弟。故而不曾深疑。

    窗户纸一旦被捅破,种种过往的细节一一浮现在眼前。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小舅子,和他的姐姐,自己的皇后搞上了。两人还生了一个孩!子!

    元熙帝恨得咬牙切齿,帝王雷霆之怒,岂是涿州陈家消受的起的。

    此时此刻,陈皇后也躺在凤榻上,缠想陈颉。

    她还记得涿州陈家出事前,陈颉穿着玄色鹤氅风衣来看她。

    当时两人已经闹翻多年,陈颉言出必行。陈妤答应生下瑾儿之后,陈颉再未强迫过她,恭恭敬敬的退到一丈之外,行君臣之礼。连姐姐都不再称呼。

    听说这些年陈颉这些年鲜少回涿州,孤伶伶一个人居住在陈府。身边服侍的人也简单,只有一个跟随他十年的小厮。孑然冷淡,行走在皇宫六院,不曾有半分逾越。

    元熙二十一年,天空都是晦暗无光的。陈颉得了重风寒,听说也不怎么好好吃药。陈妤被幽禁长春宫,太子被责罚,母子连面也见不到。

    陈颉把玩着盖碗茶杯,坐在八仙桌上笑想着平日陈妤喝茶的样子。许是大限将至,他看起来有些多愁善感,“咳咳……我这辈子已然位极人臣,再往上就是帝王之位了。”

    “我不做首辅,但我可以让任何人做首辅。我不做帝王,亦能推任何人为帝王。”

    陈颉脸上噙着浅浅的笑,似暗似伤,怅然若失。“昨夜夜里咳嗽,肺都要咳出来了。长安给我端来药汁和热茶,我却恍然想到九岁落水被救时,你从厨房偷姜出来,蹲在马概后给我熬姜汤。”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始终介怀我是你弟弟。我得到再多的权势也得不到你……这些年你都不肯好好见我。”

    陈妤被弟弟陈颉说的愧疚,张口想要说什么,陈年过往的红被翻浪又浮现在眼前,热情滚烫的缠绵旋旎仍历历在目。

    陈妤一言不发。

    陈颉温目眸光微闪,隐有泪光闪烁。他噙笑道:“我知我时日不长。有些话我实在不吐不快。旁人不知,妤儿你该知道我对陈家没有任何感情。”

    “……陈妤,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成为你弟弟。”他表情阴鸷,浓郁的化不开的绝望,他一字一句道:“但我知道,我不是。我知道我不是!老天爷可以让我成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为什么偏偏是你弟弟。”

    陈颉空手捏碎茶碗,手掌盖满茶叶和玻璃碎瓷,溅了一手谁。“我做错了什么,我要成为你弟弟,我分明不是。”

    陈妤低吼道:“你这分明是在胡搅蛮缠。你我骨肉血亲,岂能是你不想就不想的。”

    “胡搅蛮缠,是吗?”陈颉嗤笑一声,话兴已尽,淡淡站起来道:“陈妤,涿州陈家要倒了。但这是件好事,我给太子留了位东宫辅臣,你会如愿以偿的,韩霐也会成功继位的。”

    他一顿,转身笑道:“你看,我就是这么残忍。连自己妻儿父母都舍得算计进去。”

    唯独,舍不得算计你陈妤。他看着陈妤的眼睛,没有说出这句。纵然陈颉有一万种的手段计谋,可以设计陈妤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可陈颉就是不忍心,舍不得。

    “许是,我这一生合该要来成就你。”

    *

    不知捂了多久,霍骄终于有了知觉。瑟瑟发抖的往霍承纲怀里贴,她意识模糊,霍承纲熟悉的气息让她安心又信赖。渐渐把自己团成个蛋,手贴在霍承纲胸膛,冰凉的双脚蹬在霍承纲大腿上汲取暖意。

    迷迷糊糊的霍骄,几次都无意识的蹬到小承纲。霍承纲吃痛的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心底也没有旋念和猗念。

    大夫进门,霍承纲小心的支起身子靠在床头。从胸膛拔下温凉细软的手递给大夫,霍骄冷的直缩。霍承纲只好握住她的手腕给大夫诊脉。

    大夫年过五旬,扫了眼玉白细嫩的的手臂上交错的淡淡疤痕。一时不知道该往哪下手。

    霍骄身上白,为了进东宫身上显眼的疤缔肉痕都用刮骨药去了,胳膊上交错的纹路平日很淡,看不出什么。自打霍骄背叛鲁王楚王后,那些隐藏的伤痕深处的颜色又重新浮现出来。

    平日里还好,一冷一热从太湖冰水里捞出的霍骄。再也掩藏不住身份的秘密。

    霍承纲也看到霍骄身上的伤,心痛的垂下眼睫毛。淡淡吩咐大夫:“诊脉吧。”

    大夫动作不自觉轻柔起来,细细切脉,讶然道:“这名女子已有两个月身孕,只是滑胎迹象严重……”

    “有多严重?”

