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归处
霍承纲低头, 她表情平静, 鹿眼清澈如许,清濛目光笑意盈盈。甜的霍承纲心坎一涩,什么也没说, 摁过她的后脑勺, 亲了口额头。
房间里乱糟糟一片, 霍骄刚烘干的鞋袜、小衣都放在床脚。床上褥子和小垫上都有血水。霍骄觉得自己很难闻, 不想让霍承纲在这里久留。
找借口道, “太子那边不忙吗?”
霍骄在被窝里揪着被子, 死死捂住自己的气息, 内心惴惴慌乱。霍承纲手脚力气大, 略带强势的扯开被子,将自己也挤了进去。他缓缓替霍骄揉着胸口, 抚平那皱成小小一团的心脏。
霍骄怔怔的, 霍承纲眼里有劳累过度的红血丝。算起来霍先生有两天三夜没有好好睡过整觉了。
她侧过身子。刚有动静, 霍承纲吓的浑身紧绷,惊醒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霍骄抿着唇不说话,侧身抚摸他鬓角。霍承纲不知她想干什么,配合的弓着身子贴近她,方便霍骄动作。
握惯刀剑的白皙柔夷,温柔的顺着他的发丝抚摸,偶尔轻柔的柔柔他的太阳穴。
霍骄对人体穴位把握的十分精准。
霍承纲也不知她如何动作,只觉没一会儿沉沉倦意席卷而来。先前理智还撑着神智, 惦记着不要睡着压倒骄骄。
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霍承纲睡下去的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发觉。这个姿势枕下去,刚好落在霍骄颈窝、胸□□接处。
女子温柔香软的怀抱,让睡梦中毫无防备的霍承纲,找到眷恋般的温柔。像母亲的怀抱,又像情人的柔软。
给予了他强大,保护汲取的力量。
胸口枕着沉甸甸的‘大狗脑袋’并不舒服,霍骄心里却甜滋滋的。
情之一字,互通心意才知道为什么美好。才知道为什么想黏在一起,难分难舍,难以离开。
霍骄认认真真转了个身,头枕在他头顶上,脸颊挨着他的头发。霍承纲头发很硬,像胡子一般扎人。听说头发硬的男人,脾气都很倔。
霍骄哧哧笑了两声,忍不住狠狠呼噜了番霍承纲的头发。揉捏大狗子似的轻松舒爽惬意。
霍承纲对此全无知觉,他睡得很沉。手甚至还伸到霍骄腰后……他真的把她当大条枕了!不仅要枕着,还要从头到尾抱着,夹在怀里。
霍骄生气,脚丫动了动,在黑暗被窝深处踩了踩他的脚掌。
这次霍承纲好像被惊醒了,他朦胧的睁开眼,看了一眼霍骄。没有防备的笑了笑,嗓音无奈,“别闹。”
霍骄五指轻柔的在他头顶拨弄着,困意如约而至,霍承纲闭上眼睛,嗓音已经没有力气。霍骄高高竖起耳朵,却只含含混混听见一声‘乖’。
大概真的是没事了吧。
霍骄贴紧他的脑袋,跟着他的呼吸频率,一起打盹。
*
皇宫上下乱成一团。玉庆宫被重兵甲围着,楚王韩霄将女儿交给王妃,掖了掖女儿大红色的小绒花,吩咐道:“带王妃去夹墙内躲着。”
楚王韩霄大步走出殿外,望着玉庆宫殿外带兵的兵部侍郎,揶揄道:“哟,怎么就你来了。本王好歹是天子龙嗣,这等大事太子哥哥不来就算了,怎么连个尚书、将军都不派。”
由太子一手提拔上来,刑部左侍郎喻彦潘上前痛斥大骂道:“逆贼韩霄,你还有脸配称是真龙天子之子。你残害手足,诬陷忠臣,不仅陷害太子、太子母族涿州陈家。连皇后刚出生不满一天的女儿都惨下毒手!”
