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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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越国公目露回忆, 有些伤心道:“承纲说, 他不想被涿州陈家束缚大半辈子后,把后半生也糟蹋在陈家里。”

    “他说,他的妻子有孕了……是叫霍, 霍骄吧。”

    老越国公面露苦涩道:“那孩子说, 霍骄是个身份低微的农家女, 曾被卖过, 做过很低贱很不被人容忍的事。所以他不打算让霍骄再来拜见我。也不想涿州陈家以任何身份为难她。”

    太子韩霐喉咙一堵, 不知道怎么告诉外公。霍骄还曾是他东宫侧妃, 险些侍寝。沉默片刻, 他决定再也不提这件事。

    太子韩霐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劝霍先生。他好像去意已决。”

    “我们陈家就剩这一脉骨血了啊!这孩子为了涿州陈家, 为了东宫吃了这么多苦。如今拨开云雾见天明了。他却要走了。我身为他的爷爷,他的祖父, 却留不住他。……无论如何都留不住他啊!”

    老越国公悲伤的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他想补偿霍承纲啊。补偿他背负了太多的小孙子。

    太子只得安慰外祖父, 老越国公却始终意难平,放不下。

    这时,陈夫人突然闯进来,道:“如果我们主动让霍骄进门呢?”她眼睛放亮,急急道:“如果我们主动为他们办婚礼,弥补他……”

    老越国公喃喃接话道:“那我们至少有了孙子、孙媳……还有即将出世的玄孙!”

    太子韩霐皱眉道:“这怎么能行。表哥身份贵重,又吃了这么多苦。他值得这天下最好的女子。那霍骄……”咬住舌尖,不知道怎么说出霍骄杀人的事实。

    太子不认可这样的人做正妻。

    霍骄身上有太多韩霐不认同的点……出身流孤堂,杀过人手里沾过血, 曾是东宫侧妃。是不是农家女,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

    这样的人,可以收服,可以敬重,可以当幕僚,可以收到后院当侍妾……甚至可以收为军队。

    唯独,不适合被涿州陈家的子嗣,八抬大轿娶进家门当正妻。

    太子态度坚决,语气有些强硬。

    陈夫人道:“这样才好,农家女生来贫穷,必定贪享富贵。这样我们才能有更大的把握说服。只要她真的能左右承纲的决定,让她进门算什么。她要什么我都给她。”

    陈夫人才不在乎霍骄是什么出身,什么地位。

    别说霍骄还曾在相国寺救过他们,就是她一文不值。只要能留下她唯一的儿子在身边。封她当世子妃都没问题!

    老越国公陷入沉思,没有一口答应。

    *

    太子太子妃驱车回宫途中,太子杭心姝见太子心事重重,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禁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如今一切归于平静,贤德妃和楚王都已经伏罪。大公主孤家寡人,鲁王憨傻都不成气候。”

    杭心姝温柔的抚摸着他紧锁的眉头,有些心痛的问:“太子怎么还愁眉不展呢。”

    “孤在想霍先生的事。”

    太子韩霐拉住杭心姝的手,重重握着叹气,“方才外公对孤说,想让霍先生娶华锦萼进门,想借此留下他。”

    杭心姝略显惊讶道:“你不愿意?”

    太子惊奇的换了个姿势,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番杭心姝,不敢置信道:“听你这语气,你到蛮赞成这桩婚事。”

    杭心姝眼睛一转,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意味深长的问了太子一个问题。

    杭心姝抱着小儿子,飞眼如魅,“太子可是介怀霍骄曾是东宫侧妃华锦萼?”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太子打断杭心姝,正色道:“我若是介怀这个,当初就不会把华锦萼赏给霍先生。我只是,”顿了许久,太子道:“她不适合当正妻。”

    杭心姝道:“可这是霍先生娶妻,适不适合当是霍先生说了算。太子何必越俎代庖呢。”

    “是吗?”

