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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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攸条件反射地往窗口扭过头去:外面阳光很好, 将略微透光的窗纸映成了明亮的金色。窗户外没有人影, 也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 只有远处几片树叶和枝条的影子落在窗纸上, 仿佛淡墨绘成的花纹——这是个晴朗无风的天气。
而系统自从问他计划的那句话之后,接下来就没再出过声了。
陆攸飞快地一低头,迅速钻进了被子里, 确定整个身子都被盖得严严实实了,才又把被子边沿顶起了一点点, 从缝隙中留心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当他集中注意倾听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周围的动静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有人走动和低声话的声音,树上鸟儿啾鸣和扇动翅膀的声音,水池里鱼儿跳跃溅起水花的声音……这些原本察觉不到的细微响声在陆攸耳中放大,像是被某种力量从远处攫取了过来,让他听见。
陆攸想起了刚才被子上突然变得呛人的香味。这是妖怪用来探查环境的某种能力吗?
他听到软底的鞋子几近无声地踏上台阶、来到走廊上, 门沿下面透进来的光线中间被阴影遮蔽了一段。狐狸往被子里面缩了缩,心里焦急起来——妖力虽然已经恢复了些,但还不够他化成人形。只希望刚才那个响动不是真的有人在窗外偷看, 至少也不能看到他之前变成狐狸的过程,那他还可以装作是偷溜进房间的兽, 再找机会逃跑……
房门被轻轻地敲了敲。“少爷?”年轻女孩的声音在门外, “该用午膳了。”
青衣的侍女在门口等了一会,屋里悄然无声, 一点回应都没有。每到用餐时都是这样的情况, 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是昨天发现送出来的食盒里餐点被动过, 她还暗自高兴少爷总算肯吃东西了,现在看来……还是在赌气呢。
侍女心里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门开,提着食盒走进了屋内。屋里浮动着一股幽幽的暗香,光线比外面暗得多,让刚走进来的她觉得有些沉闷。
床边垂下的帘幕挡掉了更多的光线,帘子后面一片昏暗,只隐约能看到被子乱糟糟地堆着。帘子底部也有些凌乱,像是匆忙间被放下的——少爷肯定又是在听到人声后,不想和她碰面,匆忙躲回到床上去了。
真是孩子气的举动。侍女心中好笑,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开来将碗碟一样样摆开。虽少爷现在是在“闭门思过”,之前还一直闹绝食,送来的餐点倒没含糊过。她轻声报了几样少爷平日里喜欢的餐点,过后等了等,床上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有些疑惑起来:以前到了这时候,少爷就应该要闷声“我不吃”,让她再拿出去了。难道这次是真的肯吃了?她朝床上望去,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就算是有帘子挡着光,那里面也太暗了……
“少爷?”她不由又低低地叫了一声,迟疑片刻后走到了床边。正当她心地将帘子撩起、担心少爷是生病了才没回应的时候,就看到床上裹成一团的阴影动了动,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周围的昏暗像是主动退开了。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脑海中印下的是一个仿佛散发着朦胧微光的轮廓……柔韧清瘦,洁白无瑕。那白是冷的,冷得让她看了这一眼,便如碰了冰雪般要忍不住发抖,却又像饮过了酒一样,顿时漫上来一阵微醺的热意。
她手一松,帘子重新落下,将这只手遮住了。
陆攸一把抓住他变成狐狸时散落下来的衣服,迅速拖进了被子里面。微凉的丝绸贴到身上,他这才松了口气:差点被发现了……
发觉这个侍女并不知道狐狸的事情后,化身妖术也终于能用了。陆攸趁着那侍女正背对着他在话,裹在被子里匆忙变回了人身,虽然不太熟练,幸好也没弄出什么奇怪的动静。
他看资料时见过少爷在有人来时装睡,本以为只要不出声,侍女过一会就会走,却不知为何让她发觉了不对劲,过来查看了……然后他才想起还有件衣服落在外面,穿是来不及穿了,只好赶紧塞进被子藏好。
他动作应该还是挺快的吧?没有被发觉什么异常吧?
不会觉得他表现奇怪,非要来掀他被子吧……
陆攸轻咳了一声,正想着以少爷的性格,要话会什么,就听到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离开了床边——那个侍女直接跑到屋外去了。这让他发起愣来:刚才他做了什么吓人的事情吗?