    霍承纲手上不自觉用力,捏痛了霍骄。她迷迷茫茫睁开眼睛,先是看见宫中常见的墨绿色床帐,灯火莹莹匆匆下,照亮霍承纲冷硬的下颚弧线。

    “……须得长期卧床休养,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不得疏忽大意,否则胎儿难保。”

    胎,胎儿?

    她的孩子。

    霍骄蓦地惊醒,记忆全部回归,想起冰冷太湖下的绝望,小腹绞痛。她迟滞的把手放在肚子上,心情复杂,眼底淡淡没有一丝欢喜。

    胸膛的手一离开,霍承纲就立即回头,倾身问她:“你醒了。骄骄,冷不冷?饿不饿,还有哪里不舒服。乖,告诉我。慢慢说,别着急。”

    外面是大夫离开的脚步声,霍骄摇了摇头,躺在霍承纲的怀里不说话。一肚子问题不知从何问起,比如太子皇后楚王。一肚子话不知如何说起,比如将来、孩子……

    霍骄低下头,不是每个人都配为人父母的。

    她很怕做一个母亲。

    不单单是因为小时候的事。以前不觉得,如今真的有了孩子,知道它将来会降生。霍骄开始害怕,担心孩子会因为她的过往嫌弃她,恶心她,认为母亲是它人生里的一段耻辱。

    霍骄能接受这个世界上任何人的不屑和辱骂。——甚至是来自霍承纲的看不起。

    虽然霍先生不会,甚至从没有这么做过。

    但这不是她不怕霍承纲看不起的原因,而是她能坦然接受这个世界上一切对她过往的评判。

    除了,她的孩子。

    霍骄不想自己孩子将来长大,一想起自己的母亲就觉得耻辱。这些痕迹她抹不掉,永永远远的抹不掉。

    可是,要怎么张口呢。怎么告诉她的霍先生……她不想生这个孩子。

    霍骄思来想去,含泪抬头道:“霍先生,你找个大家闺秀成亲吧,好不好?”

    霍承纲脸色瞬间冰冷下来,霍骄仍在掉眼泪,软弱又捂住,啜泣道:“你找个名门闺秀好好替你生儿育女,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好好教导。”

    “霍!骄!”

    霍承纲咬牙切齿道:“你别仗着你身子虚弱,我舍不得碰你。”他作势打她,沉声道:“好好的留在我身边,不要胡思乱想。”

    霍骄团成小小的,病怯又倔强。莹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泪痕,一双鹿眼却饱含泪水,一副随时要哭的样子。偏偏又一滴眼泪不肯掉的可恨。

    霍承纲真想捏着她脖子让她哭出来,忍了又忍,终是舍不得下手。柔声道:“好了好了。你刚刚都快吓死我了,如今我方才松了口气。别让我再为你提心吊胆好不好。”

    “皇后那边的事还没了。我等会就要走了,你这个模样,让我怎么放得下心,安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语重心长道。

    霍骄欲言又止再三,还是不知道怎么告诉霍承纲,她不想留这个孩子。思来想去,泄气道:算了算了,听天由命吧。这个孩子还有没有将来还不一定呢。

    听大夫的意思。好像只要她擅自下床,稍加波澜,这个孩子都留不住。

    霍骄心想,也许她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想一想,心脏就被人掐住,心痛的不行。霍骄难受的低下头,发旋顶着霍承纲胸口,闷闷不乐的想。

    她答应了霍先生不要杀人了。

    如今却要亲手杀死他的孩子,这是不是对他太不公平了些。

    似乎为了印证霍骄心中所想,霍承纲在她头顶沉声开口道:“骄骄,我今年二十有五。父亲兄弟皆不在人世,只剩一个生我不曾养我的母亲,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你肚子里这个,是我第一个骨血,唯一的亲人。”

    亲吻她额头,落下一枚热吻。“骄骄,我很期待它的降生。无论它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一定会好好爱它。虽然你我的父母都不及格,我们没有效仿学习的对象。但是我可以向太子请教,学着好好爱它。”

    霍骄嘴巴嗡嗡合合,拒绝的话半晌说不出。

    霍承纲握住霍骄的手,交叠在一起,郑重的落在她平坦腹部:“从现在起,你只需要保护好肚子里宝宝就好了。外面的事都交给我,恩?”