喻彦潘道:“皇上爱子心切,不忍心处罚你。将你暂时收押诏狱,连刑罚都不曾动。还允许你幕后派了位宫女去伺候你。而你呢,却不识好歹!私自出狱,还威胁宫女太监,钳制文武百官女眷。不让人将此事告知圣上。”
“事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楚王韩霄无所畏惧,“我才懒得威胁你们官员女眷。”他十分不以为然,“算了,别的都好说。只我诬陷陈家这事,我不认。你不妨去问问那个荡-妇皇后。陈瑾是谁的女儿!”
在场士兵将士各个头皮发麻,恨不得捂住耳朵,没听见这句话。
楚王笑话怒目圆睁的喻彦潘,打趣道:“哈哈哈,你瞧你生什么气。我父皇都不生气呢。”
几位官员对视一眼,彼此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讶然。
官场中人知道的消息,要比宫闱中稍多一点。当初越国公陈家卖官鬻爵一案,因为证据不足,本来不该那么快论罪。
这种事本就不好取证,很多官员都曾侥幸逃脱。可当时因为皇上太过震怒,不由分说就处斩了开国功臣陈颉陈大人。
紧接着就是涿州抄家令,一切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现在想想,皇上当时的震怒确实来的蹊跷。……陈瑾是涿州陈家的掌上明珠,陈颉大人的独女。与其哥哥小国公陈棠是龙凤胎。
怎么听楚王的意思,好像陈瑾是皇后的女儿?
在场一片死寂般沉默。
倏地,一道利箭划破空气,直奔楚王而去。素来习武健身的楚王,敏捷躲闪,还是被射中肩膀。
兵部侍郎大怒叫着,“谁,是谁在放冷箭!”
“是朕。”
人群后,明黄色龙袍的元熙帝,挽着八十三斤重的‘开国弓’,老当益状,没有丝毫吃力的迹象。他冷酷的举起第二根箭对准楚王,对准他曾承欢膝下的小儿子。
元熙帝失望的问楚王,“这个谎言,你还要编造到什么时候。”韩懋之此刻已经全然相信了太子,心完全偏到陈妤这边来了。他冷笑,“当初朕信了你,信了你母后。后来朕失去了左膀右臂,失去了‘兄弟’。”
“皇后这么多年从来没说过你们母子的不是。哪怕被你们诬陷,被你们欺辱。她也只是恨朕,说不管贤德妃说什什么,只要朕不信,那就无足轻重。所以她不恨你母妃,甚至不恨你这个孩子。”
元熙帝无不心痛陈妤,“皇后自始至终只恨朕不相信她,恨她自己不能让朕信任。对你们母子,没有丝毫怨怪和憎恨。”
这话太可笑了。太-子-党喻彦潘都不相信,涿州陈家灭门,皇后能不恨?扯淡呢吧。
不过,喻彦潘现在算是明白了。皇上耳根子有多么软,当年皇上就像现在偏心着皇后一样,偏信着贤德妃吧。
不知为何,喻彦潘对元熙帝有些失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楚王韩霄嗤笑一声,大步从台阶上走下。玉庆宫突然涌出五百多名士兵 ,举着铁盾保护在楚王的周围。
他们皆是北城兵马司的士兵。先前松海钧借禁卫军交替,令其混进来,藏匿在玉庆宫的。
楚王道:“父皇,您不妨问问陈皇后,她敢恨我吗!涿州陈家是她害死的,她和陈颉乱-伦一起害死的。我不过是掀开了这块丑布而已。”
“闭嘴!”
第二只利箭随着训斥一起射-出-去,铁盾挡了一箭。巨大的威力却震的铁盾下的士兵虎口裂开,仔细一看,坚厚的铁盾都有一丝裂纹。
士兵骇然的看向楚王殿下,铁盾中箭尚且如此。那刚刚被射中一箭的楚王呢?
“皇上小心!”
