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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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人总是对自身的气息最为迟钝一样, 陆攸对于他正不加掩饰地散发出妖气的情况一无所知, 只觉得周围好像变得阴冷了一些, 却让他感到很舒服。在一片云慢悠悠地飘到院上方、遮掉了阳光后,这一丝妖气导致的阴冷就更难以察觉了。
陆攸在窗缝里发现了一角碎纸, 挺括的质地和窗纸不同,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又试着推了推窗, 窗子也和门一样不开。他开始怀疑少爷除了绝食, 是不是还做了什么资料中没提到的抗争举动了——看这些布置,在狐妖到来之前他或许已经有过几次逃跑失败了吧。
无法用眼睛看到外面,陆攸就靠在窗边, 回忆着之前还没从狐狸变回人时,那种连远处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状态。他猜测那应该是某种妖术,想试试人形时是不是也能做到。
要是能将这种能力掌握到随心使用的程度, 可比系统那个每天才能用一次、一次只能看几分钟的地图功能要方便多了……
最初的尝试失败了。就算勉强让声音在耳边变响了,却不能稳定地维持, 时而忽远忽近,时而所有声音全部混成一团,嘈杂地吵个没完。陆攸把自己弄得头昏脑涨,几次过后总算是找到了诀窍:要让心神缓缓散开,仿佛水中涟漪般一圈圈地往外扩散。
等耳边隐约出现了各种响动,此时再朝确定的方向集中精神, 就能“抓住”特定想听的那个了。
陆攸“听”到了屋外院里的花草, 池塘和旁边多孔的假山, 在侧面屋里忙碌着收拾、间隙间声谈笑的侍女……人就算不话, 呼吸和心跳也会发出声音。他闭上眼睛,让那些各有细微差别的心跳声从黑暗中缓缓浮现出来。
侍女、杂役和侍卫,加起来不到十个,比他想象中少……
有个侍女正在水池边撒鱼食。陆攸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不自觉地锁定了其中争食得最凶猛的那条。鱼啄啜水面、摇鳍摆尾的声音,随着他精力的集中,还在他耳边变得越来越响亮、清晰……
侍女洒下最后一把鱼食,发现已经吃饱了而有些懒洋洋的鱼群,重新开始骚动起来。有一条鱼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正在鱼群中到处乱窜。她正想凑近一点去看,那条鱼又突然地往水中一沉,不见了踪影。它周围的鱼群则轰然散开,不管还有鱼食漂在水面,一眨眼全都逃离了岸边。
在不远处的屋内,陆攸一下子从那种状态中退了出来。他睁开眼睛,感觉身上一片冰凉。刚才在最后……他好像听见了什么爆开的声音……
如同在一个气球里装满水,捏在手里逐渐握紧,直到气球在压力下炸裂的声音。
刚才那个妖术,能做到的远不止是收集信息……
陆攸像在躲避什么一样从窗边退开了。他心里充满了后怕:如果刚才他注意的不是那条鱼,而是池边那个侍女的呼吸呢?是她的心跳呢——?只是想要试试看身为妖怪能做到什么的无意识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他不敢再随意乱试,退到桌边,坐在了屋里唯一的那张椅子上。桌上摆着白瓷碗碟,里面的菜肴分量都只有一点点,看上去很精致。陆攸嗅到了饭菜的香气,过了一会,他拿起细长的乌木筷,从碟子里夹了筷颜色碧绿的细丝,送进口中。
尝起来是甜的。陆攸有些疑惑:这不是蔬菜吗?他试吃了另外几种,无一例外都是同一种腻人的甜味。起初他想是不是妖怪的味觉和人类不同,过了会才想起还有“后遗症 ”这回事——投放最初没察觉到的异常,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陆攸勉强吃了点,甜得实在咽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在桌边静默地坐了一会后,他抬起手遮住了眼睛。在他眼前……从刚才起就在不断交替出现的,是想象中那条鱼从内部炸开变成碎块的样子,和时雨在他前方缓慢倒下、鲜血涌出的样子。
原来还是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他的手有些发抖,轻轻吞咽了一下。为了让周围过于凝滞的寂静消散,他低低地出声问:“你在吗……?”