    一个‘好’字卡在喉咙。霍骄揪着霍承纲胸前的衣料默默流泪,无声化解哭声。绝望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真的恐惧,无法言喻的恐惧。

    霍骄不想让霍承纲的满心欢喜落空,又没办法克制自己生理上的心脏抽搐。

    ……岂止是为难二字,简直是在问她拿刀捅自己,还是捅霍先生。

    霍骄绝望而窒息,她能怎么选。

    能,怎么选啊。她只能选择把刀锋匕首对准自己。

    霍骄想,她这样出身的人,怎么能做好一个母亲呢。哪个母亲不想给孩子全天下最好的,可偏偏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背着她身上一半的罪孽。

    祸不及儿孙。霍骄怎么舍得她的孩子,因为她而遭受别人非议的眼光。

    连董谦玉至今有个风吹草动,就怀疑是霍骄这个杀手出身的人,欲对霍先生不利。

    当过小偷的人,哪怕金盆洗手。只要丢了东西,也会一辈子被人怀疑偷窃。

    这个烙印……怎么洗的干净啊。

    霍承纲换了身干净的中衣,家常外袍,穿鞋下床。方才抱着湿漉漉的霍骄,他外袍都被浸湿。他手探进被褥,霍骄手脚还是冰凉的,人轻轻颤抖。

    他忧心的不行,咬牙抱起霍骄给她穿好肚兜裘裤中衣。将她收拾干净利落之后,叫董谦玉进来。在门口对他道:“陪你姐姐躺一会儿。她手脚冰凉的厉害。”

    顿,霍承纲郑重道:“她有孩子了。但她看起来并不开心,不知有什么心结。”

    霍承纲很怕霍骄不愿意生下这个孩子。男人年过二十五,幼年孤独,成人自责,膝下空虚。万般皆难时,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孩子,他是真心想让霍骄生下来。

    霍承纲想,他和霍骄未必会成为最好的父母。但至少会争取做一个及格线以上的父母,给他们爱与呵护,好好守护他们长大。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他和霍骄都会竭尽一生所能去爱护他们。

    董谦玉表情呆滞半晌,他喃喃道:“姐姐,有孩子了?”

    董谦玉表情很复杂,高兴、欣喜、不赞同、担忧混杂在一起,紧紧皱在眉头里。他慢慢问霍承纲道:“霍先生想要这个孩子吗。”

    “我为什么不想要。你怎么这么问?”霍承纲疑惑道。

    董谦玉低下头,慢慢抬头,惨白一笑道:“霍先生我这辈子从未想过娶妻生子,原因无他,我不觉得我能做好一个父亲。”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骨子里像极了我的父母,我骨血里刻着他们性格的印记……这天下,不是每个人都配为人父母的。”

    董谦玉笑道:“我就不想做人父母。董家血脉香火,到我这一代结束是最好的。”顿,“我想,姐姐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霍承纲大骇,不敢置信董谦玉竟然会说过这么骇人听闻的话。董谦玉居然不曾想过成家育子。

    那霍骄呢?

    霍承纲浑身冰冷,心沉入渊底的想。如果骄骄也是这个念头,生儿育女于她而言是重进深渊。他还要勉强她,强迫她为自己生儿育女吗?

    他对骄骄所谓的爱,就是把自己的寄托和幸福,建立在骄骄的惶恐不安和惧怕上吗?