元熙帝回头,只见禁卫军叉住一个鬓钗凌乱的妇人。老眼花浊的元熙帝先看清她穿的宫装,一点点朝上看,这才认出她是曹玉珠。
他的第一任妻子,如今的曹妃,曾经的贤德妃——曹玉珠。
元熙帝抬手示意禁卫军,“放她过来。”
禁卫军随手拉过一旁的宫女,当众搜检摸查了曹妃全身。将其身上所有的锐器一一卸下,连小小带尖勾的耳环也没放过。
曹玉珠因出身卑微,平生最要尊严和体面。自打入宫以来,人人都捧着她,敬着她,还从未有人如此对待过她。
此时此刻,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屈辱的忍着。
曹玉珠眼底有晶莹的泪光。她自问这一生没做错什么,她是韩懋之的发妻。韩懋之当皇帝了,她的儿子继位有什么问题?
好,鲁王痴傻不堪大任。可楚王健康活泼又聪明,又会读书又会持政,他有哪点不及太子!
为什么陈妤生来就是贵女,在她之后嫁给韩懋之,却依然是皇后?
为什么陈妤的儿子一岁就可以立太子,她曹玉珠的儿子想一想皇位就是谋逆、造反。
曹玉珠拖着步子,走到元熙帝面前。猝不及防跪下,嚎啕大哭的抱住韩懋之的腿,“皇上臣妾没有撒谎,霄儿也没有撒谎。一桩归一桩,霄儿逃狱是他肆意惯了,打小被您我宠坏了。”
“可,这件事他真的委屈啊。涿州陈家的案子和他有什么关系,陈家灭门抄家是怎么一回事皇上您还不清楚吗?皇后姐姐她真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太子也在骗您,瞒您。”
曹玉珠不由分说,将老越国公一家的藏身之地爆了出来。她大哭道:“真正结党营私的是太子!文武百官都在为太子掩盖撒谎。霄儿派人去官员胡同,不过是为了捉拿老越国公等人。”
曹妃急急为儿子辩解着,“这孩子嘴笨口拙。只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至于其他,不过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对着韩懋之不信任的眼睛,曹玉珠越说越无力,瘫软在地上。她凄然的看着韩懋之,问了个极为刺痛元熙帝的问题。
“皇上连乱-伦的陈皇后都能原谅。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你犯了错的儿子呢!霄儿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刑部左侍郎喻彦潘心里一紧,这话意有所指的厉害了。若陈皇后真的给皇上戴了绿帽子,未必只有陈瑾这一个奸生子。
东宫太子的身份地位就尴尬了。
喻彦潘不敢赌元熙帝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立即打断曹玉珠道:“曹妃娘娘慎言!此事滋关重大,皇后贵为国母,是天下之尊。帝王之妻!岂能由你随便侮辱泼脏水。”
喻彦潘余光觑着皇上的脸色,铿锵有力道:“后宫争风吃醋,实乃再正常不过。可是曹妃娘娘,您此刻羞辱的不单是皇后娘娘,更是再辱没的陛下脸面!”
元熙帝动摇质疑的心思,险险被喻彦潘拉回来。他脸色铁青道:“都住口。”
这天下任凭哪个男人,被当着众人的面讨论头顶绿油油都高兴不起来。何况是天下的九五之尊。
元熙帝冷漠的看了眼曹玉珠,缓缓放下弓箭在她面前蹲下,轻声问了句,“你是在激朕的愧疚心吗。”他一笑,一股不妙的感觉充斥在曹玉珠是心间。
果不其然,元熙帝道:“若老越国公一家真的还活着,朕感激还来不及。”
岁月漫长,谁不曾后悔过曾经做的事。谁不想时光倒溯,重来一遍呢。
只可惜,这世上无论谁活着。陈颉都不可能活过来了。
……因为陈颉,是他亲手毒死的。
元熙帝讽刺一笑,他其实根本不相信曹玉珠的话。当年太-子-党楚王党相斗惨烈,涿州陈家活下来的不过一个陈棠而已。
皇宫上下都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太子身边那个‘霍先生’,就是陈家遗留的唯一血脉。只是元熙帝看破不说破罢了。
元熙帝还知道,东宫那个霍先生一直以营造司太监的身份出入长春宫,安慰皇后。
若非如此,皇后至今都不会原谅他。
曹玉珠满面愕然,喃喃重复,不甘心道:“太子违背皇令,私藏涿州陈家余孽。太子这是公然抗旨啊!!您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原谅他。”
“人人皆有舔犊之情。涿州陈家是太子母族,自己的外公舅舅有难,太子怎么能坐视不理。”
元熙帝低头好笑道:“你说他什么都不会做,我才不信。”
曹玉珠不敢置信的问,“您知道,您都知道。”她放声大哭,绝望道:“韩懋之你的血是凉的吗。是不是自始至终只有贵女陈妤在你心里,才算得上你的妻子。”
太监训斥曹玉珠,“大胆!岂敢直呼圣上名讳。”
曹玉珠恍若未闻,直勾勾看着元熙帝,一字一句的问:“同样是抗旨不尊,违背父命。为什么你能原谅太子,却对楚王咄咄逼人,不肯饶恕。非要置他与死地!”