    太子韩霐轻笑,心中始终缔结。单手撑着额头半晌,御辇进了宫门,他才下定决心道:“不行。”

    “霍先生是舅舅现存人世的唯一血脉。涿州陈家就这么一个子嗣,他喜欢霍骄,大可留在身边宠着便是。可他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娶一个杀手做正妻!”

    太子表情阴冷,不想吓到太子妃和孩子。可他一想起来包漪萱的死状,被湖水泡的虚浮的尸体,不寒而栗。

    韩霐绝不希望,他敬重的霍先生,他遗落在外的表哥,娶这样一个女子为妻。

    杭心姝目光若有所思,放下心结道:“哦,你嫌弃她?”许是同为女人的怜悯,杭心姝低眉道:“可是她已经金盆洗手了,也不行吗。”

    “这怎么能一样。金盆洗手就能掩盖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太子韩霐语气微沉,“你这是自欺欺人!她若是男子,怎样都好。女子太过阴毒,并非是宜室宜家的好人选。”

    杭心姝很不认同,大胆顶嘴道:“什么叫若是男子,怎么样都好。男子阴毒就不叫阴毒了吗。那叫什么,大胆果断有手段?”

    “我没想到殿下是这样的人。”杭心姝嗤笑一声,对韩霐很失望,她道:“谁不想做父母膝下的小娇娇,谁不想闺中荡秋千,洗手做羹汤。嫁得佳人良婿,子女儿孙满堂。”

    从前杭心姝嫉妒华锦萼,嫉妒太子对她的目光。甚至对华锦萼抱有敌意。

    后来知道华锦萼是冒牌货,庆幸之余,格外胆战心惊。生怕华锦萼对她们施以毒手。

    到今天,杭心姝对霍骄只剩愤懑、心疼、无奈、遗憾。重重复杂心绪交织在一起,霍骄站在霍先生身边嗅兰时。

    杭心姝才恍然意识到,霍骄居然要小她三岁。准确的说,两岁半多一点。然而两人的生活轨迹,全然不同。

    杭心姝第一次如此正面反驳太子,也是第一次这么勇敢的和太子顶嘴。倒不是她想为了给霍骄出头,而是心底有处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疼的厉害,促使着她不由自主这么做。

    杭心姝拉着太子的龙袖,“殿下,这件事您别插手。听老越国公和霍先生的意思不好吗?难道您不想霍先生留下来吗。”

    太子韩霐驻足,无奈道:“心姝,孤只是想给霍先生最好的。”

    “你又怎知霍骄不是最好的?”

    杭心姝目光隐隐哀求道:“殿下,我相信霍骄如果有的选。她一定想做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衣食无忧,温饱不愁……可是她没得选。霍先生让她有了选。”

    “他们二人两情相悦,父母长辈若同意婚约。你又何必要当这个棒打鸳鸯的大棒呢。”

    太子韩霐被太子妃又哭又劝闹的没办法,他叹气道:“孤这不是觉得对不住霍先生吗。”

    杭心姝不服气,仍嘴上不饶人,“那棒打鸳鸯就对的住霍先生了吗。”

    太子十分的无奈,辩驳道:“孤又没有说要拆散他们。”他只是不希望霍承纲娶霍骄当正妻罢了。

    杭心姝不服气的问,“若是霍先生非要娶呢?”

    太子一噎。霍承纲要娶,也当娶以为名门闺秀,正经人家的女儿。手里干干净净,出了庖厨不沾一滴血的贤良女子。

    “回宫。”太子沉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杭心姝心里一喜,虽然太子终究未答应。可回避也是件好事,说明他的态度不那么强硬了。

    元熙帝的身子已经越发不好了。

    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如今太医院都不给用药了。只等着皇上驾崩,礼部葬礼殡天都私下准备着了。

