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欲来

A+A-

    “你是怎么想的?”霍承纲态度很令人玩味, 他神情认真语气有些郑重, 目光却没有压迫感,一副侧耳聆听的样子。

    霍骄不想欺骗霍承纲,她屏息问霍承纲:“你想让我给你生下孩子吗。”

    她的措辞让霍承纲心尖骤痛, 张着臂膀几乎不知道该用什么力道落下去, 才能不让她伤心。

    “骄骄, 你想做一个母亲吗。”霍承纲一字一顿, 缓慢的问她。

    温眸幽泽宽厚又包容, 霍承纲抱着她的臂弯, 笑道:“你要问自己, 你想给我生一个孩子吗。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男人, 你孩子的父亲?”

    “我,我……”

    霍骄没想到霍承纲会这么回答, 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太激烈, 猛的绞的小腹有点痛, 浑身虚汗,脸色发白。

    霍承纲连忙扶住她,“你慢点。”她疼的直抽气,指甲陷入他胳膊肉里。

    霍承纲心中警铃大震。

    霍骄下身热流感觉明显起来,之前在太湖里的失去感明显的充斥四肢,冰冷席卷了她的心。

    霍承纲心里一惊,紧紧握住霍骄的手,抵着他额头不住的唤骄骄。

    他听说杀孽太重的人不配有子嗣的。菩萨不会给这样的人赐子。

    这一刻霍承纲愧疚的快要掉下眼泪来。霍骄不知道他在涿州踽踽独行的过往,只怕孩子留不住会自责的不得了。她不知道他也要承担一半罪过。

    霍承纲嘴唇嗡动, 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霍骄靠在霍承纲怀里,很害怕她保不住这个孩子。她忽然卑微的意识到,不单单是她有权利选择留不留这个孩子。

    孩子要在考虑要不要扎根在她的肚子里。

    现在她的孩子要离开了。霍骄从绝地里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渴望,留下它。

    她想留下它!无论它是男孩女孩,将来会不会怨恨,会不会为拥有这样过去的母亲而感到耻辱。

    母性的温柔,让霍骄狠不下心离它而去。

    霍承纲紧张的叫大夫,把霍骄放平躺下道:“大夫说了你得卧床静养才能保胎。”竭力克制紧绷的声音,平静沉稳道。

    不见人处,霍承纲胳膊慌的直颤,死死握着手腕都停不下来。

    霍骄和别人不一样,每每到这种关键时候,总是倔强不肯哭不掉眼泪。眼眶的红的像是被撒了辣椒面,滋润着两泡泪水,一掉眼泪就蛰的疼。

    她清浅甜柔的嗓音,听起来糯糯的,像孩子撒娇一般。“霍先生,我愿意做你孩子的母亲。我想要为你生儿育女,想要你做我孩子的父亲。”

    “一定会的!”

    霍承纲冰凉的面颊贴着她的脸,轻轻地道:“没事的。骄骄没事的,我们总会迎来自己的孩子的。”

    无论是这一个,还是下一个。他们总会有自己的儿女的。

    太医院中人大半都在长春宫的侧殿守着小公主和陈皇后,战战兢兢的等着小公主传召。千祈祷万祈祷,唯恐小公主不好,要直面元熙帝的怒火。

    霍承纲不好明目张胆的调人,太医院当值的大夫也没有几个。急的霍承纲怒火攻心,险些没有忍住自己脾气,当着霍骄的面发作出来。

    虚弱的霍骄静静地靠在霍承纲怀里,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吓的宝宝‘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霍承纲咬牙,点了位妇科圣手去长春宫侧殿请人过来诊脉。

    妇科圣手吴太医和黎太医师出同门,两人一直在暗暗较劲,医术都非常高明。

    吴太医虽然不是霍承纲的人,霍承纲此时也只能将霍骄母子的性命托付给他。

    吴太医蓦然被宫女从侧殿请出来,一头雾水的来到太监居住的倒座房内。他迟疑的停在圆拱门外,探究的看着引路宫女。

    宫女矜持甜笑,不紧不慢的将他带到。

    霍承纲解了太监服,换上正四品的绯红色东宫官袍。气宇轩昂走出去,作揖道:“霍某为私事劳动吴太医,不得已冒犯。还望您老海涵恕罪。”