她愤怒的站起来,朝元熙帝冲去,及时被禁卫军按住。曹玉珠狰狞的瞪着眼睛,讥讽道:“霄儿实打实是你的亲骨肉!韩霐是不是你的儿子还两说呢。你就偏心着吧,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的!!”
楚王韩霄双目通红,再也看不下去母亲这样求人。未受伤的手臂,提起刀砍伤刑部两名官员,冲过去将母亲拉住,护在自己背后。
兵部侍郎扶住受伤的喻彦潘一把,简单教他止血按住伤口。丢下他,直奔元熙帝,高呼道:“护驾!”抽出佩刀。挡在外围,和玉庆宫的士兵厮杀起来。
两拨人马打的不可开交。
元熙帝和曹玉珠母子各自被两拨人护着,楚王韩霄让母亲帮他拿着弓,自己拉满箭,对准元熙帝。
母子两齐心协力,曹玉珠流着泪,满脸是水。楚王韩霄冷着脸,毫不留情的连射三箭。
一箭被刀砍断拦截下来,另外两箭射中元熙帝胸口、腰侧。
场面更加混乱了。
与此同时,长春宫其乐融融一片。
皇后陈妤躺在床榻上,怀里是脸色逐渐粉嫩的女儿。太子太子妃携手而来,杭心姝还把两位皇子给带来了。
大皇子二皇子看着还在襁褓里的小姑姑很是好奇。
大皇子趴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戳了戳小姑姑粉嫩的鼻尖。又软又滑,小鼻尖半透明的粉红,十分稚怜可爱。他仰头对太子妃道:“母妃母妃,小姑姑长的好小哦。”
杭心姝抱着儿子笑道:“小姑姑和弟弟一样,会慢慢长大的。”
二皇子还是个奶团子,咿呀呀扑过去,拉着小姑姑的襁褓角就往嘴里塞。
陈皇后拦住孙儿,让宫女给他脱了鞋,把二皇子也放在床上。大皇子兴奋在一旁自己脱了鞋,“我也要,我也要。”手脚麻利的爬上床。
两个孙儿一左一右依偎着陈妤,小女儿吐着奶泡泡,睡得香甜。这一刻,陈妤感到幸福极了。
陈皇后抬头看着英俊潇洒的儿子和一旁温柔贤淑的儿媳,心里庆幸无比……还好,太子太子妃犹如一对神仙眷侣。她的儿子有一段好姻缘。
陈皇后用目光询问儿子,玉庆宫那边?——短短一盏茶,陈妤已经看太监进进出出六次了。
太子韩霐微不可见的摇头,示意陈皇后不用管。
陈妤目光复杂,太子也恨着…他吗。父子之间,只剩坐收渔翁之利的关系。
太子韩霐坦然面对母妃的打量。他从黑暗的元熙二十一年走过来,他在极明殿隐忍了七年。韩霐无惧任何人的目光。
他就是要弑父篡位。
如何?