    他日太子继位,承天下大统。帝王若不同意这桩婚事,霍先生就是躲到天涯海角去,也不能娶霍骄。

    顶多是以正妻之礼,盛待霍骄。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她名分。

    杭心姝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太子,同意这桩婚事。

    至少不能横加阻拦。

    *

    霍承纲从御膳房提了壶秋露白,晓得霍骄孕期不能喝酒,特意提到书房藏起来。才去偏殿探望霍骄。

    霍骄因在孕期,行动不便。陈皇后派了两名小心谨慎的宫女,和一位照顾过她怀孕的老嬷嬷服侍霍骄。

    霍骄平日不大爱让人伺候,睡着的时候这些便守在外殿。

    今天霍承纲回来,发觉他们三人的神色有些紧张。见着霍承纲回来,就紧急的围上去,关心的汇报:“霍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霍姑娘她这一觉睡了快四个时辰。”“一直在做噩梦。”

    沉稳的老嬷嬷最后道:“她好像在哭。一直隐隐的,听不真切。霍姑娘睡觉一向警觉,不大信任我们。怕吓着小姐,我们三人到现在都没人敢去叫她。”

    “我知道了。”霍承纲打赏了他们三人,疾步进了内殿。

    霍骄果然睡的很不安稳。霍承纲刚掀开珠帘,她瞬间就醒了。睁开冷酷无情,冰冷血色的眼睛。纵然她天生生着一副清澈鹿眼,也无济于事。

    霍承纲被摄的心里一震,感受不到丝毫纯真温暖。

    霍骄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甜甜笑道:“你回来啦。”

    欢快的掀被下床。她刚睡起,头发凌乱五官晶莹,雪白皮肤睡晕潮红未褪。看着稚怜可人,美貌极了。

    霍骄是越娇养开的越恣意的花。

    霍承纲抬手摸了摸她还睡得发烫的额头,撩袍坐下,端过紫檀小瓷罐给她倒了杯温水。不疾不徐的问:“嬷嬷说你今天睡了两个时辰。”

    “恩。”霍骄低下头,白玉指腹摩挲着杯缘,道:“许是安胎药吃多了,人困倦的厉害。”

    霍承纲眼睛微眯,单刀直入的问:“做什么噩梦了?”

    平时的霍骄只会答,困觉。顶多再解释一句,多睡了一会儿。今天她有些反常。

    解释越多,掩饰越多。

    霍承纲屏息看着霍骄,等着她的答案。——他并不希望她对他有所隐瞒,心里紧张的微绷。

    霍骄无奈又讶然,不知从何说起。她做了一场梦。

    可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一场真实的记忆回顾。霍骄不愿意向霍承纲提及,她觉得很耻辱。

    霍承纲看着她的表情揣测,“和流孤堂有关?”

    “不是。”霍骄一顿,心里又倦又累,不知从何说起。

    *

    那是廿七刚从流孤堂出来,踏进雲州华府不久的事。

    四月花香弥漫,雲州华府的一处小院内。华锦萼身边的大丫鬟月岚,通红着眼指着华锦萼大骂。

    “真当你是什么千金小姐了!你个泥腿子从哪爬出来,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

    华锦萼用帕子掩了掩嘴,放下玉箸,问左右道:“你们都听清楚了?”

    众丫鬟面面相觑,不知华锦萼是何意。华锦萼拔高声音,不悦道:“我问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丫鬟跪成一片,慌不迭时抢着回答。有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月岚在以下犯上。恃宠而骄!

    有那聪明的,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知道。

    华锦萼一一扫过心思各异的丫鬟,瞧她们一个个都将心思写在脸上。没有一个值得保下的。淡淡道:“可惜了。都是一群惫懒怕事的。”丢下筷子,去了华府三老爷,华春奕的书房。

    书房里,华春奕道:“你马上就要嫁入东宫,身边嫡系的丫鬟全都死了像怎么回事。”

    华锦萼飞眉入鬓,明艳照人的脸上冷意十足,她道:“这有何难。华锦萼拒不嫁入东宫,父亲一怒之下。将她身边的大丫鬟尽数打死,以示余威。岂不是更好。”

    华春奕隐忍着怒气问,“你是非杀了她们不可?”