    心脏窒息绞痛,闷的人发酸。霍承纲陷入两难的境地,他怎么从未想过……霍骄会不想生儿育女。

    霍承纲不知道的是,其实霍骄也没想到。

    在没有真正怀孩子之前,她还曾天真的冀望过自己将来回乡下开个馄饨摊,生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好好爱它。

    真的怀孕之后,心境就不一样了。

    一切不再是假设,是未来,是幻想。而是真真切切的决定,将要发生的现实。

    每一步都如此清晰可见,再也不是畅想冀望的时候。

    霍骄开始胆怯犹豫了。

    她也不过是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的心境。霍承纲再料事如神,又怎么能料到霍骄突如其来改变呢。

    *

    董谦玉推开门,霍骄抱着汤婆子警惕的从被子里抬起头,纤骨瘦弱,让人说不上来的怜惜。

    霍骄的头发不过是绞了半干,从太湖寒水里被捞上来后,她就被霍承纲捂在被子里。大夫来提醒后,才带贺骄去泡了个热水澡,匆匆将人擦干抱上床。

    霍骄还记得是董谦玉跳进湖水里救了自己,“董大人,你怎么来了。”

    董谦玉心里一酸,脱鞋床上隔着被子拥抱住霍骄道:“我怕你冷,我来陪你躺会儿。”

    霍骄到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合适,只是担心董谦玉冷,催他走道:“不用了,我抱着汤婆子暖的很。人已经慢慢缓过来了,你小心冻到脚。”

    床榻内侧还堆着三床横被,董谦玉伸臂一拉盖住自己和霍骄,又给她加了床被子,他道:“这样就不冷了。”

    霍骄无奈,她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们都长大了,你这样怕是不合适吧。”

    “霍先生让我来的。”董谦玉少年嗓音轻笑道:“你放心,霍先生不会误会你的。”

    她哪是这个意思!

    霍骄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将汤婆子推出被子给他。黑暗被窝里暖意滚来,董谦玉触到织布锦缎,上面还残留着温柔的暖意,和汤婆子的滚烫不一样。

    董谦玉慢慢讲汤婆子捂在心上,搂紧霍骄。两人仿若小时候一样窃窃私语。

    董谦玉道:“姐姐,你腹中有孩子了。你知道吗。”

    霍骄身子一僵,董谦玉恍若未查,他枕在霍骄被子上,摩挲着她的腹部,轻轻道:“我也想当舅舅呢。”

    董谦玉的声音轻快明亮又温暖,他道:“小时候姐姐背着我做野菜饼。人人都夸你这么小就会上灶台,长大肯定很贤惠能嫁个好婆家。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想让你嫁个好婆家。”

    “我舍不得你走,想让你一辈子当我姐姐。”董谦玉叹息一声,“长大后方才觉得。无论你嫁给谁,依然是我的姐姐。”

    霍骄有些沉默,她并不喜欢回忆过去。那些对董谦玉而言显得温暖的记忆,在她脑海里都是裹着寒风,让人瑟瑟发抖。

    董谦玉轻柔的抚摸着霍骄小腹,柔声道:“姐姐将来的宝宝一定健康又漂亮。”

    他道:“你和霍先生都生的这样好看,将来孩子,如果是男孩子一定英俊又帅气。如果是小姑娘,也一定会有许多王孙贵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霍骄想象一下,心里明亮温柔,梨颊攒起浅浅笑意。突然没那么抗拒了。

    董谦玉温柔的看着霍骄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她的梨涡。感慨又怔松道:“我从小就觉得,当你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

    “是,是吗?”

    霍骄突然揪紧袖子,董谦玉抱紧她笑道:“当然了。姐姐又温柔又善良,会背着我上下学,会给我做玉米饼,野菜饼。再难吃的的食物,你都能做成干粮。”

    董谦玉道:“学堂里多是瞧不起我们姐弟的同窗。我时常哭的难受,是姐姐告诉我做人的道理。说人穷志不穷,莫欺少年短。”

    其实那句话该是莫欺少年穷,董六妞听过一次,记了个囫囵。

    董谦玉一直觉得董六妞很会教孩子,衣食住行无不仔细。连她最不擅长的读书识字都总能说出一大番道理来。

    “姐姐,生下它吧。”董谦玉突然道。

    他的眼泪掉在霍骄左脸上,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像小时候她无数次对自己做的的那样。他哑然道:“放开过往,让你的人生翻篇好吗。”

    过去了,都过去了。霍骄无数次这么告诉自己,无数次挣脱不得。

    如今乍闻董谦玉这么说,仿若天籁初降。她浅浅呼吸,慢慢的地道:“让我想想,好吗。”