若不是为了涿州陈家,他和霍先生根本不用绕这么大弯子。
太子韩霐根本不想管玉庆宫外的斗争。他们你死我活也好,韩霄杀父也罢。
无论什么结果,对东宫都很有利。
陈妤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陈颉笃定,倔强,冷漠的脸。那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陈颉噙着冷漠的笑意,温柔的对她说:“涿州陈家要倒了……我给太子留了位东宫辅臣。”
“你会如愿以偿的,韩霐也会成功继位的。”
那时陈颉病很重了,脸上颜色不大好看。苍白如土,白雪蒙灰,他认真的问陈妤,“如果我不是你弟弟,你会爱我,还是韩懋之?”
不待陈妤答。陈颉又苦涩道:“我这辈子最羡慕韩懋之。不是因为他做了帝王,而是因为他拥有了你。”
说罢,起身走了。没有聆听陈妤的答案。
也许,他根本没想过陈妤的答案会是他想听的那种吧。
陈皇后从往事中抬起头,问太子,“霍先生呢?”
陈颉果然没有食言。他给东宫留了位能力挽狂澜的霍承纲,一个只要他想,就能夺权称帝的东宫辅臣。
不过陈颉也说过,霍承纲不会的……
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从陈妤脑中闪过。她倏地坐直身子!
这些天陈妤一直在想,陈棠这孩子是怎么发现霍承纲是他亲兄弟的。日常点滴,有人告密?
可是,如果是陈颉自己告诉儿子…真相的呢。
陈皇后捂住嘴,眼泪肆意落下来。——答案显而易见。
霍承纲会后悔、会自责,会把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中,日日折磨着自己。消磨着心智,心里永远觉得矮涿州陈家一头。
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涿州陈家的三百条人命案,背负在霍承纲身上的重担。岂不是都是陈颉用来牵制霍承纲心智的手段。
陈颉死后七年,陈妤再次以另一种方式,意识到陈颉的冷酷无情,可怕的算计。
陈妤捂着闷痛的胸口,撑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难怪他在战场上几乎从未输过。
*
霍承纲还是没能睡个整觉。短短半个时辰,董谦玉代替不同的人来敲了十三次门。
闹到最后,霍承纲干脆不睡了。穿着白色中衣,支膝盖靠在床头,隔着床帐听来人汇报玉庆宫外的对峙。
霍骄在说话声中迷迷瞪瞪睁开眼睛。霍承纲臂弯穿过她的身体,安抚似的拍拍,将她掖紧靠着自己。
霍骄其实不困,这两天睡的觉比过去十年都多。只是人越睡越懒,她慵慵的,不想动弹罢了。
温顺的靠在霍承纲肩头,抠弄他衣服上的绣线玩。
隔着床帐,别人也看不到,霍承纲就由她去了。
霍承纲问董谦玉,“太子那边什么动静。”
董谦玉道:“太子太子妃在和皇后娘娘说话。没有听见什么特别吩咐。一直没有出过正殿。”
“没出过正殿?”霍承纲玩味的重复一遍,笑了笑道:“再过一炷香,请太子去救驾吧。再晚皇上该疑心了。”
“是。”
董谦玉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告诉霍承纲二人,太子已经过去了。
霍骄掐指一算,董谦玉过去吩咐加上同传时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看来太子终究是太子,还是有头脑的。
……倒不是她看不起太子。霍骄只是以为太子会被母族仇恨蒙蔽了双眼。
霍承纲这份竭力保持自己抽身事外的理智和勇气不是谁都有的。
暮色夕阳下的皇宫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原本对这个味道再熟悉不过的霍骄开始孕吐起来。霍承纲给她端了两次痰盂后,终于有人来回禀霍承纲。
楚王在玉庆宫外的大殿上被乱箭射死了。曹玉珠歇斯里底举着刀捅了元熙帝一刀,被侍卫叉住。
楚王妃张妍给小公主韩明玥喂了毒-药,自己在玉庆宫大殿悬梁自尽。
霍承纲和霍骄同时一惊,“楚王妃毒死了小公主?!”