    “当然。”华锦萼漠然道:“为了我自己的安全。非杀不可。父亲若不愿意动手,我便去求二婶婶了。”

    华锦萼的二婶婶是当今圣上膝下唯一的女儿,大公主韩霏。韩霏十九岁时,嫁给华将军华明琨的嫡次子华春皓。

    华春皓年长韩霏公主四岁,待公主十分之好。

    华家也是唯一一家在众多拥有丹书铁劵,没有被皇上忌惮的勋贵之家。

    华春奕这才卸下伪善的面孔,露出微笑道:“父亲知道了。”

    他淡淡吩咐道:“将月岚拖下去打死吧。告诉夫人,重新给二小姐身边添置一批丫鬟。”

    华锦萼姿态优雅,微微福身道:“女儿谢过父亲体贴。”

    转身,一直是满意的笑。

    直到回到房里,华锦萼才卸下所有的疲倦,拖着步子走到拔步床前。猛的躺进帐子,将自己圈在华丽的拔步床里。

    拔步床是南边工艺最精湛,雕花楠木,红漆描金。四角平柱顶立,上下楣板,四周围栏。像个富丽堂皇的鸟笼。

    区别是鸟笼里管着是人精心调-教的雀鸟,拔步床里住着华府精心调-教的‘二小姐’。

    从八岁时,华锦萼说想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接受的是怎样的命运。

    她不后悔,但她心痛要杀了月岚。

    月岚是心直口快,语无遮拦。可华锦萼有把握,她能管好月岚。

    但早上二婶婶的一番忠劝提醒了华锦萼。

    大公主韩霏道:“圣旨已经下了,过完年,开春你就要去盛京了。东宫不比家里,行事说话都要处处谨慎。幼时伺候的丫头,你可挑好了要带哪些去?”语气意味深长。

    不待华锦萼说什么,大公主又道:“这身边伺候的人,最要紧的就是敬畏二字。机敏也好,忠厚也罢。不懂的敬畏,迟早都会陷主子于不仁不义。”

    重重一顿,“万不可有依赖之心。一如鲁王殿下,身边速来重用小泉。旁人一概看不进眼里去。如今小泉一出事,他也倒了。你说,这是忠仆呢,还是义仆?”

    华锦萼顺从道:“自然是义仆。”

    “果不其然。”大公主微微一笑:“鲁王殿下就知道你会这么答。”

    “他让我告诉你,这样的人,是罪仆。至于为什么,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大公主淡淡放下茶杯送客,轻描淡写道:“想不明白,这东宫你也不必去了。”她魅眼如刀,冷酷道:“去了也是送死。”

    那一刻,华锦萼突然意识到,鲁王殿下的本意。

    世人都说鲁王愚笨,痴傻,是个呆儿。可华锦萼知道,不是这样的。

    元熙十五年,当八岁的……华锦萼一时不知该用什么名字叫幼年时的自己。

    她六岁被父亲卖给人牙子,有过很多名字。小六、死丫头、小贱蹄子、碧丝、垂柳、桐盈。

    华锦萼闭了闭眼,姑且称之为小锦儿吧。

    元熙十五年,八岁的小锦儿在郭家遇见年方二十四岁的鲁王殿下。那时小锦儿并不知道小小的富户郭家,庭院里会坐着一位身份惊人的殿下。

    鲁王殿下博冠玉带,穿着一件石青色素面细葛布直裰,显得十分低调。鲁王殿下长的不算好看,但很有威严。他眉目深邃,鼻头高大,凹的五官十分立体。有种不怒自威的震慑之意。

    小锦儿当时只觉得这个人长的太凶了,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知道为什么,马上就要考秀才的郭公子会和这样的人来往。

    鲁王殿下笑眼和善,问郭公子:“郭璟,这就是你要托付给我的那个桐盈?”

    郭公子笑着说是,愁容满面道:“我娘心思太多,总疑心这个小小豆芽,会误了我前程。与其她被不知卖到哪个肮攒地,倒不如萧兄收到府里去。给她一碗饭吃。”

    鲁王殿下细细打量了桐盈几眼,对郭璟笑道:“你若知我是做什么营生的,断不会把她托付给我了。”

    郭公子大惊:“萧兄不会是做娼-妓-营生的吧!”