青衣的侍女直到身后的门关上,才意识到自己跑出来了。她仿佛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等太阳晒到了身上、感觉到暖意,定下神来,就觉得刚才那阵慌乱来的莫名奇妙了。她回头望了望屋门,却也不敢再进去,在门口呆立了一会,迟疑地准备离开。
背后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她猛地转过头,看到一只白色的鸟从窗边飞起,扑腾着翅膀,迅速飞高消失在了天空中。
发现只是鸟,她放松下来,抚了抚胸口,赶紧从这个有些阴冷的地方走开了。她没想起,刚才在她站在门口时,窗边明明什么都没有……
陆攸等那个侍女离开了,立刻裹着被子把衣服拿起来,对着那些压来叠去、缠来绕去的布片和系带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勉勉强强地穿到了身上。他也不找什么鞋子了,下床后光着脚跑到门边,贴在门口仔细听了听,又试着开门——从外面锁住了。他又转到窗口,想找找窗纸上有没有破损可供偷看的地方,最后没发现哪里有孔洞,却发现了夹在窗缝里的一片白色的东西。
他把那片东西捏起来,看了会,又揉了揉,轻易将其揉成了一团。
是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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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鸟越过屋顶,飞出了这个的院子。它悠然地飞过了整个陆家的府苑上方,到围墙外后高度有所降低,灵巧地绕开街边挑高的竹竿、飘扬的旌旗,穿过屋宇之间的缝隙,最后飞向了一家酒楼的二楼窗户。它从窗口飞进去,落在了坐在靠窗那张桌边的人手上。
羽毛宛然、姿态灵动的鸟在落下的这一刻变得僵硬了。眨眼间,那人手上只剩下了一只白纸叠成的纸鸟,翅膀边缘缺损了一块。
那人慢条斯理地将纸鸟拆开,展平纸上的折痕,夹在两指间轻轻捋过。纸上被触到的地方,蛛丝般极细的银色符咒线条浮现出来、又随即隐去,在手指离开后,这张纸自燃起来,一点灰烬都没留下地消失了。
坐在桌对面的人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出一个酒嗝。“你笑得、真恶心。”他评价道。完后他嘿笑起来,拿起桌上的空酒坛,往酒盏里倒满了空气,又一仰头把这杯空气饮尽了,还意犹未尽地啧了啧嘴——显然已经醉得很深了。
被他调侃的人微微一笑,没出言反驳。他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手指,送到鼻端轻嗅了一下:被白鸟带回来、又沾到他手上的,是一缕像是某种糕点甜食的甜香味道。“问你件事。”他突然,“狐妖的媚术……可以不必亲眼见到,就凭借寄托死物来传递吗?”
桌对面的人瞪着一双迷蒙的眼睛,似乎脑子都不会转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了他的问题,又过了同样长的时间才做出回应。“你到底用那鸟偷看到谁了?还看得乐傻——傻——傻了?”他大着舌头,“要是狐狸做得到这——这样,那就不是妖怪了,得是神——神仙——”话没完,他额头照着桌面往下一沉,磕了个响的,然后就没声了。
接下他话的是一声突然响起、戛然而止的呼噜。坐在侧面一直在瞌睡的老头睁开了眼睛。他脸上皮肤皱如老树,一双眼却神光湛然,灼灼有神地望向了窗外——酒楼的这扇窗,朝向的正是陆府的方向。
“妖气冲天啊……昨日以为是只不成气候的妖,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他看着那块天空,“这样的妖气……恐怕是炼心已成,过不了多久就该渡劫了吧。”
老头完,沉思了一会,又有些疑惑,“连气息都不知道收敛,这狐狸是怎么活到成妖的?”他见到靠窗坐的那人站起了身,“怎么,你要去?”
“去看看。”一身灰衣的青年。他垂下手,又一只白色的鸟从袖子里落到他手指上,轻轻一跳,飞出了窗外。与此同时,他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酒楼里所有其他坐饮和往来的人,对这种异象都视而不见。
老头的神情严肃起来,“你这是……找到了?”他沉声问。
“找到了。”青年,唇边不自觉地现出了一丝笑意。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梦,反复梦见却从未相见的人……终于找到了。
老头看着他隐去了身形。这个被他当做弃儿捡回来养大、一向性子沉稳的徒弟,难得显出了些迫不及待。他又望向窗外那片天空,凡人看不出异样,在他这样的人眼中,那片天上却隐隐有黑气翻涌。
“念叨了十几年人人人,到头来是个妖。”他嘟囔了这一句,丝毫没有身为除妖师、得清理妖邪的自觉,随手掐了个决,将一片云移过来把那些黑气挡住,然后就摇头晃脑地吃起桌上的酒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