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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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君宇这天醒来时, 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几日前服下的药粉依旧在发挥作用, 某种温暖的力量随血液流遍全身, 缓慢修补着昨日身体所受的折磨。心脏旁边有些发痒, 像是被虫子的脚爪轻轻地挠着,一团被强行注入身躯的活力,迫使他已疲惫不堪的脏腑继续运行如常。

    谢君宇起初想着, 他是不是终于要死了,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 梦游般地来到了窗前,推开窗户,让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窗格上清晰地刻着他吃痛时指甲留下的痕迹,他却一点都没想起那个带给他疼痛的人,只是眯着眼睛注视着外面的光线。

    妹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他以为只是幻觉。谢君怜叫了好几声, 他才恍然反应过来。

    既然不是要死了,谢君宇也就不继续只穿着中衣傻站在窗口了。他裹上外袍,又将暖手炉抱进怀里, 一边听着谢君怜讲述之前她所做的事情,也发现了手腕上虫咬的伤口。他伸手按了按胸口, 觉得有趣:这里真的有一只虫子?

    “那和尚后来又找到我了。”谢君怜声, 蛊虫传递过来的声音里带着振翅般的“嗡嗡”声,“隔壁的黄猫以前经常到院子里来遛弯, 早上突然开口话, 吓了我一跳……他只要有人问到时, 我都蛊虫是新来徐家的那个除妖师给的,他就会替我们掩盖这件事,不让姓徐的怀疑。”

    “徐家来了个除妖师?”谢君宇问。

    “哪来的除妖师,就是他身边的一个侍卫……换了身行头、弄了伪装,搞得像个跳大神的,我还是一见就认出来了。”谢君怜有些紧张地,“那和尚倒是像个除妖师。他在帮姓徐的做事,又这样装神弄鬼,到底想做什么?”

    谢君宇沉吟了一会,没有随意猜测,反过来又问妹妹:“那有没有人来问你?”

    “还真有,刚来过一个。”谢君怜,“也是直接出现在院子里,不知哪来这么多奇怪的人……感觉不是徐家的人。我按照那和尚的吩咐了,他好像没信,但也没再盘问我。”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哥哥,我今早还看见……姓徐的请了媒人,去陆家提亲了。”

    谢君宇没话。他听得出妹妹语气中的忿忿,当然不是因为怕他“失宠”,而是在担心那个即将嫁过来的人。但只了这一句话,妹妹也就沉默了,没有再出什么“我们去提醒陆家那家伙不是好人”这样天真的提议——以他们的身份,见得到陆家能管事的人吗?陆家会信吗?就算信了,会在意吗?就算在意了……也不一定就会拒绝提亲,不定反而想把谢君宇这个“麻烦”处理掉。

    他们见过太多人性中因私利而生的丑恶,实在不敢为陌生人下这样的赌注。

    片刻的寂静,谢君宇坐在床边,环视着这个逼仄的囚牢,微微苦笑。

    “哥哥,我们逃吧。”谢君怜突然,“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她没有问谢君宇的身体状况,离开徐家提供的医药后能不能支撑,谢君宇也没有问她已经嫁人成家,怎么舍得抛弃掉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他们就像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困难和危险,在三言两语间轻易地约定了计划:就在徐星淳成亲的那天,趁他脱不开身、府内忙乱的机会,一起从这个困住他们的地方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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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段时日徐星淳频繁来陆家拜访,和陆老爷相处融洽,这门亲事在双方默契之下早就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请媒人过来也只是走个形式。徐星淳还请了位算命先生过来,那老头一把雪白胡须,仙风道骨的模样,当着陆老爷的面合了两人的八字,最合适的吉日就在下月初八,更晚些的也有,但就不如这个日子那样好了。

    徐星淳表示,虽然时间是有些紧张,不过他早已备好聘礼,回去后亲自安排各项事务,到时一定将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于是选定了日期,交换聘书,约好过几日来送聘礼。虽然送聘礼和订婚期这两个步骤颠倒了,也没人提出有什么不对,陆老爷话间始终笑眯眯的,亲自送徐家一行人离开。