底下人也很疑惑,他道:“是。据楚王妃身边的奶嬷嬷说,楚王离开前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藏身之地。若楚王兵败,会有专人护送着楚王妃母女离开。谁也不知道王妃是怎么想的。她突然就自尽了。”
霍骄和霍承纲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霍承纲缓缓捏紧拳头,不忍心地别开脸。玉庆宫只有区区五百士兵,京城九门都被守着,楚王外无援军,又身困皇宫。必败无疑。
小公主韩明玥只比太子妃的大皇子大一个月。如何经得起舟车劳顿,逃亡艰辛。
楚王妃不过是选了一条较为轻松的路。
霍承纲心里有些沉重。他也即将要做父亲,却亲手设计了一场稚子之死。……哪怕,是阴差阳错导致。
霍骄贴在霍承纲背上,轻轻抱住他,紧紧搂住他的腰。
*
皇上三天未升早朝,只让徐桂出来吩咐,令太子监国。
之前宫里一场小小的‘骚乱’成为文武百官心中,人人皆知的秘密。大家都猜元熙帝身子不行了。
宫里却将消息把控的很严密。没有人能进一步探听到元熙帝伤情。
霍骄因不便挪动,暂时还住在长春宫。不过从后罩房挪到了赔点,霍承纲为了方便行走,依旧以太监身份示人。
楚王被乱箭射死,在宫中是个秘密,上下被封口。对外只称楚王在诏狱中感染了牢瘟,元熙帝私下下旨将其接回玉庆宫调养。没有对外声张,是因为涿州陈家一案还要审理。
元熙帝被不想被人诟病,皇上庇佑王子犯法。
谁知楚王瘟疫太严重,不治而亡。连一旁侍疾的楚王妃也染病而亡,相应的,年幼的小公主韩明玥也一同病逝。
玉庆宫上下的宫女太监都被隔离起来。玉庆宫被太医院齐齐消毒后,落上了重锁,不许外人随意进出。
被降为曹妃的曹玉珠,被迁出钟粹宫,降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世不得饶恕。
却没有对外声称是什么罪责。大家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
元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太子太子妃代替帝后主持先蚕礼。
霍骄终于能从长春宫挪出来了。她人有些圆润,肚子将将显怀四月。从正面看不大明显,从侧面望去,腹部已经有小小的弧度。
霍骄调养数月,终于坐稳胎儿了。
在长春宫这些日子,陈皇后对霍骄一直很照拂。无微不至的沉默背后,霍骄敏感的感觉到,皇后对她身后霍承纲的愧疚。
自霍承纲假陈棠的身份被揭穿后,他再未叫过她一声姑姑。
霍骄看破不说破,装作不知道。
涿州陈家愧对霍承纲的地方多了去了。他们怎么愧疚霍承纲都不为过。
若不是霍承纲意志强大,霍承纲早就变成了一个摧毁一切的人。隐忍和折磨,成就了他今天的君子有礼。
除了照顾霍骄,陈皇后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去圣乾殿给元熙帝侍疾。
这让霍骄很惊讶。因为陈皇后不单单是做给外人看的帝后情深,而是她真的每日雷打不动的去照顾元熙帝,风雨无阻。
玉庆宫外那场动乱,霍骄一直处在坐在小房间,听霍承纲的人转述的状态。
无论是楚王之死,还是元熙帝受伤。她都没有太真切的感觉。有的只是心里微微惊讶。
‘啊,楚王竟这么死了。’‘贤德妃终于倒台被幽禁了。’这种近乎玩笑的微妙心态。
此后两三月里,霍骄都在保胎养病。对这件事的感觉更不真切了。
除了元熙帝的伤。
霍骄久居长春宫,知道元熙帝真的伤的很严重。他好像被曹玉珠捅穿了肺。
听美音说,她每次陪皇后在圣乾殿值夜时。总能听见皇上喘不上来气,在大殿里大声呼吸的声音,十分痛苦。
太医院的大夫都说,元熙帝这样下去活不过半个月。
可元熙帝偏偏在陈皇后的精心照顾下,多活了两个多月。美音说,元熙帝很痛苦。每天吃饭只能用削了一半的竹管慢慢往下灌。