    “那倒不是。”

    郭璟松了口气,“那就无妨了。我知道萧兄的为人。”他修眉微轩,摸着桐盈头顶道:“你不知道我是从什么人家手里把她救出来的。这孩子命苦,我只想她能安安生生当个丫鬟。平平安安的,终了一生。”

    华锦萼努力安慰自己,这没有什么。

    鲁王殿下连自己罪亲近的小泉公公都杀了,这世上还会有他们不敢杀的人吗?

    月岚的死又算的了什么呢!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这一刻华锦萼只庆幸自己是个‘孤儿’。若她是家生子,有老子娘只怕鲁王让她杀的可不止月岚一个吧。

    差不多了。

    华锦萼仰面闭着眼不敢再哭了,再哭就要露出马脚了,现在睡还能像是午睡起来,眼皮睡的红肿,惺忪未醒。

    *

    长春宫侧殿外,两个宫女急得团团转。嬷嬷推开半扇窗,探头探脑,生怕霍大人和霍姑娘起冲突。

    霍姑娘了无依靠,衣食住行都依赖着霍大人。霍大人发什么脾气她都得受着。

    屋内静谧了许久,霍骄还是没有想好要从何开始给霍承纲说起。她被梦叨扰的不得安宁,实在不愿多回想。

    可她又不想瞒霍承纲。正再三纠结着,嬷嬷推开门,声音掩不住的惊喜道:“霍姑娘,东宫太子妃请您过去说话。”

    霍承纲目光如炬,看着嬷嬷,“当真是太子妃邀见?”

    嬷嬷让开门,太子妃身边的丹露笑盈盈的进来行礼。释然了霍承纲心中的疑虑。

    丹露主动道明来意,“陈夫人进宫来给太子妃请安,想见见霍姑娘。”

    “她来干什么。”霍承纲心情复杂,偏头问霍骄,“你想去吗?”言下之意是不希望她去。

    若是平时,霍骄直接领了他的好意。可今天有点特殊,她心里很乱,想静一静再面对霍承纲。欣然答应。

    霍承纲见状,也不好阻拦。毕竟他不想把霍骄养成只会看自己脸色的…豢宠。

    她既然想去,那就由着她吧。左右太子太子妃也不会害她什么。霍承纲微笑颔首道:“你路上小心,切莫摔着磕着。”

    飒然起身,背后挡着嬷嬷、丹露一众人的目光,点了点她的额头。低声威胁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别以为你躲过了。”

    掐了把她腰,贴近自己,逼她主动靠近。霍承纲道:“晚上回来,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了。不然今晚别想睡觉。”

    霍骄眨了眨眼睛,“我可以四天四夜不睡觉。”在霍承纲发火前,赶紧拉着的手,隔着肚皮摸宝宝道:“可是你孩子要休息。”

    说完,一溜烟跑了。

    丹露心惊胆战,看着这个活泼的孕妇。来不及向霍承纲告辞提着裙子追了出去。

    *

    御花园开的繁荣,从前元熙帝喜欢牡丹,满园四处可见牡丹景致。如今太子喜欢海棠。

    元熙帝尚未去世,宫里已经大半都换上娇艳的海棠。

    太监宫女们还洋洋得意,反正皇上病的厉害。也不会出来赏花,讨好太子,未来天子才是正经。

    宫里四下如此张扬,太子妃身边的丹露却低调如旧。任凭左右如何宫闱奉承,始终本本分分。

    既不张扬,也不狂妄。

    丹露在前面引路,突然顿住脚步,失声道:“鲁王殿下。”心里很紧张。

    鲁王殿下是个傻子,楚王和贤德妃出事后,人就变成了疯子。又憨又傻又疯,狂狂颠颠的。谁看着都得避着点。

    霍姑娘还怀有身孕。丹露挡在霍骄前面,生怕鲁王冲撞了霍骄。昨天鲁王还好端端摔死了一条跟了他八年的猎狗呢。

    无端无由的。据说鲁王摔死猎狗之前,还摸着细狗说要带它去打猎、逮兔子。

    突然发病,活生生将狗摔死在地上。

    鲁王静静在丹露前面站定,他看着丹露背后霍骄的身形衣服。问丹露,“我能和她说说话吗。”