    吴太医不认识陈棠,也没见过霍承纲,皱眉看着他官袍问:“你是东宫辅臣?”心中骇然吃惊,东宫大臣怎么会在皇后的长春宫住着。

    等给床帐中的女子诊完脉之后,吴太医更是大跌眼镜。他抹着额头上的冷汗道:“霍大人,小人奉命行事。还望您高抬贵手,诊完脉就放小人回去。小公主那边还要人伺候呢。”

    末了,还威胁似的补了一句,“我离开时不知何事,只向院正请了两炷香的假。若是等会小公主要人伺候,院正四下找不到小人。小人可担待不起啊。”

    霍承纲微微一笑,懒得和他拐弯抹角,直接问霍骄的病情。他的袖子被霍骄拽的死死的,原本霍承纲要起身,去次间问的。

    霍骄却坚持自己也要听。无论好坏她能承担。让她提心吊胆悬着一颗心,才会让她惴惴不安。反而不利于养胎。

    霍承纲想了想她的坚韧,答应了。

    吴太医道:“姑娘自幼体寒多於,苛病陈杂积于体内,没有好好休养。如今怀胎之初,尚不足两月。又与寒潭冷水,一股寒气逼宫,胎儿受不住。自然有滑胎的迹象。”

    他残忍的给出结论:“霍大人做好心理准备。”

    吴太医顿了顿,道:“不妨往好处想。霍大人是东宫辅臣,和皇后宫里的宫女有了这样的苟且。孩子留着反倒大不利……”

    “住口!”霍承纲暴怒道:“滚。”

    门外两个銮仪卫打扮的人将吴太医拖走了。霍骄掀开帘子已经看不到人影。

    霍骄慢慢伸长胳膊,把床帐挂在铜鹤挂钩上。够了几次都差一点,霍承纲沉默的替她挂好两边床帐。

    没有幔布的遮掩,烛火明亮许多,惊艳地照到霍骄脸上。她笑意盈盈,灿烂如花:“霍先生别愁了。去忙吧,如今内忧外患,太子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霍承纲喉结滚动,目光有些难过。

    霍骄伸手揉展他的眉头,轻轻俯身在他眉心亲了一口,“不难过哦。霍先生,我们不难过。”

    “如果没有奇迹发生,那就做好下一次迎接它们的准备。”

    霍承纲不忍地别开眼。十分地怜惜她。

    *

    京城外,陈府花园内。

    陈云君拂袖愠怒,不理会郭璟。陈姎拿出女儿的娇姿态,撒娇卖痴。哄着父亲,眉眼脉脉不住回望青衫风动,玉立如松,站在凋零牡丹花旁的郭璟。

    两年前,陈云君看重郭璟,想把他提携到行人司,并把自己心爱的女儿陈姎嫁给他。谁知郭璟是个愣头青,一心只想去地方做青天大老爷。

    去辽州一晃两年,大家都以为他会死在三大侯爷盘据的辽州,没想到郭璟却傻人有傻福,虎口拔牙后还平安无事的离开了辽州。

    听说郭璟离开辽州的时候,全辽州地界的百姓秘密护押、护送。追行千里抹泪,三大侯爷派去刺杀的人,被畏于全城百姓相护而无法下手。

    郭璟这次回京述职,就留京不走了。他一回京就来陈家向准岳父、准媳妇致歉。

    陈姎本就一心看上了郭璟,这两年郭璟的名声早就源源不断的传回京城。芳心暗许,哪里生的起来气。早就原谅他了。

    陈云君却没那么好脾气,冷脸冷声的,对郭璟没有个好脸色。

    陈府下人来禀,“大人,宫里派人来了。”

    陈云君扔下郭璟,一句话都没说离开,去书房。

    陈姎急急挽着郭璟致歉,“郭公子你别生我爹的气。他就是心疼我,被你一扔扔两年。从大姑娘都拖成老姑娘了。”