稍稍深呼吸,胸腔都万针刺穿一般的痛。吃喝拉撒都不能太剧烈,胸口右边像没了肋骨一般,深深塌陷下去。
美音剥着橘子对霍骄道:“我有天半夜起来净手,听见皇上在哀求皇后让他死吧。皇后娘娘只是淡淡的说,你死了孩子们怎么办。然后就让人把小公主抱过去。”
“……”
霍骄总觉得陈皇后是在折磨元熙帝。
因为这两天霍承纲在给涿州陈家亡者开棺立碑的过程中,发现当年惨死在大牢中的陈颉陈大人是被毒-药毒死的。
而这个毒-药,很有可能来自元熙帝。
晚上霍承纲回来,霍骄给他说了这件事。霍承纲沉默一会儿道:“毒-药的确来自皇上。”
他告诉霍骄了个惊天大秘密,“元熙帝每晚在疼痛中挣扎着爬起来,再舔床柱子上浮龙的眼睛。那个眼睛是能转动的,里面有和毒死陈颉大人一模一样的毒-药。”
“徐桂说那个机关复杂,不知道要怎么打开。不过应该很复杂,皇上暂时无力打开。只能通过舔舐微量毒-药,慢慢的催死。”
霍骄刚要瞪眼睛,霍承纲紧接着道:“陈颉大人的耻骨处有被人削过的痕迹。”
!!!
这岂不是说陈颉大人临死时,成了太监?
霍骄磕磕绊绊的问,“……是皇上干的?”
“恩。”
顿了顿,霍承纲补充道:“十有八-九。”
霍骄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屋内诡异的沉默片刻,霍承纲意味不明笑道:“很憋屈是不是。都不知道谁该可怜,谁最可恨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霍骄收敛笑意,低头说了这么一句,表情冷淡至极。
霍承纲心事重重,没有听出来霍骄的低落。只喟然一声,道:“是啊。”
陈颉大人。
陈皇后。
元熙帝。
贤德妃。
无不可怜,无不可恨。
皇家是是非非,却终究牵连到天下人身上。牵连到,他和霍骄身上。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身上。
霍承纲转身,下定决心,附耳对霍骄道:“我不想做东宫辅臣了。”他低声道:“等太子登基,我就向太子请辞,去乡下种田。”
“好啊。我是农家女儿,做菜干农活都是把好手。我还会拉牛犁地呢。”
霍骄爽快答应。只要跟霍承纲在一起,他想过什么生活都可以。
“骄骄,骄骄。”
霍承纲脸贴着她的脸颊,一滴热泪滚下来,从两人粘腻的皮肤间融化开。
“我的骄骄啊。”他的叹息仿佛从亘古遥远处传来。
这几天,霍承纲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可怕到,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霍骄实情。
陈颉大人……父亲,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他可能从一开始就被骗进局里了。
可是霍承纲没有证据,也无法追责。寒心到浑身发冷。
以前的霍承纲有太多事要做,心里又背负着涿州陈家惨案,无暇细想太多。
知道自己身世后,也因为当时临近大局关口。他决心做完。
可一切尘埃落定。霍承纲忽略的那些细节和微妙便一一浮现出来。
霍骄纯洁的鹿眼,清澈如溪,潺潺流动间皆是脉脉温情。“我知道,霍先生我都知道。”
“你不想面对他们,你恨他们。你怕自己离他们太近,会做出自己都无法挽回的事。霍先生,我和你在一起。如果你要报仇,我陪你报仇。你知道的,我杀人的本事很好的。”
微微圆润的腹部顶住霍承纲,柔颈靠在霍承纲怀里,她道:“可是霍大人,我不想你这么做。杀人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解决的了一时的恨。解不了一世的仇。”
霍骄道:“你把我从尘埃里拉起,你告诉我事情有很多种解决的办法,杀人不是唯一一种。你告诉我,我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想让我有的选。”