    “好!”董谦玉答应的很爽快,他在被子里慢慢握紧霍骄的手,一字一句道:“但是姐姐请你答应我,在你下定决心之前。勿必想想这是你和霍先生的孩子好吗。”

    董谦玉突然地道:“虽然霍先生和太子这次稳操胜券,可你有没有想过,皇宫斗争凶险,在一切未敲锤定音前。一切皆会发生,若霍先生和太子功败垂成,你肚子里这个,可能是霍先生在这人世间唯一的血脉。”

    他道:“前五城兵马司松海钧和西山大营曹继已经带兵在东门集合。只怕皇上稍加为难楚王,楚王党就要逼宫篡位了。”

    霍骄并未在第一时间惊慌,反而冷静的问:“那霍先生和太子现在干什么?”

    “给涿州陈家翻案。”

    翻案这件事,必须元熙帝来做。解铃还须系铃人,否则无论将来继位的韩霐怎么洗,涿州陈家的声誉都不会恢复如初。

    霍承纲和太子韩霐要让全天下人知道,涿州陈家是被楚王党冤枉的。

    “难怪霍先生和太子一直再向皇上打感情牌。”霍骄低眉沉思片刻,若她所料不差,楚王党的逼宫是太子和霍先生有意为之。

    是为了摧毁元熙帝最后的心理防线,和对楚王的怜惜之情。

    霍骄坐起来,推董谦玉道:“董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董谦玉肃然道:“姐姐尽管吩咐。”

    “你过来。”霍骄附耳在董谦玉耳旁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

    临近早朝时分,元熙帝依依不舍的放下女儿。粗粝的大掌抚摸着女儿细软的头发,心里怅然无比。

    楚王韩霄已经在寒冷的冬季跪在大殿外一个时辰了。他以为元熙帝会质问他什么,没想到父皇只是罚他跪着。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宫殿大门打开,走出一双金黄龙靴。元熙帝面无表情,威严地对楚王韩霄道:“走吧。”再无他话,大步离开。

    清晨的风雪极寒,楚王韩霄俊肆玉润的面庞,衬着嘴唇上乌紫,寒潭亮眸毅光闪烁。他死死盯着父皇身后十二名手持华盖的宫女,紧随其后跟着元熙帝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的司礼监大太监。

    皇辇、仪仗队在不远不近的缀在圣驾后面。等着元熙帝随时回心转意,上去迎圣驾。

    长春宫宫女头一个低的比一个矮。大家都不敢看俊秀异常的韩霄。病容邪肆的楚王更让人胆颤心惊,难以直视。明明知道楚王韩霄非善类,却仍忍不住脸红心跳。

    楚王韩霄冷笑的看着元熙帝,慈父怆然悲恸,踽踽独行于雪地上。身后皇廷侍卫宫女跟了七八十人,背影依然是那么孤独。

    高处不胜寒的帝王。一个保护不了自己幼女的帝王……元熙帝蓦然顿住,回头看了楚王韩霄,又看了不远处的太子韩霐。

    小公主出生一天就落水,当真没有这个太子哥哥的手笔吗?

    元熙帝心里苦苦的,什么都不愿意说,什么都不愿意揭穿。

    天家无父子,尔虞我诈之下无亲情。可元熙帝还是要选,要在这两个他并不满意的儿子中,选一个仁厚之人,当天下之主。

    该尘埃落定了,否则还有的头破血流。

    金銮殿上,清晨光辉照在琉璃金瓦殿上。

    元熙帝坐在龙椅上俯视文武百官,大家都知皇上刚得一女,无论心情如何皆堆着满面喜色,这个一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那个一句,恭祝小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岁,平安健康。

    元熙帝慢慢品砸了片刻平安健康四字。微微一笑道:“众爱卿平身。”

    楚王韩霄紧随元熙帝步伐,却姗姗来迟一炷香。他不加掩饰,趔趄的扶着跛腿进殿,朗声大笑道:“今日大雪积路,孩儿参朝来迟,请父皇恕罪。”

    今晨楚王跪的久了,黎明前宫殿外最冷最寒,加上大雪飘扬。楚王韩霄委实冻的不轻,到也不是装的。

    元熙帝韩懋之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楚王韩霄刚入殿站稳,工部季时良上前一步,禀道:“启禀皇上。臣有本奏,举检同僚窦珉窦大人,私开营器所,秘密锻造武器刀具。借机敛财四十八万两白银不计。请皇上明察严惩。”