    郭璟和煦温柔的摸了摸她头顶,轻笑道:“我没有生气。都是我不好,让姎姎为我多守了两年。”

    他语气倏地郑重起来,解释道:“不过姎姎,我向你保证。我当初没有接受你爹的安排,并不是对你心不诚。只是我心系百姓,不想在行人司里夹在皇权、太-子-党、楚王党之争里。”

    郭璟温和声音低了下去,真诚地道:“这两年我一直在想你。盼着你嫁给我,成为我妻子的模样。我生怕回来后,你爹已经将你令许配给他人。没想到你还在等着我。”

    陈姎仰着头,一脸被呵护的很好的天真无邪。郭璟温柔道:“既然你待我的心如此,无论你爹如何为难我,我都不会计较的。这是我该受的!”

    陈姎两颊绯红,红扑扑的抱着郭璟胳膊。她也甜蜜又小声道:“我愿意等你嘛。”

    “咳咳。”陈云君故意发出沉声的惊扰声,打断小儿女的缠绵情愫。

    女大留不住,陈姎的胳膊肘早就拐到郭璟心窝里去了。她泼辣地咬唇对父亲道:“要是你再为难郭公子,我就三天不和你说话了!”

    陈云君无奈的瞪着女儿,郭璟忙打圆场护着陈姎道:“陈大人莫生气,陈小姐天真烂漫,素来娇生惯养。她是你的亲女儿,你是知道她脾气的。莫要和她置气。”

    “得得得。”陈云君摆摆手,让女儿下去道:“你就护着他吧。将来有你哭的时候。行了,你先回去。我有正事和郭璟说。”

    陈姎一步三回头,犹豫道:“爹爹你保证不会再刁难郭公子。”

    “你再不走,我就大棒把他赶出门去。”陈云君作势吓唬女儿道。

    陈姎提着裙子,赶紧跑了,生怕晚一步郭璟就遭殃。郭璟忍俊不禁,低头握拳轻笑。

    陈云君把郭璟叫到书房,对他道:“宫里发生大事了,楚王被下诏狱了。”

    郭璟凛然问:“岳父的意思是?”

    陈云君回答之前,先问了郭璟一个问题。“你从河西调回来,是楚王一手提拔的。却在和姎姎谈婚论嫁,太子第一次掌考评大权时,听了东宫的建议。辞了行人司,去了辽州。”顿,“郭璟,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心里面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究竟是站楚王还是站太子。”

    这话问的有些重。

    郭璟犹豫了一下,脑海里瞬间闪过桐盈的鹿眼,语气渐渐坚定道:“我是臣子,只忠于皇上。”顿,他解释的更清晰直白些,“皇上选择谁继承大统,我就跟随谁。”

    陈云君脸色凝重,“这么说,你是太-子-党了。”

    他叹息一声,很不认同郭璟,觉得郭璟很不明智。他残忍的告知郭璟,坦白又漠然道:“刚才来的是宫里的人。”顿,重重解释:“是钟粹宫的人。”

    “贤德妃命我去京郊一处偏远山庄,捉拿老越国公,陈颉夫人、及陈颉之女陈瑾。”浑浊的老眼重重看着郭璟,语气凛然道:“当年涿州灭门惨案,皇上分明下令处死越国公一家,太子韩霐却违背皇命,偷偷把自己的外祖父一家救下,藏匿在别处。你说皇上若知道了此事,还会如此看重东宫太子吗?”

    见郭璟脸色微变,陈云君很是满意。她胸有成竹,不疾不徐的说服着‘□□郭璟’,力图挽回爱女的心上人,保下这个冥顽不灵的女婿。

    陈云君道:“郭璟啊,我知道你是个读死书,忠君爱国的性子。可太子未必就是个值得你效忠的人。旁的不说,当年太子派你去辽州,分明就是要让你以身送死。独自对抗三大侯爷。”

    陈云君心痛的看了眼郭璟,低声道:“是,你幸运。平安无事的从辽州脱身,还给太子立了大功,在皇上面前争了脸面。可这是你的幸运,苍天有眼。老天爷在保佑你。若是差一点,你没有回来。可全都是太子害的你!”