陆攸问的是系统,系统却没回答。回应他的是窗户外面两下轻轻的敲击声。
他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转头往窗口看去,又花了几秒钟,才找到了树叶阴影间多出来的那个圆滚滚的东西。那东西踩着窗沿跳了跳,转过身来,影子的轮廓于是出现了容易分辨的尖嘴和尾巴。
是一只鸟。
窗户不开,只能看到上面的影子,也看不出是什么鸟。
系统不吭声,意味着有剧情人物出现在附近了……是那个人来了吗?虽然毫无证据,也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这个世界的情况,陆攸心里却已经生出了一点期待感。他放弃了那一桌吃起来味道不对的菜肴,起身走向了窗边。
在他走到窗口的这段时间里,鸟一直在窗沿上幅度地跳来跳去,一点都没有要飞走的意思。等陆攸伸出手,将指尖碰到窗纸上,它也没有被突然出现的触动吓跑,反而低下头来,隔着窗纸在他指尖上很轻地啄了啄。
它在窗外“啾”了一声,接着跳到了窗缝处。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是看着有些眼熟的纸片白色的一角。起初陆攸还以为是它衔着什么东西……然后,一整张方方正正的纸从窗缝挤进了屋内。
陆攸在纸飘落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而那张纸在半空中迅速地向内折起,自己把自己叠回了鸟的形状,眨眼间又从折纸变成了一只羽爪俱全的活物,落到了陆攸的手指上。
这是只浑身白色的鸟,眼睛是银灰的,近看显得有点假。但它又确实有重量、有体温,柔软温暖的羽毛蹭着陆攸的手。陆攸惊奇地目睹了这一连串变化,试探着抬起另一只手,白鸟乖顺地没躲开,任凭陆攸捏住了它的翅膀。
“……刚才也是你吗?”陆攸试探着问它。刚才那张纸上没有缺口,或许不是同一只鸟吧。白鸟的灰眼睛比真正的活物生硬些,它似乎听不懂陆攸的话,扭头用嘴巴梳了梳背上的羽毛,从陆攸手上飞起来,在房间里盘旋一圈,最后停在了脸盆架上。
陆攸还站在窗前。他忍不住想用那个妖术,却又犹豫了。“……是谁?”最后他轻声问,猜测着可能外面会有一个隐蔽着身形的人听到。外面没有回应。架子上的白鸟歪了歪头,用颜色冰冷的眼睛注视着窗边人的侧脸。
院落的池塘边,站在那里的人借由白鸟的眼睛,也注视着同样的景象。他的视野仿佛被割裂成了两部分,用自己的眼睛看着的,则是前方微微泛出波澜的水面。几片被泡得发白的鱼食黏在莲叶边,一直没沉下去,也没有鱼儿来吃。
从水池底下,一条鱼影慢慢地浮上来,接近了水面——翻着肚皮,鱼身上几道深刻裂口,已经死去了。
他盯着死鱼看了一会,确定是和屋里一样的妖气。用了算得上高深的妖术,杀了条鱼……是想吃么?他琢磨着。锦鲤又不好吃……还是一直被关着觉得无聊,这只是在玩?
明明能轻易破门窗逃走,却像真的被关住了一样待在了屋里,这只狐狸,应该是有什么与这家人有关的事情要做……
他将注意力转回屋里,看到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少年在窗边没等来回应,又去架子旁边看白鸟了。狐狸本该喜欢扑抓活物的游戏,妖怪则本能对符咒会有点反应,他却似乎真的觉得那只鸟可爱,不但继续试图和它话,还想用饭粒喂它。
这只纸鸟不同于一般傀儡,用了寄魂的法术,可以口出人言,看到听见接触的都能如实传达。但他不动声色,只是控制着白鸟低下头,将少年手上的饭粒吃了。他以前用纸鸟传过讯、做过武器,还没试过喂它吃东西,不知道符纸会不会从里面黏住……算了,弄坏了再换一张就好。
池边的身影如映在水面的倒影般波动了一下,淡去消失了。一个路过的侍女好像看到池边有个人影,转过头去,却什么都没见到。她只当自己看错了,将这个错觉抛在脑后,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陆攸将手在白鸟面前晃来晃去,引得它跳到自己手上,摸了摸它背上的绒羽。他觉得这只鸟似乎不懂交流,看起来像是某种……玩具?信号?
他拿到的资料里没有“做妖需要了解的注意事项”这种东西,虽然猜出了纸鸟可能是符纸叠的,能以活物的形态出现恐怕是某种幻术,却不知道符纸发热是因为他的妖气,还感叹做得好像。他带着白鸟回到床边坐下,被屏蔽时都不给提醒的系统到这时终于又出声了。
“剧情人……物……走了。”它话得断断续续,像卡带了一样,“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这不应该我问你吗?”陆攸,“是符纸吧,我好像看到纸上有纹路……”
“你就……拿……手上……”系统坚强地完了后半句话,将问句变成了嘲讽。然后它总算把气喘匀了,下一句话就流畅起来,“你就不怕是哪个路过的除妖师发现这里有个妖,顺手扔点什么过来想把你干掉?”
