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神灯
林安建一听, 点头道:“当时确是有些传言, 是晋兆帝对他手中兵权多有忌惮, 因此便让那朝廷的安抚使按兵不动, 错过了接应的时机。只不过,此事已经过去三年, 若要赵扬这时把大晋皇室当成害他爹的仇人, 只怕并不容易。”
到这里,周曾恨恨的道:“赵扬这子颠倒黑白, 搬弄是非,早晚,我也让他尝尝这个滋味!”
他还想接着再骂下去,谁知这时房门一响, 方才离开的那个侍卫带着食盒酒壶,走了进来。
周曾亲自把那食盒接了过来,放在案上。他伸出手去,一层层,缓缓地将那盒子开。
林安建“哈哈”一笑,将酒壶接了过来。
他开口问道:“周曾,我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你羡慕我么?”
周曾举杯敬道:“若是见了大哥, 替我问一声好罢!”
两人同时举起杯来, 一饮而尽。
黑沉的天幕上,云堆的越来越厚,越来越厚, 聚拢在一处,彻底挡住了原本就黯黯淡淡,没什么光泽的月亮,城墙上只有一排排一动不动,雕像一般的守卫,在黑暗中立着。
这宫殿许久都不曾如此安静,令侍卫们有些不太习惯,只不过,没有人有胆量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才的一场高谈阔论,似乎就和从前周曾和林安建进行过的无数次谈话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谈话,为他二人一主一辅统领夏地的十余年,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
朔州,城外那一片宽阔的空地上,在夜幕降临之后,反而热闹起来。
吴攸指挥着十余名士兵,带着贺雪龄,远远的搬来了四五个纸鸢。这些纸鸢和白日里孩子们玩的没什么两样,只是稍稍大了一些。
朔州原本就有在清明节放纸鸢的习惯,只不过,驻足观看的人们觉得,这纸鸢虽然做的精美,今夜月光也十分明亮,可毕竟是晚上,再怎么好看,也看不清楚了。
赵扬最近心情不错,他兴致盎然的看着贺雪龄在那里忙碌,开口问站在自己身边的吴攸道:“这……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吴攸轻声笑道:“你看着便是。”
待兵士们将那纸鸢搬到近处,赵扬上前细细观看,才发现牵着纸鸢的绳上系着一个一个五彩斑斓的灯笼。
晚来凉风习习,纸鸢刚一离开地面,便不停的颤动着,似要随风而去。贺雪龄道:“陈胜、吴广,你们一人拿一个,抓紧了呀。”
那两名侍卫身材高大,将风筝举起,拉着的长长的丝绳拽的直了,灯笼都坠在下面。
吴攸拉一拉赵扬的衣袖,道:“来帮忙啊。”
赵扬俯下身去,随着吴攸和贺雪龄一盏一盏的将那灯笼里的火绒点了,这时,灯笼原本的颜色映了出来,火光在里面闪闪烁烁,不似是凡间之物,倒像是串了一串七彩星辰。
齐地的人生活质朴,平日里做的东西并不以精巧见称,见了吴攸这“神灯”,竟然在两旁,开始跪拜。
陆洵见风渐渐大了,对那二人道:“烦请二位后退些,若再起风,便可以放手了。”
那两人等了一会儿,见手中的蝴蝶飞燕翅膀都鼓了起来,便举着手中纸鸢,沿河堤跑了几步,再一松手,那飞燕的纸鸢先是展翅高飞去了,蝴蝶的也紧跟其后,慢慢飞上了天空。
随着风筝越飞越高,贺雪龄对周围的人道:“来,来,我爹过,把烦恼的事写在这绢条上,待会儿往这绳上一系,飞到天上,就都带走啦。”
这回百姓们可犯了难,你看我,我看你,都对她道:“姑娘,我们哪里识字,你帮我们写,好么?”
吴攸原本就叫人备了笔墨,这会儿拿过来,她和贺雪龄两人一一帮周围百姓写下,挂在纸鸢的线上。
风筝越飞越高,线已经快到了尽头。
赵扬有些委屈的站在吴攸身后,道:“我的呢。”
吴攸回头笑道:“这位公子,你要写些什么?”
赵扬抬起眼,望着天幕中五彩斑斓的一个个的光点,也对吴攸一笑,道:“不敢劳烦姑娘。”
他提笔之际,又有两个纸鸢飞了起来,其中一个或许是挂的灯笼有些多了,低低的擦着河面,险些要掉进水里。
只不过,那纸鸢飞过河面时,一抹抹流光倒映在黑夜中的河水上,又碎成了一片片,一粒粒,就像是一把把晶莹璀璨的宝石撒在了河面,转眼融入了细的波纹中,荡漾着晕开,却愈发耀眼起来。
众人一片惊叹,尤其是孩子们,都欢喜的拍着手,指着里面那五彩的颜色,喊个不停。
赵扬回头再看着正看的出神的吴攸,喃喃道:“我……已经没有甚么要写的了。”
罢,他趁着贺雪龄和陆洵,还有百姓们都聚精会神的往河里看着的功夫,低下头,在吴攸额角上轻轻亲了一亲。
吴攸抬起头来,正对上赵扬得意的目光。她发觉赵扬愈发肆无忌惮了,把他往后一推,捡起赵扬刚放下的锦条,怒气冲冲的,在上面写了“赵扬”两个字。
赵扬又凑了过来,问道:“你写了甚么?”