    郭璟一笑了之,没有否认,没有承认。辽州是他自己想去的,当初也是他自己提出来送雁礼,想法子拖延婚事的。但这一切不必全都告诉岳父。

    郭璟道:“若一切真如岳父所言。太子有能力救下涿州陈家满门,那陈颉大人呢?小国公陈棠呢?分明这两位才是涿州陈家的顶梁柱。有他们在,陈家还怕没有辉煌。”

    陈云君不屑一顾的打断他道:“谁说小国公陈棠死了。”

    陈云君道:“东宫神出鬼没的霍先生、霍大人就是从涿州过来的。”

    天下人人都知霍承纲和小国公陈棠长得一模一样,这才被老越国公收留,养在府里给小国公当替身。

    郭璟几乎不知该从何辩起,他没见过小国公陈棠。不知道霍承纲和他长的像不像。他低声道:“那陈颉大人呢?至少他是死了吧。”

    陈云君冷言道:“那不过是因为太子没有能力及时救出他罢了。”

    “陈颉大人是京官,入狱当天就被秘密处死。这是刑部温宝山亲自告诉我的。”顿,“无论如何,太子私藏老越国公、陈夫人、陈瑾是事实。你若不信,大可以跟我一起去瞧瞧。”说罢拂袖离去。

    “我自然是要跟着岳父去的。”郭璟抢先一步拦在陈云君面前,正色道:“岳父,我也不瞒你。内阁传出消息,皇上有意拟禅位圣旨。要将皇位传给太子,退居做太上皇。”

    郭璟毅然看着陈云君,“如此,你还要坚定拥护楚王吗。”

    望着女婿的眼睛,陈云君犹豫了。

    陈云君十分心动,但还是有些担心。他低声道:“五城兵马司松海钧和西山大营曹继如今就在皇宫东门守着,等贤德妃为楚王翻案……一切都会逆转翻盘的。”声音越来越小,越说越没有底气。

    郭璟淡然一笑,道:“岳父恐怕不知宝寿公主之事。”

    陈云君脸色凝重道:“你是说,昨晚刚刚出生的皇后之女?”撩袍坐下,吩咐侍从关门道:“洗耳恭听。”

    巍峨紫禁城内,盖上皑皑白雪。陈府的屋瓦上面,也堆了两寸厚的白雪,盖住层层黛瓦。

    陈云君神情冷峻,还是有些犹疑。他叹了口气,对郭璟实话实说。

    陈云君道:“贤婿有所不知,我父亲陈汉典和涿州陈家有些龌龊难解。当初汝阳郡主一门心思想向太子求和,主动让姎姎和黄文尧联姻。我为了阻止郡主,这才将姎姎定给了你。”

    “清河县主和她的夫君至今依旧藏身在山野之间,只怕这份仇恨不能轻易抵消。即便我们贸然投诚太子,给太子立了功,只怕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不如一鼓作气,扶持楚王继位。”

    陈云君越说越觉得行不通,摇头断然拒绝道:“否则他日太子继位,清算起旧账。我陈家上下都不得安宁。你和姎姎更是没有好下场。”

    “贤婿终究要是我陈家人,与其再劝我,你不如多思量思量。”

    长春宫中瑞香袅袅,宫女们踩着积雪,踏进暖香的殿内。董谦玉端着碗黑汁汤药,进了后殿倒座房。

    霍骄坐起身,惊讶道:“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我吩咐你的事……”

    “姐姐放心,我已经办妥了。”董谦玉连忙跨坐在床上,半搂着霍骄,一勺勺将安胎药喂给她。他安慰道:“郭璟一进城门,我就在城郊我的衣冠冢面前等着。他果然如你所言,正在祭拜我。”

    说罢,有些感慨向往。

    “郭璟真是个清风霁月的君子。我从未见过像他这般的人,正直耿率,重情重义。一丝不苟……”