“不是没事吗?”陆攸嘴硬道。他确实光顾着猜测是谁折的了,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的危险……他试图转移话题:“你刚才是怎么了?也接触不良了吗?”
系统大概觉得他的警惕心已经不可救药了,没再训他。“这你就别管了。”它的回答也很敷衍,“反正现在已经没事了。”
陆攸还想问它知不知道妖术的修炼方法,系统表示它对妖怪这种生物也不熟——不然投放时也不会出不兼容导致资料延迟的失误了。
就算对原剧情中狐妖死在除妖师手上的结局十分担心,又确实想要力量,陆攸也不敢自己瞎练。他只好想着等到晚上月亮出来,不定能唤起一些有关修炼的“身体记忆”。
还有……得快点让现在被紧闭的状态结束了。
他可不想被一直关到“成亲”的时候。当务之急,得确定那个“徐星淳”是不是“他”。
这决定了他接下来的全部计划。想到狐妖给出的任务要求是要将这个人杀死,陆攸心里掠过了一丝阴影。应该不会是吧……
但要真的不是,就又是另一种的感觉不爽了。
要求中的“报恩”含义也不清晰,陆攸于是暂时只能乖乖地继续扮演少爷,不能直接毁了亲事逃出去,等武力值够了——或者有了武力值够的队友——再上徐家,该杀的杀该救的救。这样可就爽快多了,偏偏“报恩”这一项成了拦路石。
他和白鸟玩了一会,重新坐回到桌边,忍着那让人想狂喝水的甜味,尽量吃了些桌上的饭菜,希望能传达出已经放弃反抗的态度。不是之前见过的另一个侍女来收餐碟时,他试着要求开窗户,居然没被拒绝——只是有人远远地盯着,确定他不会从窗口逃跑。
从窗口能看见外面的花园,还有池塘一角。虽然是美丽的景色,却带着坐井观天般的逼仄感。陆攸趴在窗沿边,白鸟在他肩膀上睡觉,一团羽毛,暖融融的。他看着树上飘落下来的叶子、地上摇晃的草茎,心地试着用那个让他觉得危险的妖术去感应它们,试图改变它们的轨迹。
夜色降临时,一片树叶在半空飘转方向,飞向窗边,落到了陆攸手上。只是陆攸轻轻一捏它,叶片就全碎了。还是不完美……不过,好歹算是有了点进步。
大概是相信他肯吃东西了,送晚饭来的侍女就没立刻离开,等在旁边给他夹菜盛汤。陆攸别扭地接受了这样的服侍,到晚上被服侍着洗漱换衣时感觉就更别扭了。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这些侍女会看着他发呆……还会脸红……回过神避开目光时,又显得有些惊慌。
她们不该早就习惯了和少爷相处吗?
陆攸怕话多了露馅,不敢多开口,侍女就更不敢话,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完成了所有事务,匆忙撤离,离开前又把窗关上锁好了,留给陆攸两只蜡烛。陆攸在窗口守了一会,没觉得自身在晚上有出现什么改变……难道是没直接晒到月光的缘故?
他对着蜡烛火焰又练了会妖术控制,之后实在无事可做,只好作出了熄灯睡觉的决定。他把白鸟放在脸盆架上,看着它伏下来,两只爪子藏进肚皮底下的绒毛里,似乎也要睡了。
吹灭蜡烛后,屋里陷入一片黑暗,白鸟的两只眼睛散发出微弱的光。“晚安。”陆攸声,走开前轻轻摸了摸它。白鸟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回到床上,躺好后,起初还想着那条不知结局的鱼,想到时雨,想到每个世界的那个人……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早上被侍女唤醒。洗漱时,陆攸发现白鸟不见了。他在屋里找了好几遍,都没发现它的踪迹,一度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睡着后狐狸的兽性发作把它吃了……然后这天上午,就变成了他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
这样的发呆……训练,没有再持续到下午。在控制力提高后,陆攸想要试着维持在那种隐约能听见声音的状态。于是在中午到来之前,他从院子外面路过的侍女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徐星淳到陆家来拜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