怀孕的霍骄多愁善感极了,她眼睛里泪光隐闪,哽咽道:“我也想让你有的选。”
霍承纲噙着笑问,“你又怎知,这不是我的选。”
“我不知道。”霍骄斩钉截铁道:“如果这是你的选,我陪你。可如果你只是被自己一时的情绪,逼的眼前只有一条路。我想拦着你……我不想你今后的人生里,有一件自己一想起来就悔恨终生,无法逆回的事。”
我不想你今后的人生里,有一件自己一想起来就悔恨终生,无法逆回的事。
霍承纲恍如雷劈,醍醐灌顶醒悟过来。压抑在在心口那块令他痛不欲生,左右为难,艰难抉择的心结,一下子被解开了。
“好。”他低沉的应诺。
骄骄虽然猜的不全对,但大部分对了。
他可能要崩溃了,但是被她拉住了。
从前霍承纲觉得是他救了华锦萼,今天他才知道,他是救了自己。
*
京城夹道种了两排桃树,銮仪卫开路,太子太子妃携两个儿子。光明正大的去探望老越国公三人。
先蚕礼回来后,元熙帝便恢复了涿州陈家的爵位,还下了罪己诏。——太子杜撰的。
据霍骄从美音那掌握的消息,二月底的时候,元熙帝就开始意志不清,话都说不利索了。
让太子太子妃主持先蚕礼,是以汪阁老为首的内阁阁臣,一致提议的。
霍承纲晚上回来歇息,又向霍骄补充了另一部分消息源。太子同意携太子妃出席先蚕礼,要求是内阁必须以元熙帝的名义,写罪己诏,昭告天下。恢复涿州陈家名誉。
汪阁老没说话,其他阁臣看着年轻力壮的太子,又想想病入膏肓的元熙帝。欣然同意。
太子当年抗旨,私自救下外公、舅母和表妹一事,在朝中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然皇上都不在意太子抗旨,百官又何必强出这个头呢。
此事轻飘飘揭过。
太子此番前去探望老越国公,就是去颁旨恢复老越国公爵位的。
老越国公看起来很高兴,拄着拐杖站在大门口。七年了,他终于能光明正大的见太阳了。
“外公。”太子下了御辇,疾步上前扶住外公。颔首对陈夫人、陈瑾道:“舅母、表妹。”
杭心姝则惊讶的多看了陈瑾几眼。总觉得陈瑾身上的气质和不经意间的神情-动作很熟悉。具体又说不上来。
陈瑾看起来好多了,不疯不癫,面色红润。她梨颊笑意浅浅,恭恭敬敬的冲太子太子妃行礼。“阿瑾见过太子、太子妃。”
太子淡淡道:“表妹请起。”眼底已经没有了年少轻狂的痴迷。
电光石闪,杭心姝看着陈瑾行礼的动作,突然想起华锦萼。
对!就是华侧妃。
陈瑾和华锦萼有种说不出来的相像。不是说长相五官,而是身上的气质,给人的感觉,说话的神情-动作……像是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非常神奇。
明明两人毫无关系。
陈夫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对太子太子妃没有过多热忱。对涿州陈家要恢复爵位的喜讯也无动于衷。
许是她已经没了儿子吧……某种意义上而言。
一个惨死涿州,一个有家不得归。
陈夫人其实非常希望霍承纲能将错就错下去,代替陈棠的位置,坐上小国公的位子。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能多看儿子几眼,承欢膝下。
可前两天霍承纲却亲自来跪下,向他们请罪,坦白了一切。说自己不是陈棠,是霍承纲,他害死了小国公。求老越国公处罚。
霍承纲只字不提他身世之事,似乎他从没有想过当陈家的儿子。
老越国公捂着脸嚎啕大哭,无颜面对霍承纲。他不想让霍承纲知道,二十年后他又放弃了他一次。
陈夫人及其无奈,又束手无策。
书房里,一家人叙过旧之后。老越国公叹息的对太子说了霍承纲来请罪的事。
太子语出惊人道:“霍先生也来向我请辞了。”
外祖孙两双双对视半晌,默默无语。
良久,老越国公才道:“其实之前陈家三百口人迁坟立碑,我就想让承纲来戴孝摔盆。顺水推舟的把他认回来。”
沉默半晌,“那孩子一口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