    丹露道:“不可以哦。鲁王殿下见谅,太子妃要见霍姑娘,下次吧。”

    好在鲁王今天不痴傻,他乖乖‘哦’了一声,让开道路。

    往事纷纷如浮云而过。时隔多年,霍骄挺着微润的大肚子,以陌生人的身份。郑重地给鲁王行了个礼,“见过鲁王殿下。”

    没有停留,跟着丹露一块离开。

    “小锦儿!”鲁王突然背后喊道,霍骄背后微僵,好像一块渐冻的豆腐,每个毛孔都缩起来。

    鲁王殿下叫华锦萼,小锦儿。

    不,萧霆叫廿七小锦儿。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生托杜鹃。

    流孤堂人人都以为鲁王是因为廿七争取到了成为华锦萼的机会,才戏谑的称她为小锦儿。

    没人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桐盈离开郭璟的时候,就拥有了一个美妙到让人心醉的名字。

    在霍承纲给她一个姓名之前。还有个叫萧霆的男人,让她同他姓,叫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的‘锦’。《周礼·乐器》曰:“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

    萧霆说,她是能撩动他心弦的美妙乐器。

    “锦儿姐姐,你别走。”

    鲁王改口换了称呼,依旧被背后哀哀留着霍骄。霍骄疑惑回头,鲁王认真道:“我只是想和你说句话。”

    霍骄看着鲁王眼睛,认真考虑许久,“好。”留丹露在原地,两人去了八角凉亭。

    鲁王走路一直默默低着头,进了凉亭他才道:“我是曹根贵。”

    恩?霍骄不知鲁王突然表明这个是为什么,她颔了颔首,算做回答。“你找我要同我说什么。”

    曹根贵冷不防道:“韩霆哥哥疯了。”

    “你什么意思。”霍骄皱眉,都说一孕傻三年,她这刚开始怀疑就傻了吗?她怎么听不懂曹根贵在说什么。

    曹根贵深吸一口气,问霍骄,“你知道韩霆哥哥每年五月初十都会梦魔连魇,寝食难安一整晚吗。”

    霍骄表情微妙,有一丝松动。曹根贵捕捉到这丝变化,立即逼近一步,苛刻的问道:“你知道是不是!”

    霍骄叹了口气,非常非常无奈,她认真地道:“你想说什么。”

    曹根贵抖着嘴唇道:“……韩霆哥哥疯了,突然的就疯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本来已经压制住他了,我已经管住他了。”大颗大颗眼泪掉下来,“可他听到曹继退兵,就突然崩溃了。”

    风过云轻,拂过御花园海棠花瓣。霍骄道:“哦。”低头摸着肚子一言不发,好像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想要说。

    曹根贵不甘心这个回答,想要追问出更多细节。眼眶低突然刺刺的,好像吹进去个飞虫一样。又蛰又疼,鲁王僵硬的沉默片刻,不由自主的伸手摸向霍骄的肚子,却触碰到她的手背。

    两人都一电,飞快的离开。霍骄后退半步,福身行礼道:“鲁王殿下,廿七已经背叛流孤堂,和过去再无交集。若无其他事,我就先行一步。”

    “锦儿姐姐!”鲁王僵硬的叫了声,低低的问霍骄:“你就不关心韩霆…哥哥为什么疯了吗。”

    霍骄一笑,道:“楚王兵败,流孤堂尽散。他的野心大势已去,自然崩溃。”顿,偏头笑眼看着鲁王,真心实意的说了一句,“不曾向您道过谢。但,无论你是谁,谢谢你当年救我于水火。”