吴攸不答话,只是把那锦条往纸鸢的线上面一系。
那线很快就一点一点的绷紧了,眼看就要升上去的时候,吴攸却略一犹豫,把那锦条又扯了下来。
赵扬好奇道:“你怎的,又改了主意……”
吴攸支支吾吾,却把那锦条紧紧握在手中。
赵扬恨不能今天就接吴攸回府,只不过,想到一切都还在进行着,他知道,自己只能继续等待。
忽然,心有灵犀似的,吴攸和赵扬相对一笑,吴攸拿起最后一个锦条,在上面写了“林安建”三个字。
他二人一起将那锦条挂在线上,赵扬一拽,线便在那锦条之后扯断了。
吴攸道:“林老贼,上西天去吧。”
赵扬也挑唇一笑,正琢磨着在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每天都能看见吴攸的时候,旁边跑来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下人,对二人行礼后,道:“姐,该回府了。”
为了“做戏做全套”,吴攸现在和贺雪龄一起住在吴府,吴府家业颇大,不少这两间屋子。
贺雪龄跑过来,看看赵扬,又看看吴攸,忽然对赵扬道:“瞧你,笑得这么高兴,我猜,你肯定做了那件‘有趣的事’了。”
吴攸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边走边道:“阿龄,晚上,我不给你吃宵夜了。”
贺雪龄知道吴攸藏了不少好东西在房间里,可陆洵为了怕贺雪龄贪甜,从来不敢给她买太多点心。她着急的跳着脚,道:“姐姐,你等等我。”
陆洵提心吊胆地看着赵扬,却发现赵扬的笑意在脸上渐渐扩散开,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最后的纸鸢也越飞越高,带着一串串的彩灯,带着朔州百姓们想要摆脱的,灾祸,病痛,离别,还有战争,远远的离开了这一片大地,飞向了广袤无垠的天际。
其中,还有一个林安建。
赵扬双手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在他的心目中,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开端。
而吴攸坐在轿子里,将手慢慢展开,里面那锦条已经沾了汗水,上面那个名字却依然清晰。
贺雪龄好奇的凑过来,却被吴攸轻轻一推,又推到了一边。
或许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赵扬……
可她希望那一天,能够快点到来。
*****
一场夜雨过后,谢瑾时的宅子里,更加空荡,冷清,萧萧落落,没有一丝生气。
因清明的缘故,谢瑾时给他仅有的几个仆从们都放了假,准他们回乡祭祖。只有那个没有什么家人的老仆,一直跟随着他。
那老仆见谢瑾时近来情绪有些低落,夜又深了,便上前劝道:“主人原本就有些怯寒之症,如今虽然是暮春了,可这夜里的风,还是冷的,主人不如早点歇着去吧。”
谢瑾时却摇摇头,道:“帮我……拿个炭盆来罢。”
那老仆不解其意,道:“老爷夫人,前几日不是祭奠过了么?”
谢瑾时的声音变得低沉断续,他黯然道:“不……我、我要祭一位故人。”
那老仆会意离去,不一会儿,边将那些祭奠要用的器物,一一都拿了过来。
谢瑾时点上了火,修长的手指拿起一沓纸钱,烧着了,却不扔进炭盆里,而是待它快灭掉时,丢在盆外。
火光映着他散开后如墨的长发,他又穿了一身白衣,看上去,像一位谪仙。
然后,他又重新烧了一把纸钱,边烧边轻声吟道:“几日行云何处去……”
“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
炭火将他的脸照的发热,他眼前浮现出的,是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白皙秀气的脸。
玉李树下,花瓣如碎玉般洒落,落在一个羞怯安静的少女的肩头。
“……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他正烧着,忽然听老仆在墙边喊道:“谁在哪里?!”
话间,墙头闪过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竟然是一位身材修长健美,眉目间颇有英气的女孩儿。
另一人似乎是她的侍女,正急切的劝着她道:“姐,快些回去吧!若是被、被老爷发现了,他不罚你,只怕是要死我们啊!”
周英一听这话,觉得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她赶紧从侍卫手中接过马缰,匆匆上了马,戴着一行人,往周曾那宫殿的方向去了。
吹来的晚风中,隐约听见那女孩儿欣喜的对侍女道:“这就是谢大人,你瞧见了没?爹最终,还不是得听我的了?!”
“你肯定一辈子,都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吧!”
待那老仆巍颤颤的追到墙外,那里早已经没有了半个人影。
他着急的赶回来告诉谢瑾时,谢瑾时却只是淡淡的道:“哪里有什么人,或是野猫罢。”
他想,应该没有什么事,清明时候,烧些纸钱,不是再正常也不过了么。
他只不过是想祭奠一下,这个世界上,他曾经的、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
谢瑾时靠在床前,自言自语道:“你是攸歌也好,是吴攸也好,我……不会忘了你。”
“愿你来世……喜乐平安。”
*****
轻寒薄暖,正是三月暮春天气。齐、夏两地的百姓,迎来了一个难得一见的大日子。
赵扬虽然已经将他的府衙安置在了朔州,但他却一直将赵玉留在了历州,正是为了方便周曾前来迎亲。
这回,赵扬再次体会到了迁至朔州的好处,历州变成了他和周曾之间一道天然的屏障,他再也不用担心周曾一时兴起,到自己的府上来串个门什么的。
赵玉穿着一身层层叠叠的花钗大袖襦裙,套了件青绿色的广袖上衣,一头乌发高高挽起,簪着金翠花钿,上了浓妆,显得格外华美娇艳。
赵玉却不像那一般待嫁的少女一样,心情或激动,或不安,有几分留恋,又有几分期待。而这屋子里的气氛也不像一般嫁女儿的人家那般热热闹闹,而是一片沉静,侍女们都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赵玉一个人心情复杂的坐在那里,听着门外一阵喧闹。这正是永州的人在外面“催妆”,她,终于就要离开赵扬,也要离开这个禁锢她的历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