    郭璟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在官场长命的人。

    董谦玉一度想成为这样的人。后来世事逼迫,离他想成为的人越来越远。他有些理解华锦萼为什么那么喜欢郭璟了。

    这种喜欢已经和男女之情无关。而是当一个人身处浑浊、黑暗时。有个温润君子,像阳光清晨般,很难不喜欢。

    董谦玉喂完一碗药,霍骄低落的抚摸着肚子。董谦玉心痛,连忙转移话题道:“但姐姐,唯恐此计行不通。陈汉典和清河县主的龌龊在前,汝阳郡主挣扎在后。陈云君投鼠忌器,只怕难以说服。”

    董谦玉无不泄气道:“如果真的可行,当初汝阳郡主做主让其女和黄文尧联姻,就成事了。区区一个郭璟,只怕分量不够。”

    “这你就小瞧了郭公子。他可是曾经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在定州活活说死过人呢。”

    霍骄促狭的眨眨眼,低声道:“楚王如今被下诏狱,贤德妃被困深宫。楚王党如今可用的人不多,如今他们唯一的翻身之计,就是抓住老越国公他们,反咬太子一口。”

    “涿州陈家是太子和霍先生的弱点,拿住他们就是拿住太-子-党的命门。贤德妃如今唯陈云君可用。”

    董谦玉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他道:“我知道让郭璟牵制着陈云君的重要性。可我这不是担心,郭璟分量不够呢。”

    “不够就不够吧,反正只是锦上添花。”霍骄浑不在意道。

    董谦玉隐隐猜到一二,急于求证,追问道:“你的意思是,霍先生已经派人盯着陈家了。”

    “自然。”华锦萼曾经不止一次的和霍承纲交过手,霍骄自认为还是很了解霍承纲的。她的脸上浮现一丝甜蜜蜜的笑。

    霍骄一字一句,认真道:“霍先生心思深沉,布局向来深而广,我不过是想曲线救国。帮帮他而已。陈云君若敢妄动,霍先生灭起楚王党来可不会手软。”

    董谦玉沉默许久,再次抬眸审视姐姐。以及,让他觉得陌生的霍先生。他笑着,意味深长的问霍骄:“你这到底是在救霍先生,还是在帮郭公子。”

    董谦玉可听说了,郭璟对未婚妻子陈姎很是上心。当初定亲的时候,就极为重视的腰用活雁礼。中途被调令耽搁,这才一拖拖了两年未成亲。

    “有区别吗。”

    霍骄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不想多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东门那边呢。”

    董谦玉暗暗叹气,说起来当初他还以为‘桐盈’和郭公子会有不一样的情愫呢,没想到最后霍骄倾慕上霍先生,郭璟也要另娶他人。

    摇摇头,将杂乱的念头甩出脑中。董谦玉神秘一笑,对霍骄竖起大拇指。

    *

    皇宫东门处黑甲兵短暂的交接后,彼此互换目光,微微颔首,重新布防守卫。

    五城兵马松海钧司望了望日头,问西山大营曹继:“曹将军,楚王不会出事吧,怎么时辰都到了。宫里还没有反应。”

    西山大营曹继也在纳闷,“有点蹊跷,就算事情有变,贤德妃也应该派人来通知我们,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不如你我进去看看?”

    松海钧先前经过牢狱之灾,行事有些谨慎。“无诏而动只怕不妥。”

    曹继冷哼一声,不屑一顾道:“我无诏不得进京,你是五城兵马司的总事,进宫代我禀告一声。求见圣上,就说西山大营出了急事,我有事面圣,无暇写奏折慢慢等传。这总是合清理吧。”

    松海钧下定决心道:“好,我先进宫去面圣,看看什么情况。”

    曹继一笑,“你和楚王早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如今你就是跪在金銮殿上替楚王求情,皇上也不会多疑。你尽管去吧,我在这里安心等你。”

    松海钧一进城门,东门就关了。曹继望着日头,打了个哈欠,冷峻的目光微闪。武将服袖子内藏着六字缄条:豫让廿七恭安。

    头顶初阳晒过霁雪,曹继心中阵阵冷意,回首眺望着亲兵方向。半个时辰了,他派去的五人无一回来。

    董谦玉喝完一碗滚烫的胡辣汤,重新舀碗掰了几个百吉饼泡进去。他照顾霍骄吃完药、用完膳,才轮到伺候自己的胃。抬头问霍骄,“你要不要再用点。”