    鲁王喉咙一扎,刺痛不已。好像是吞咽下了鱼骨刺,被划伤喉咙一般。他悲伤的看着霍骄。无法直面自己内心的曹根贵。

    韩霆是八岁后曹根贵创造出来保护自己,不被这个皇宫所伤害的。沉稳的萧霆,善于算计的韩霆。

    鲁王好几年萧霆的状态都很稳定。直到突然有一年,萧霆叛逆成为韩霆,拒绝主人格曹根贵给他的名字。企图用韩霆的身份主宰曹根贵。

    也是从那年开始,鲁王韩霆落下个毛病,每年五月初十的时候都会梦魇犯病。像条得了失心疯的狗一样,怕光怕亮拼命的撕咬自己,把自己咬的伤口满身,血淋淋的。

    其实很早韩霆就知道他这个不稳定的状态不适合和太子、楚王争。可每每清醒的时候,内心深处总是不甘,总想搏一搏。

    搏到最后,一无所有。手足惨死,母亲冷宫,亲姐姐这辈子不能再踏进皇宫半步。

    偌大的建章宫,让人感到孤助无依。

    鲁王上前一步,又隐忍又逼近,“锦儿姐姐,我很想你。”他掉下眼泪,“这些日子你想没没有想过我。”

    纵然是怀孕,霍骄仍身手敏捷轻而易举的躲开了。鲁王终究不是习武出身的霍承纲,没办法在身体上制伏霍骄。

    许是鲁王太渴望迫切了,许是霍骄心里没有把鲁王的武力威胁当做一回事。

    鲁王抓到霍骄一片袖角,他殷殷的问:“锦儿姐姐,你为什么不和霆儿在一起?你不爱霆儿吗。”

    身后赶来扶霍骄的丹露脸色一白,没想到自己竟然听到这种辛秘。

    霍骄也很意外鲁王会猝不及防说出这种话。她觉得很好笑,“不,是你不爱我”。霍骄轻轻推开他的手,鲁王眼底只有茫然,无措不已。

    “我爱你,我爱你呀!”鲁王急急证明什么似的。

    霍骄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或许吧。”顿,“但是另一个人告诉我,他绝不会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给另一个男人的……他不会让我一生没得选。”她笑的甜蜜,“我喜欢这样的爱。”

    霍骄回头诚恳道:“但我不恨你,真的一点都不恨。就像郭公子为我好,把桐盈送给你变成小锦儿。鲁王殿下…为我好…把我从小锦儿变成廿七,变成美人刀,变成华锦萼。”

    “可无论如何,你们在我生命的最低点救过我。所以我感激你们,永永远远的感激你们。无论为你们做什么事,我都愿意。”

    鲁王只有一个请求,“留下来陪我。”

    霍骄垂眸道:“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求求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霍骄望着海棠花,坚定有力道:“我这一生漂泊不定。霍先生为我支起门庭,撑起一个家。给了我新的身份和一个选择。鲁王殿下,这些你给不了我。”

    鲁王正欲开口说什么,霍骄打断道:“就算你能给我。我也不会离开霍先生的,他不要我,我也不会。”

    一字一句,渐渐坚决,“无论如何都不会!”

    “锦儿姐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鲁王呐呐道,眼底闪烁着害怕。

    “是啊。现在的你,是真的听不懂。”霍骄的眼泪簌簌落下,“可曾经你能听懂时,你也假装听不懂。”

    鲁王怔怔放手。霍骄揉了揉手腕,闭眼忍了忍泪,对丹露道:“我们走吧,太子妃应该等很久了。”

    丹露陪霍骄离开,一个字也未多说。

    “锦儿姐姐,你别走!”

    “锦儿姐姐。”

    *

    东宫极明殿焕然一新,琉璃瓦在湛蓝天空下,空远辽阔气势非凡。

    霍骄打量着熟悉的宫殿,不知是自己心境变了,还是东宫变了。明明都是同样的布局陈设,现在的东宫看起来宏伟大气,与平日大为不同。连明黄色的琉璃瓦都格外明净。

    太子妃见人通传,忙召人进来,笑着问丹露:“听说你们被鲁王绊住了。可没被那个莽夫伤者吧?”