    等他回到房里,准备用午饭,却见陆夫人脸上没有多少欢喜的意思。陆老爷只当她是舍不得孩子出嫁,因为此时心情好,难得软下声调问她:“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徐家……是不是太着急了?”陆夫人有些迟疑,“下月初八,只有十多天时间,要给攸儿准备嫁妆,婚服也还没有做好……”

    “你之前不是写了个单子给我看过么?就照那个来好了。”陆老爷乐呵呵地,“那子到底是年轻,做事心急了些,也算不上错处。”

    陆夫人还想什么,他便不耐烦起来,“难道还是别有目的不成?”心里对妻子生出了一些厌烦:提亲时也是,孩子懂什么,不都是听父母的安排?非要再去问愿不愿意,结果闹了一场,关起来才算是变得乖巧了。现在亲事都已定下,又来纠缠些有的没的,实在是扫兴。

    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庶子——这种直白的话,他这样自恃身份的人当然是不能出口的。陆夫人却对他的态度看得分明,因此也不再什么,沉默下来。两人相对无言地用过午饭,陆老爷了声“今晚我歇在月娘那里”,就到书房去了。

    陆夫人习惯了丈夫对她的冷落,也不觉得难过。她在房里独自坐了会,决定去看看还被关在屋里不准出门、已经好几日没见的少爷——那孩子对她坦白“心有所属”的事情,她没敢对老爷,怕没都要禁足,了肯定逃不了一顿毒。她偷偷听了一番,起初怀疑有个侍卫不太对劲,细查起来却又没什么异常,最终还是不知道到底是谁。

    听他这几天乖了许多,不知是真的想通了,还是装出来的?

    无论如何……这门亲事已成定局,比起从仆从的闲言碎语里得知,还是她亲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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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征到谢君怜那里去了一趟,听到的法完全符合他之前的猜测,反而让他怀疑起来。女人好像对他的到来有所准备,也没有询问他来意的算,被他一问便迅速地回答了——就像是特意想要让他察觉到异常一样。

    他还去看了那个所谓“用蛊虫的除妖师”,不知是不是怀疑在前、先入为主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个除妖师也像是假的。虽然装扮和带的用具挺像是那么回事,但有一点不对:常年和蛊虫相伴的人,身上总会有很多毒疮和咬伤,这个人身上虽然也有些伤痕,却都是利器造成的。

    云征在徐府周围转了几圈,留下一些记号,还给师父师弟又发了一封信,询问他们那边的情况。他还有些奇怪徐星淳一大早出门,又是备礼、又是请人的是在干什么——请到的人还一看就是个骗子——等反应过来了,他站在陆家附有禁制的院墙边,看着那一行人远去,对这有所预料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愤怒,只是一时间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更多的是不安,还是不甘。

    ……他自幼跟在师父身边,最初在山上是木屋茅舍,等到下山云游,有时形如乞丐、餐风饮露,有时被礼若上宾、登堂入室,在他看来,这几种境况并没有多少区别。比起地位钱财,他更喜欢能任意来去的自由,和掌握于自身的力量——毕竟要是真想要名利,对他们这样的人来是很容易的。他还知道,那个人同样不在意这些。之前到跟着他离开或许要居无定所,语气中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

    只有在这种时候……或许是唯一的时刻……

    居然也会有这一日,对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生出渴望。想要万贯家财、更好的出身——好能直接走到人前,光明正大地带他走。

    而不是只能这样看着……等着,想着要怎样避人耳目,偷偷地再将他从别人手里抢回来。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云征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天边一点白色降落下来,收拢翅膀落在他肩头,并同样在外人眼中隐去了身形。他和白鸟对视了一眼,从另一双眼睛里看到自己沉郁的脸色,只觉得就算是曾经和师父一起被妖兽追赶得亡命奔逃、差点死掉的时候,都不如此刻这样狼狈。