    霍骄拒绝了。

    董谦玉笑道:“行。不过区区一个纸条,真能牵制住曹继吗。那可是西山大营的总教头啊,天下十位名将八位出自他手。如今不过三十九岁,已是西山大营赫赫威名的曹大将军。平生不贪财不好色。松海钧虽然已经入圈,但我还是担心曹继那边。”

    霍骄表情僵硬微妙片刻,淡淡道:“我名声不好,你知道的。”

    她心里不愿提及,言简意赅的解释:“是这样的,我曾经在流孤堂执行任务时,摸排过京城大员。和曹继打过交道,绑过他的妻儿老母。后放了他妻母,却扣了他儿子。”

    董谦玉心里大感不妙,突突突的跳道:“他儿子呢。”

    “死了。”

    “你杀的?”董谦玉的手都在颤,想到华锦萼派人追杀自己的狠劲,全身血液凉了,缓缓冻住。

    霍骄想了片刻,没有推卸责任。“算吧。”她眼睛看着董谦玉,“我没有亲自动手。”

    “但是我害死了他。当时在进行美人刀选拔,我赢了老八。晚上我带回来的人就死了。事后我因办事不利,被秋男责罚。”

    霍骄表情像极了霍承纲,淡淡的笑意,看不出其他情绪。她一字一句解释的清楚,“流孤堂为了瞒住真相,一直对曹继谎称,契约期间要扣押他的儿子做人质。待楚王成就大业,再将曹继子嗣归还。”

    董谦玉震惊半晌,内心惊涛骇浪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让我给曹继传信,还让我借銮仪卫的手,阻止曹继的亲兵。”

    前者还勉强说得通,后者完全是多此一举啊。

    “我说了,我不是好人,我名声不好。”霍骄淡然一笑,又恢复董谦玉以前常见的东宫侧妃模样,她柔柔道:“廿七背叛流孤堂,投身□□人尽皆知。曹继和我交过手,知道我残忍。不敢赌,我为了太-子-党会对他儿子做什么。”

    董谦玉听的一身冷汗,总觉得姐姐话里有话。曹继如果只是单纯和她见过,又怎么会知她残忍本性。只是个中许多细节,姐姐没说说实话罢了。

    不过董谦玉也不想继续听下去了。无所谓了。如果他不能改变姐姐最初被买的事实,就不能怨怪如今的结果。

    世事弄人。

    霍骄闭着眼睛,没有勇气再去看董谦玉对她的厌恶。心里钝钝的痛,所有人都对她说放下过去,放下过去。该翻篇了。

    可一切真那么容易就好了。

    翻篇,翻篇她就没杀过人了?翻篇她就有资格做母亲了?翻篇她就能假装自己没被卖过了?

    霍骄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意思,她很疲倦。真的很疲倦。从身到心,字面意思的那种疲倦。

    董谦玉短促的‘哦’了一声,又好奇的问,“贸然放松海钧进来,会不会对太子的安全造成威胁,”言语间十分关心太子。

    出人意料的董谦玉,让霍骄睁开眼。

    她表情呆滞,鹿眼痴傻。不像个将要做母亲的少妇,倒像个养在深闺,天真无邪的少女。董谦玉噗嗤笑了一声,又追喊了句,“姐姐!”

    “哦哦。”

    霍骄结结巴巴的应了两声,下意识解释道:“不会。如今宫里尚是太子做主,楚王是阶下囚,松海钧作为楚王部下孤身入宫。如羊入虎口,只有我们钳制他的,哪有他翻身的余地。”

    浅白的手紧紧抓着董谦玉手腕,眼眶里热热的。

    董谦玉本就聪明异常,稍微脑子一转就明白过来了。一拍大腿,称赞道:“我懂了,太子是要激楚王逼宫。无论是皇后有孕诞女、贤德妃失宠,还是楚王入狱。都是在把楚王往绝路上逼。”

