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遇人
————
左念现在待的画室, 还是他一开始去工的那个, 也就是那个画室里的老师看到了他随手拿颜料涂着玩的涂出的“作品”, 发现他在配色和表形上极具天赋,才有心将他引上了这条道路。一想到这个老师, 陆攸就忍不住要感叹:左念在人际交往这方面的运气, 也实在是太差了。
虽是为他指引了方向、提点他寻找到安身立命的技能, 给予他机会的人, 却不仅是出于一腔爱才之心。起初他允许左念到课上来旁听,和正式学生相比缺材料少指点,实际上授课费可是一分都没少要——过后装作不经意地提了提, 左念就乖乖地全都补上了。
如果听课交钱,也算是理所应当,这老师将自己原本的教学任务推给左念去做, 美其名曰“实践锻炼”,工资则还是只给助教的那一份, 这就有些令人无话可了。画室的业务范围挺广,不但给准备艺考的学生进行特训,也有孩子来上启蒙性质的绘画课,事情又多又烦,然而左念对一切压榨照单全收,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吃亏似的。至于作品售出后要抽成、扣宣传费、收展览位的钱……林林总总各种项目, 也不知道多少进了那位“老师”的口袋。
陆攸不相信左念真的有这么迟钝、或是天真, 对这些都毫无察觉, 然而他有一种扭曲的心态, 仿佛被欺骗和利用也都是“被需要”的方式。他的妈妈确实是一个经历可怜的女人,但她也确实给左念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心理阴影——被独自关在家里,无论怎么哭喊也得不到回应,不是被当做空气一样无视,就是要承受激烈爆发的坏情绪……从到大,他已经习惯忍耐,继而学会了从压迫中汲取虚假的爱意。
要是能够碰到一个坚持帮助他的人,他或许还能够扭转过来,从不断吞噬他的泥潭中挣脱……
可惜,这种任人宰割的柔弱姿态,更容易吸引来的不是保护者,而是想饮血吃肉的豺狼。
段晟车开得很稳,在早高峰拥挤的道路上一会开一会停也不让人觉得颠簸。陆攸歪歪斜斜地靠在靠背上,翻看着手机上过了一晚后数量再度激增的短信和来电。有些的是工作、培训之类的事情,他挑能猜出前因的做出了回复;至于周泽尧的那些情真意切的关怀,他除了回过一次“我没事”以免他到处找人搞出太大阵势,以及几句敷衍之外,就纯粹当做不怎么好笑的笑话来看了。
陆攸心里为周泽尧设计了好几种结局,从精神击到肉体创伤都包括了进去,只是想到虽然后来疏远了一些、但曾真心将左念当做自家孩的周母,又迟疑起来。他思考了一会,不情愿地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个优柔寡断、顾虑过多的家伙,不由有些郁闷,用力咬了咬叼在嘴里的吸管。
吸管是喝粥用的——装在塑料杯里密封,用热水烫温的米粥。段晟平时不自己烧饭吃,昨天倒是一本正经地买了点食材塞在柜子和冰箱里,然而晚上忘记准备、早来不及现做,最后还是在路边的早餐车上买了。陆攸习惯早上喝粥,段晟自己的早餐则是一个手抓饼,还没吃,现在袋子正在陆攸手里提着——他在段晟盯着生菜皱眉、却还是让人加了几片进去的时候没忍住笑了,想到的是许多年前的清、与一身黑衣的圣殿骑士一起慢慢走在路边的情景。
他要是坐在副驾驶座,就可以很方便地转过头去盯着段晟的侧脸感怀一番了,不定还可以趁车子被堵在路上停住的时候动手动脚……或者被动手动脚什么的。然而据副驾驶座是车上最不安全的座位,上车时他直接被段晟塞到了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上。陆攸侧过身,看向后视镜里,段晟原本正注意着前面的路况,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视线便转了过来,继而眼睛微微弯起——这是在笑。
陆攸向前靠了靠,手从座位上方伸过去,搭在段晟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又摸到他的锁骨,在上面弹钢琴一样动着手指。段晟双手很规矩地扶着方向盘,似乎没准备撩回来,在下一次车流因为红灯停住的时候才毫无预兆地抬起手,将在自己身上捣乱的那只手逮住,轻轻捏了捏。
“在心烦什么?”他问。
陆攸在上个世界被林珩读心都习惯了,也懒得纠结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被他看出来,和他讲了自己刚才在想的事情。讲到一半,段晟就露出了有点奇怪的表情,陆攸反过来捏住他的手指使劲用力让他收敛,结果他还笑起来了。最后陆攸自己叹了口气,郁闷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是有点。”段晟坦然道。陆攸想把他的手扯过来咬一口。他们缠在一起的手指松开,段晟在他的手背上摸了摸。“我是,不用想着怎么给那个人找麻烦,多花心思又有负担……他还不配。”他,带着一点细微笑意,“只要不搭理他,不让他得逞,他会把自己毁掉的。到时候得到什么结果、让什么人伤心,都是他该付出的责任。”
前面的车动了,段晟放开了他的手。陆攸沉默片刻,在他肩膀上掐了一下。“讲得不错嘛。”他问,“不过,昨天要‘坑他们’的人是不是你?”