    云征站了一会,慢慢收敛好情绪,觉得定亲这件事,对那人来肯定也是个十分糟糕的消息。他就别一副心情低落的样子去寻求安慰了,还是表现得可靠些吧。

    趁门口无人,他这次终于是走正门进了府内。回到院里,正想去找陆攸话,到了门口却发现屋里还有别人。他还算及时地反应过来,收回习惯性去推窗户的手,闪身躲在了一旁。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位扮素雅的夫人被侍女扶着出来,陆攸送到门口,十分别扭地叫她“母亲”,与她道别。

    听在陆夫人的耳中,这种别扭就成了依旧心怀不满的证明。她暗自叹了声气,只觉得是少爷不亲近自己了,对他表现中和以往不同的些许异常也没有多想。想到房间里空荡的景象,她又问还要不要书,或者把她养着的狗抱过来?了几句,见他确实不想交谈,只好藏起神情中的低落,笑着告别走了。

    陆攸其实是太紧张了——他怎么知道真正的少爷在这位嫡母面前是什么样的表现?刚才谈话的全程他都低着头,必须回答时也只用字数最短最少的句子,就算看出陆夫人有些伤心,也只好做出疏离的态度。

    总算等陆夫人走了,他松了口气,回忆起自己刚才都回答了些什么,又头疼起来:陆夫人貌似问了他要不要学女红……他应该是摇头了吧?

    他坐在床边想来想去,到后来就发起了呆。云征站在窗外看了他一会,最终没有进去,又悄悄地走了。他看出陆攸现在想要的也不是什么安慰或依靠,而是独自安静地待一会,于是决定再去探探徐府那边的情况,等晚上再回这里来,将得到的讯息告诉他。

    大概是陆夫人来过的缘故,陆攸觉得院里侍女的态度都变得更殷勤了一些,将被褥抱出去晒太阳,还换掉了熏香炉内的香料——他更希望的是别用香料了,可惜这个要求没被答应。新换的熏香有股略带苦涩的味道,比起之前的甜腻香味好闻多了,但不知为何,他闻到这味道后一个劲地犯困,用晚膳时险些在桌边坐着睡过去。

    陆攸疑心香料里安神的材料放多了,或者是有什么对妖怪不太好的成分?他让侍女还是换成之前那种好了,侍女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出了门就一直没回来。最后他才想起还能问系统,系统态度爱理不理的,但还是帮忙检测了香料的成分和他的身体状况。

    “不具备毒性,对身体无害,你就是单纯想睡觉了而已。”它,“这香料确实有舒缓精神、安神助眠的作用……可能是用量太多了?”

    陆攸刚听到定亲的消息时想独自待着,过了这些时间就想见云征了。但云征一直没回来。他偷偷往熏香炉里倒了水,又开窗通风,最后还是困得受不了,早早地爬上床睡了。想着今天太晚就算了,明天要是还不换,不如故技重施,把水倒在床上,把熏香炉也扔到窗外去……

    他像陷入昏迷一样迅速地沉入了睡梦。结果,后来熏香一直没换,他也没能将想法付诸实践——因为之后他就一直处于或是沉睡、或是半昏半醒的状态,再也没能完全清醒过来。而之前总是放任他独处的房间里,也多了留下来照顾他的侍女,面孔陌生,日夜都有人守在旁边。

    昏沉中他听见侍女的声交谈,提起抬进陆家的聘礼,提起徐星淳;在短暂而不为人知的时刻,他感觉到像是鸟儿翅膀扇起的微风抚过他的脸,温度偏低、指尖有茧的男人的手继而触碰到同一处地方,但总是来不及感受更多,思绪又被汹涌而来的困意截断……

    如同被困在一个漫长而单调的梦里,一直昏昏沉沉的,转眼就到了徐家过来接亲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