    董谦玉越说眼睛越亮,一砸拳。

    “松海钧是忠心不二的□□,上次慈溪监狱的事情后,楚王把他捞了出来。两人更是一脉共体,不可分割。引松海钧进宫后,只需稍加手段,就能激起松海钧兵变。让楚王逼宫成为证据确凿的实锤。”

    简直是妙啊!姐姐和霍先生配合起来简直是无敌,默契十足。

    可是,霍先生不是不曾告诉过姐姐计划吗。

    董谦玉有些懵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霍承纲对他说过,他不想霍骄以为,他救她出来,就是把她当做一个流孤堂可以利用的棋子。

    加上姐姐对过去的阴影。

    霍先生有意不让姐姐直面楚王和鲁王。霍先生什么都不曾告诉她,所有计划都是自己在默默盘算。姐姐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董谦玉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心情复杂难言,他和姐姐是亲姐弟,亦是自幼姐姐背着长大的。如今还不如个外人和姐姐亲密,心里有些妒忌吃醋。

    他是该夸姐姐聪明,还是该夸姐姐太过了解霍先生。连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揣测出动机和目标?

    董谦玉默默无言,对着凉了的汤饼丧失胃口。

    *

    建极殿外,霍承纲穿着藏蓝色内造府太监服进了内阁大殿。汪阁老举着拟定好的圣旨感慨,伸手端茶摸了半天没摸到茶碗。一转头,是个生脸太监。

    正欲惊恐呼救,汪阁老看见太监身后的霍大人。霍承纲捂住小太监的嘴,手刀砍晕他。将人交给门外审讯。

    霍承纲君子有礼,彬彬道:“汪阁老受惊了。”

    “不碍事不碍事,霍大人怎么有空过来。”汪阁老临危不乱,很快平静下来。嘴上虽然这么问,手上已经诚实的把圣旨交给霍承纲。

    皇帝禅位,霍承纲此时过来还能干什么。自然是检查禅位圣旨。

    汪阁老曾和太子达成盟约,将幼子托付给太子,由太子妃保媒。和礼部侍郎薛维家的幼女薛明珠结亲。有这层投诚关系在这,没想到太子还是放心不下他。

    汪阁老最上不说,心里有点泛凉。

    霍承纲推回圣旨,当着汪阁老的手腕道:“不必了,我来不是为了此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汪家既然已经站队,霍承纲又何必在这里凉老丞相的心。

    皇上圣旨已下,霍承纲想检查、想重撰对他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笑了笑,放低姿态,亲切又郑重的道:“此番前来,却有一要事委托汪老。”

    *

    京郊别院,层层护卫林立,箭-弩对峙。百余名护卫死死护着老越国公三人。老越国公神情严峻,一墙之隔的耳房是陈瑾痛苦的呃声。

    楚王的人踢了黄文尧一脚,冷笑一声。黄文尧硬是抗住,没有哼出一句。为首将领觉得好无生趣,端来煤炉和烫铁,用刑罚的手段烫在黄文尧身上。猛烈的刺激和痛苦仍然没有让他开口一句。

    黄文尧额头密汗滚滚,刚才他已经耐不住疼痛,不自觉惊叫出声。吓到陈瑾了。

    昨夜入夜,黄文尧刚和衣睡下,突然被一群黑衣人带致此处。先前他还不明白情况。不知道这一切所图为何。

    直到阴恻恻那烙铁的那个人,对宅邸里喊话,“陈小姐,你就是不顾自己的生死,也不顾情郎的生死吗?”

    黄文尧赫然一惊,连忙阻止道:“万万不可!”