    消息如此灵通。霍骄心神一震,余光瞄着一旁的陈夫人,不知道杭心姝究竟知道多少。宫人有没有把鲁王情情爱爱那番话报上来。汇报的时候陈夫人在旁边吗?

    不知道为何,霍骄格外不希望陈夫人知道这些事。卑微的心理,本就怕霍先生的生母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如今又闹出这一撞绯闻。

    霍骄很怕霍承纲为难。

    他这个人心底还是很敬重陈夫人的,霍先生说小时候陈夫人因为他和小国公长的像,又知道他将来有一天是要替小国公当刀剑替命的。对他格外好,像亲儿子一样。

    即便物是人非到今天,霍承纲得知他真的是陈夫人的亲儿子。心里仍然微妙难言,感情难以舍弃,十分纠结。

    如果陈夫人不喜欢她,要拆散她和霍承纲。只是想一想,霍骄眼眶就泛酸。

    ……霍先生要多纠结啊。

    霍骄一点都不想霍承纲因为她和陈夫人、老越国公他们起争执。

    令人意外的是,霍夫人不是来棒打鸳鸯的。她笑容和蔼的托着霍骄的手,让霍骄坐到自己身边。仔细问了她的月份,问了最近的忌口,又摸了摸她的肚子。一副十分喜欢她的模样。

    霍骄从来没有被一个母亲这样温柔待过。一时心底格外亲近陈夫人,心想霍先生身边的人总这么暖吗。

    母亲生弟弟的时候,生了三天三夜,弟弟生下母亲就半身不遂,一直躺在床上,靠着汤药吊命。

    许是因为半身不遂的缘故,在霍骄记忆里母亲脾气总是很大。这也是霍骄害怕成为母亲的另一个原因。

    人常说,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霍骄怕自己成为一个面目可憎的母亲。

    陈夫人和霍骄热络了许久,才试探的提及霍骄和霍承纲的婚事。并委婉的标识,希望霍承纲回陈家,担任小国公之位。

    霍骄问,“你想要让霍先生继续冒充陈棠?”

    不知为何,陈夫人被霍骄稀松平常的一句话,问的毛骨悚然后背发寒。

    座上的杭心姝也不太自在,她头皮发麻的看下去,还是无法直视霍骄那双笑意淡淡的眼睛。

    这就是江湖中人常说的杀气吗。

    杭心姝喝了口茶,压了压心里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叫了声霍骄,“霍姑娘。”

    霍骄目光压力转移道太子妃杭心姝身上,笑着问:“太子妃有何指教。”

    太子妃杭心姝道:“霍姑娘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舅母并无恶意,她只是关心你的去向。毕竟你如今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有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趁现在肚子里月份不大。光明正大的和霍先生办了婚礼。”

    霍骄不说话,陈夫人以为霍骄是被说动了。连忙苦口婆心道:“正是。”

    陈夫人道:“国公府如今刚刚恢复,正需要一场喜事来庆贺庆贺。霍姑娘嫁过来,便是小国公夫人。公公已经拟折,要把爵位让给小国公。如今,要不了多久霍姑娘就是陈家的小国公夫人。后半生岂不安稳又保障。”

    霍骄在双双屏息期待中,缓缓开口,“看来霍先生是向你们请辞了。”她起身行礼告辞。

    一礼毕后,霍骄噙着泪花问:“陈夫人,若小国公陈棠还活着。你还会认回霍先生吗?”

    “你若当真那么心疼他,你当初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身边孤寂无所依靠,突然想着让他留下来。陪在你身边,享天伦之乐?”

    霍骄觉得很难受,心情起伏太大,连肚子里的孩子都闹腾起来。她单手扶着门框,白皙柔夷青筋隐现,纤细的血管。“你们真的残忍又自私。”

    霍骄道:“霍先生只是不想恨你们,才想离你们远一点。强扭的瓜不甜,你们何必非要让他留下。太子已经手握天下,涿州陈家也洗清冤屈。他可以功成身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