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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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的手轻轻推着陆攸的肩膀, 将他推醒了。他睁开眼睛, 见到屋里一片昏暗, 有人影忙碌地来去,传来各种物件被拿起放下的细微响动, 布巾在水中浸湿又拧干的水声。他被扶着坐了起来, 侍女动作轻柔, 帮他洗漱、更衣, 将披散的乌发仔细梳顺。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熟悉的苦香。是醒来,也没有完全恢复清醒,身上还是绵软无力, 靠着身边侍女的搀扶才勉强维持着坐姿。因为意识还是迷糊的,陆攸没有想起任务的存在,他忘记了狐妖必须完成的报恩, 只剩下内心本能对正在进行的事情的抗拒。

    他甚至没考虑后果,想要直接变回狐狸, 趁周围人惊慌时从这间让他不舒服的屋子里溜走——但身体里的妖气却像是也睡着了,一点都不肯听从使唤。这个人类的身躯是狐妖老老实实修成的,不是走捷径用术法幻化出来的,调用不了妖气就不能完成变化,连想在失去意识时恢复原型也做不到。

    在屋里走动的侍女都默不作声,轻手轻脚地动作着, 柔软的手替他修饰鬓角、描画眉毛, 这些轻轻的触碰也像是催眠一样, 陆攸努力想忍住困意, 不要再睡过去,却还是越来越难以维持清醒了。

    有人拿来了一个雕花的象牙盒,盒子里盛着膏状的胭脂。一点凉意落在唇上,红色被仔细地晕染开来,将唇形轮廓勾勒得鲜明。侍女走开去取发钗时,他从摆在面前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脸色苍白,嘴唇鲜红,梳过后尚未绾起的发丝散落在肩头背后,这些颜色鲜明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镜子里映出的人回望向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成亲时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却显得很美……是一种妖异得叫人看了害怕的艳丽。如果他以这一身妆扮出现在荒屋孤坟之类的地方,活脱脱就是一只勾人魂魄、吸人精气的艳鬼。

    啊,狐妖的话,应该也差不多……陆攸在昏沉中这么想着,发觉来为他绾发的侍女目光躲闪着,都有些不敢让目光落在他脸上。确认恐怕是逃不了了,他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故意在那侍女看过来时朝她笑了笑,让她把手里的金钗掉在了地上,又慌张地赶紧附身去拾——那一丝笑影便停留在他唇边,一直没再散去了。

    不知道云征现在在哪里……之前昏睡的时候,云征应该是来看过他的。不知他这些日子去做什么事情了?他偏开目光,注视着旁边蜡烛上燃着的火焰。片刻之后,大红的喜帕从头顶覆盖下来,将眼前景象全部遮去,这火焰映到眼中的光还静静地又存在了一会,才随着困倦的意识一起沉入了黑暗。

    旁边侍女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才没有让坐着就睡着了的人的身体朝另一侧倾倒。她和另一个侍女对了个眼色,彼此都有些不解:据少爷这几天总是昏睡不醒,连房门也不出,是在装病想逃避亲事,老爷还为此好一阵发怒……怎么现在看样子,好像是真的病了?

    但房里还有一个侍女,是徐家送过来的,之后就让她侍候少爷,提前来熟悉一下少爷的习惯。这个唤作白露的侍女脸上总是带着笑,手脚麻利,什么事情都抢着做,对少爷久睡不醒的异常则视而不见。既然徐家都不介意了,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她们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话。白露笑眯眯地倒水端茶,理房间,然后就候在了门口。等隐隐能听见外面迎亲的锣鼓声了,片刻后有人来敲门,问少爷有没有准备好了?侍女想再把少爷唤醒,被白露拦住了,只让她们扶少爷到门口。没有兄长送亲,便由健壮的仆妇背着,脚不沾地地送出大门,直接送到喜轿上去。

    来也怪,前段时间一直是响晴的天气,池塘里水都要被晒干了,这一天是选好的吉日,天气却阴沉了下来,云层堆积,掩住了阳光。不过就算如此,外面还是比房内明亮,白露看清被扶出房门的人身上大红的嫁衣,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是她记错了,还是这件衣服……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她特意又回了趟屋里,去查看放嫁衣的那个木盒,里面自然是空的。再去看那件衣服,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她记得原本嫁衣上有金线绣的云霞鸟雀,十分华丽,此时新娘身上的那件却素雅了不少,样式好像也改变了。但她没发现错处,也没时间仔细回想或检查,只好就留着这些怀疑,跟上了往门外走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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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家来迎亲的是八人抬的大轿,礼乐队伍手里的唢呐和铜锣上系了崭新的红绸,一口气不歇地吹奏着欢庆的曲调。徐星淳骑着高头大马,马身上也装饰着红绸,面如冠玉,看模样是位光彩照人的好郎君。他脸上笑得开心,还带着恰好好处的期待,谁也看不出被掩藏在表象下面的漫不经心,还有一丝焦虑。