    陈瑾呜呜咽咽的趴在门槛处,伤心欲绝的嘶喊。房间大门紧闭,她被霍承纲的护卫死死压着。陈瑾宛如小可怜的趴在地上,孩子般无助,却最终没有挣扎出门口。

    只是趴在戳穿的窗户纸面前看着,静静的凝望着。喉咙干痛嘶哑,心口如窒息般揪在一起。

    元熙二十一年,涿州陈家事变。哥哥陈棠和她一块入大狱。陈瑾是亲眼看着那些人怎么折磨她哥哥的,作为陈颉血脉的陈棠尚且在皇命之下不得好死。乱-伦-之-女的陈瑾又怎么可能逃脱呢。

    陈瑾至今还记着兄长炙热滚烫的怀抱,铁臂般的禁锢。分明没有习过武的小国公陈棠力气大的惊人。陈瑾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嘶吼,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只是害他挨的鞭子更重些,受的痛苦更多些。

    当时陈瑾还以为是霍先生代替哥哥入狱,一想到他要死了。心里难过的要命,在他怀里小声啜泣,“军师,对不起,我当初不是故意拒你的。我,我已经对黄文尧芳心暗许,实在分不了半颗心给你……许是因为你和哥哥长的像,许是因为你待我太宽厚,我一直把你当哥哥。实在对你产生不了一点爱慕之情。”

    小国公陈棠低低一笑,受满鞭伤的胳膊揉了揉她的头,低声说了句,“那我就放心了。”

    说罢重重倒下,尸体砸地。陈瑾从不知道哥哥是那么沉。临死前,哥哥在她耳旁道:“你是对的,霍先生的确是你哥哥。我不忍心让他代我受罪。”

    混乱中,陈瑾来不及理清头绪。狱卒奉皇命而来,扒开她身上守护她的哥哥陈棠。就要对陈瑾用刑,千钧一发之际,黄文尧赶来了。

    后来的事陈瑾就不知道了,或者说记忆混乱了。——她疯了,一想起来监狱那段过往就生不如死。

    两年后,相国寺再见到霍承纲。陈瑾脑子里只有哥哥陈棠的一句话,“……你是对的,霍先生的确是你哥哥。”

    她噙泪望着与哥哥相差无几的那张脸,乳燕投林般扎入他的怀抱,亲昵的叫了声,“哥哥!”

    原本还迟疑的老越国公和陈夫人,抹着眼泪欣喜道:“棠儿!你可算回来了。我们一直担心着你,眼见着你平安无事,可算放下心了。”

    陈瑾能感到怀中的霍先生一僵,她趴在他的颈窝,眼泪埋没衣襟。什么也没说。

    小国公陈棠死了,但陈瑾恨不起来霍先生。无论霍承纲是在生死攸关之际逃了也好,还是哥哥陈棠发现真相,不忍霍先生再替他送死。

    陈瑾都不想追究了。她汲取着霍先生身上的温度,一边又一边呢喃着哥哥,心里一片悲凉。

    她无比清楚的知道,如果霍先生才和哥哥是双胞胎。那么她才是假的……如果这样,一切都说的通了。她在长春宫和太子表哥那段及时被打断的暧昧情愫。

    姑母陈皇后的断然拒绝,和父亲陈颉大人的猛烈反对。

    其实自古皇家与表妹联姻的太子不在少数。陈瑾当时年幼,没想那么多,只以为父亲和姑母是出于政治考量,不想陈家坐大,再让皇帝姑丈忌惮。

    眼泪糊满双眼,模糊了视线。陈瑾蜷缩的趴在地上,意识渐渐清明起来。她什么都记得了,所以她什么也不能做。再心痛守护过她性命的黄公子,也只能看着黄文尧被打死。

    陈瑾想,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她才是导致涿州陈家灭门惨案的罪魁祸首。

    皇帝姑丈对哥哥陈棠的怒火,其实是冲着她这个孽障去的!

    这里宅院林立,多是安家在京郊的大官。楚王党和□□倾轧,这些人会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可若楚王党敢一家一家搜查找人,惊扰官员女眷,势必会在百官中失去民心。

    霍先生在这里安排的护卫虽多,可若真的恶斗起来。难免刀剑无眼,难免伤了爷爷和……母亲。

    陈瑾茫然的看着陈夫人,已经不知道她还算不算自己的母亲。稳稳心神,无论如何至少她是她的养母。没有生恩,总有养恩。

    陈瑾捂着流泪的双眼,紧紧闭着口唇。她不能出声,不能暴露。

    她该长大了,哥哥保护她而死。她也要帮哥哥保护亲人长辈。

    陈瑾心中钝钝的痛,艰难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