“啊……看来本性暴露得太早,骗不到人了啊。”段晟笑着,“昨天是我——刚才那几句才不是我。”他从侧视镜瞥了一眼后面的车子,轻轻转过方向盘拐弯,“那是我的老师以前告诉我的。他我……杀气太重,报复心强,如果不想因为冲动傲慢吃亏,就需要学会收敛。”
“其实我对他的话不算完全赞同。”段晟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面,语气很平静,“因为我没试过吃亏,也不会因为报复过度而自责……不介意牵连无辜。是不是有点冷血?不过,老师对我有恩,我敬重他,所以照着做了,后来也就习惯了。你的性格,应该和老师更加接近吧。”
他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对陆攸笑了笑,“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见他。”
陆攸这时候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内里的含义。因此他怔怔地点了头之后,纠结了一会,只是声问:“段晟……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没询问过这方面的问题,“不会是金盆洗手的杀手之类吧?”
段晟猛地笑起来,笑得咳了一声,踩到了刹车。“不是,我——嗯,我以前,年轻的时候,在地下赛事里过黑拳。”他等车子慢慢地停下来,松开安全带转过身对着陆攸,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唇前,“违法的,不能出去——老师让我做了他的养子之后,这些事情就都过去了。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回家后我偷偷跟你讲。”他顿了一会,把手放下来,又开始笑,“你是不是问得晚了点?现在才知道……觉得害怕也来不及了哦。”
“哦什么哦。”陆攸声道,“卖萌……”他看到画室后门的楼梯就在前面不远处,把装着段晟早餐的塑料袋往他手里一塞,“吃你的生菜去。”心里想:没事杀人玩、杀完还要吃掉的神我都经历过了,你这点过去算什么?只是,在他的目光与段晟的碰上、对视片刻后,从那人看似毫无波澜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稍稍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像是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轻轻戳到了。
他靠过去,段晟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近,两人交换了一个很短暂的亲吻,旋即分开。就在此时,陆攸余光瞥见不远处那道楼梯顶端,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受到惊吓般迅速缩回门里不见了。
陆攸对此并不在意——别是在车里,就算在街上他也不怕被看到,只是他也没有把那些私人的交流放到大庭广众之下去的喜好而已。至于被发现性向后周围人的反应……在最初那个世界,他和祁征云交往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无视那些无关者的目光了,更别是成为了选民、成为了更彻底的过客的现在。他连心情都没有因此跌落一点,只觉得段晟刚才明明在紧张却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十分可爱,笑着从他身前退开,开了靠近路沿的车门。
“……快点处理好回来。”段晟看着他,声音有些低沉,“我在这里等你。”
陆攸下了车,对他比出个“OK”的手势,关好了车门。他走了两步,把粥喝完后在手里捏了半路的塑料杯丢进靠墙边的垃圾桶,转头又看了一眼:段晟神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对他挥挥手。他想起段晟之前提到的那部分过去,再想到左念,不由得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感叹。
都是“老师”,左念遇到的、和别人遇到的,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这样的感叹在几分钟后,陆攸在走廊转角的窗口遇到左念那位老师真人的时候,变得更加强烈起来。靠在窗边上、手里夹着一根香烟的中年男人外形倒还算是过得去,不胖不瘦,衣服整洁,脑袋顶上的地中海也用两侧头发好好地装饰过了。只是眼角向下耷着,表情有些令人生厌。他见到陆攸——在他眼中是左念——之后,先是重重地咳了一声,然后不等陆攸开口,就语气很不满地:“昨天怎么没来?”
画室里没有放假这回事情,不如周末还更忙。左念从来没偷溜过,有事时都会乖乖请假,乖乖被扣工资。昨天白天陆攸根本没想起这件事情,想起来早过了下班时间了。这件事起来是他不对,陆攸忍着被对面带着怀疑、仿佛还有某种深意的目光来回量的不适,一边觉得这人的态度有点怪怪的,一边声道了歉,心里还在想着应该怎样提起退出的事情。
那人本来似乎还想什么,开口前却又顿住了。他吸了口烟,把还剩半截的香烟按灭在窗沿里。“算了,以后再问你。”他朝陆攸指了指,示意他跟上,“今天老早就有人找你,一直在大厅里等着呢。你怎么从后门进来?下去看看吧,不知道现在走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