    他频频往喜轿看,因为陆府的大门也在同一个方向,别人只当他是心急在等新娘出来,从围观人群中发出些善意的调笑。只有徐星淳自己知道他是在看什么,虽然他其实看不见:那和尚早上又出现了,今天迎亲时可能有人来捣乱,他会候在轿子附近,守株待兔。完翩然而去,在他桌案上留下一只鲜血淋漓的死鸟,恶心了他好一阵。

    徐星淳看不出和尚隐蔽身形、藏在了何处,每次一见轿帘晃动、红绸飘拂,就在那里疑神疑鬼。就算其实是只妖怪,也是他的妻子,那和尚偷偷摸摸地藏着,不知在哪里窥伺……但来又是在帮他的忙,他就算心怀不满,也没敢表现出来,只好自己转移注意,望向陆府擦得一尘不染的大门。

    狐妖啊……奇闻传中的描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其中不少带着香艳的意味,徐星淳心中不由动了动,神情中的期待变得真实了一些。不过……为了向君宇表明真心,今天洞房他是不会去的,只能冷落“佳人”了。等过了几天,要是那狐妖有心……

    陆府的门开了,他没有再想下去,看着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被仆妇背出来,侍女们簇拥在旁边,周围人起哄的声音才刚刚响起,已经迅速将人送上了轿子,像是怕旁人多看了一眼似的。

    身上嫁衣、头上喜帕,遮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皮肤,徐星淳在轿子旁边,也只瞥见一眼衣衫裹覆下苗条清瘦的身形,无力地靠旁边侍女搀扶着,然后轿帘便落下来,将视线都遮住了。

    那和尚给的香料配方,看来效果确实不错……

    他笑起来,骑在马上朝四周拱手,接受他们的道贺。喜轿抬起,鼓乐队伍和担着嫁妆的脚夫跟在后面,沿着一早在两侧挂上了大红灯笼的道路,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地往徐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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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或许是故意要给徐星淳找些不快的和尚,却并不像他的那样守在轿子附近,而是隔了段距离,在不用挪动位置、就能看到送亲队伍一路从陆家到徐家的屋顶上坐着。他这段时间频繁更换附魂的对象,吸了不少血肉魂魄,虽然都是毫无灵智的动物,也让他恢复了些力量。

    他此刻形象和谢君怜曾经借着蛊虫眼睛看到的一样,白衣朴素,拿在手里的木杖像是随便捡的一根树枝,另一只手里的珠串则雪白如玉,因反复摩挲而温润有光。他抬起手,将这串珠子轻轻靠到唇边,似乎还能嗅到上面残留的香气。

    “你看到了吗?”他自语般地,“那只妖,和你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呢。都是生在这座城外面山里的狐狸……不知你们会不会有些关系?不过,隔了二十多年,就算有关系也很淡薄了罢。”

    “你最初对我,也像他现在对那人一样,一往情深的样子……”

    渡了劫的大妖骨骼,比寻常的刻刀材质坚硬许多。他将那副骨骼拆开洗净,用了许多时日,慢慢地刻成一颗颗珠子,串联起来。握在手中时,带着微微的温度,如同曾经触摸过的玉脂般的肌肤。耳边随之响起了一个充满魅意的慵懒声音,亲昵地唤他“湛明”。

    湛明,湛明……这么好的名字,他有时觉得自己辜负了它,有时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不过,“鬼僧”这个更加声名远扬、到处引起恐惧和仇恨的称呼,确实也更加适合如今的他……

    远远地,湛明看见下面道路上那台喜轿的轿帘,逆着风向朝外面轻微地掀动了一下。一道白影里头裹着抹鲜红的颜色,一闪而过,迅速而隐蔽地朝远处遁去。

    之前和他相互试探过的那人后来变得格外安分,看来就是为了准备如今这番巧妙的布置。抬轿的人没发现肩上重量减轻,送亲的人也没觉得身边有风掠过,队伍还是一切如常地行进着。就算是他,如果不是一直毫不放松地留神盯住,不定也会错过这极为短暂的一瞬。

    白衣的僧人站起身来,身影如飞鸿般掠过屋脊飞檐,追在那影子后面,朝它消失的地方紧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