    楚王韩霄讥讽一笑,果然来了。太子的手段不过如此。

    季时良是太子的人,曾在疏浚河道一时上为太子出了重力,官风清正,平日颇得皇上喜爱。

    汪阁老呵呵笑了一声,“巧了,今日内阁也受到弹劾折。御史监也要弹劾楚王殿下。”

    御史杨宇成闻声出列,跪下举着血折道:“启禀皇上。前些日子臣收到雲州知府包大人在狱中的供词,得知大公主韩霏、楚王殿下韩霄在雲州出资设立的流孤堂,名义上是资助、收养孤儿。”

    “实则是所地狱炼狱,名义上收养的孤儿实为四处拐卖掠夺,从牙行手里,以买卖丫鬟为名,自私拘监调-教。培养杀手,排党异举,大行杀戮之事。所受难孩童,暂计九百七十六人,如今尚存活人世的,三百一十二人。”

    御史杨宇成潸然泪下,重重磕头叩首道:“皇上您也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如今又新得小公主。三子两女,当知这孩子乃天下父母的心头肉。楚王殿下贵为皇子凤孙。膝下也有女儿,却如今糟践黎明百姓之子。”

    “实乃不得不让人愤慨啊!”

    礼部做侍郎薛维亦出列道:“启禀皇上,雲州流孤堂案臣也有所耳闻。先前还特意去了趟刑部。经查,元熙二十一年涿州陈家被定罪买卖个人镜头,当年由御史中丞葛云生牵头举检。”

    “但我们在流孤堂内库查过,元熙二十一年葛云生在卫京赌坊前下四万八千两豪债,是由工部窦珉代为还清的。”

    ……

    其实太-子-党手上还握有证据,流孤堂荣养着当年目睹陈妤陈颉乱-伦的老宫女。

    不过,皇后和陈颉的事并没有捅到明面上,文武百官也并不知道元熙帝头上有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霍承纲早就和太子韩霐商量好,涿州陈家当时是因为买卖官爵被定罪的,他们就只洗这一条罪名。

    至于皇后陈妤和陈颉大人的事,到现在这个程度就够了。让元熙帝疑心当年的真相,对皇后愧疚。却又不真正的调查取证出什么。

    陈颉当年已经清理过一波相关的人,这几年太-子-党也没少弥补。东宫上下敢赌,皇上即便下令彻底去查,也查不到什么的。

    恰到好处的收手,是逆盘翻转的关键。

    ——毕竟,真查下去。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

    *

    龙椅上的皇上疲惫不堪。元熙帝看着底下一一出列的文武百官,全部都是太子的人。

    霐儿这次是被触到逆鳞,气疯了吧。

    如此明目张胆的弹劾反击,若弹劾不成,这些出列的,实打实的太-子-党都会遭到惨烈的报复。太子本人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跑不掉。

    朝中最迟钝的中立文官,都感到了太子的怒气。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强势。

    今日太子没来上朝,在长春宫陪着陈皇后和刚出生就落水的小公主。文武百官无从得知太子心境。

    不禁纷纷揣测,昨夜宫中发生了何事,太子怎会如此震怒。

    元熙帝喟然叹气,这口气太子憋了六年了。韩霐早就准备着这一天吧……不过今天出手的还是有些冒然。

    元熙帝不禁沉思,会不会是他真的误会了太子。

    韩霐这孩子自幼比韩霄就心慈手软些,仁厚有余威严不足。

    自打陈皇后回心转意,不再排斥韩懋之后。韩懋之一直在调查当年的事,失踪的老宫女,人证物证皆全的老大夫。

    哦,那名大夫就是后来黎大夫,这次用扒了皮的野猴子偷梁换柱。派小药童把小公主丢进太湖寒水里的妇科圣手黎太医。

    元熙帝到最后已经渐渐相信陈妤是被冤枉的,心里也愧对陈家。故而格外弥补太子。

    陈皇后终于想通回心转意后,韩懋之也是实打实的想和陈妤重新开始。

    却没想到这个举动会逼疯贤德妃和楚王。

    元熙帝很是不悦,帝王雨露皆是恩施,什么时候由得后妃挑三拣四。他是亏待过曹玉珠还是亏待过楚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