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Round X.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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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野生动物捕捉回来放进笼子里, 投以食物和饮水, 有的动物会在忍耐不了饥饿之后开始饮食、继而逐渐适应笼子里的生活, 有的却会一直蜷在笼子角落里不动、也不吃东西, 就这样慢慢饿死,甚至暴烈地到处冲撞直到骨头折断。而按照陆攸此前表现出来的性格,他应该属于前一种——祁征云最初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已经基本恢复了此前几个世界的记忆, 除了少数因为时间太久而遗忘、或者是在穿越屏障的过程中受到冲击而无可挽回损失掉的。祁征云记得在吸血鬼的那个世界,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在被围剿的吸血鬼们的反扑和报复格外激烈的那段时间, 在他的要求之下,陆攸曾经连续好几个月待在圣咒文保护的屋子里,不往外面踏出一步;除了朝夕相处的他以外,只通过电话和视频通讯这样的远程手段与外界交流,交流对象也仅限于老师赫斯特和妹妹洛娜两个人。
在那时候,陆攸很好地适应了那样单调封闭的生活。他是比起忙乱热闹, 更能忍受孤独和安静的性格。比起祁征云此时在做的事情,表面的形式和为了保护的目的都一样,区别则在于, 那时驱使他行动的是自私的、想让珍爱之物完全属于自己的占有欲,就像将贵重的珠宝心翼翼地关进匣子里;现在的他却是一个仿佛已经身不由己的赌徒, 紧紧地攥住手中的筹码……筹码本身毫无价值, 只等着在游戏结束时被兑换出去。而结束时握在手里的是这一枚还是另一枚,对他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是这么对自己的……
他没有忘记那个世界的结局, 被波涛吞噬的灰烬、落入冰冷海水的眼泪, 以及将自己分割成两半的剧痛, 反复提醒着他就算看似可行,这终究不是正确的道路。但疼痛在回忆之中变得模糊了,仿佛太多次的受伤麻痹了神经。因此他也不在乎重蹈覆辙——他所需要的只是尽量延长途中的时间——况且,这一次缺少了系统的帮助,陆攸也已经做不到用那种方式逃离了。
只是……实际实践下来,却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发觉,他的计划中居然忘记了考虑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陆攸对他的感情。
陆攸的容忍和忍耐,愿意长时间闭门不出、在一个地方安静地蛰居,实际上是有前提条件的。是因为那时已与他相识,因为那就算不是爱、也已近似于爱的感情,陆攸才会放任他锁上笼门,不反抗地留在他身边。换成是一个陌生人——虽然不想伤害他、但也不想对他付出感情的陌生人,他就更愿意承担受伤的危险,挣扎着想要重返自由,而不肯像被期望的那样轻易地屈服。
灰灰离开前猜测得没错。像这样没有窗户、家具被减到最少、连浴室门都被锁住的房间,确实是第一次。在上一次,祁征云准备的房间还是有窗子的,虽然是被焊牢无法开、外面有栏杆封锁的房间;在上上次,房间里还有书桌、挂钟和用于发时间的游戏机,浴室的门也没有上锁;再往前,最初甚至不是只有这样一个狭窄逼仄的房间,而是活动范围更大的整间公寓……
祁征云不能寸步不离地一直守在陆攸身边,他需要离开,到远离牢笼的地方去展开狩猎,将那些必将成为敌人的魔物提前吞噬;他能做的只是提前做好防护措施,等发觉了疏漏,便在下一次进行弥补——从一开始就不提供那些会造成危险的东西,就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
要让陆攸信任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庇护,而不要一直试图逃走,他就必须再将心脏开,这颗伤口依旧在流血的心——作为对于这信任的交换。陆攸对此具有一种似乎是天生的敏锐,谎言和假象伪装得再好也难以欺骗到他,必须要货真价实的东西。
但他承受不了再一次经历那样心碎的痛苦了。
所以,他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冷酷——
如果主动造成一点细微的伤害作为威胁,能够让笼子里的猎物出于恐惧而安分下来,那就这么做吧。如果在阻断所有逃跑的道路之后,心灰意冷之下的选择会是接受而非自我毁灭,那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比较麻烦的是,有时候他自己还会心软——会感到舍不得而无法继续强硬下去,会因为心疼而想要放弃强制转向安抚……但在几次因此造成的更加悲伤的结果后,他也就能及时地将这点柔软扼杀在表现为行动之前了。
祁征云闭上眼睛,他的力量如水波般一圈圈地漾开,反馈回来一墙之隔房间里任何细微的动静。陆攸在床沿边坐了一会,站起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动,片刻后在房间中央那把椅子上坐下了;没过几分钟,又有些烦躁地再度站起身,仰起头来注视着屋顶上散发出明亮白光的顶灯,过了一会才又慢慢地走回到床沿边。如此反复过几次后,他靠着床沿坐在了床边的地上,依旧将那个抱枕搂在回怀里,像是感觉疲倦了一般闭上了眼睛。
祁征云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睡着。他听着陆攸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感觉这生命也同样地在他的胸腔之中搏动。每当这时他都要重新服自己,此刻房间里的人并不是“他的”陆攸,而只是这生命的某种容器般的存在,重要的是能保持不要碎裂,表面出现些划痕则无关紧要——“消耗品”不需要拥有完好的灵魂,它们只是轮回间反复浮现又消失的泡沫。
——这样的选择应当是正确的。这选择必定是正确的。若非如此,事情如何能进行得这样顺利?从几次轮回之前,主要的威胁便开始由“魔物”重新转回到“意外”了,因为这个城市内的、甚至一些原本在更远处的危险魔物,如今都已经被他击败、剥夺了存在,只剩下一部分残渣般的剩余留存在他的体内。这些碎片彼此交叠,如一层向内生长的鳞甲,已被他习惯与原本的力量共存。
上一次时,魔物完全没有出现。就像计划中一样,他真的制造出了一片哪怕是短暂存在的净区。自此之后,他所要面对的敌人就变成了世界对于死亡印记的恶意,以及不愿意配合的陆攸自己——而前者会随时间过去迅速减弱,也就是,他几乎可以将精力全部集中于应对后者了。
而人类在怪物面前根本无力反抗——
他也确实没有再感受过那种心脏碎裂般的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意味着不详的安静,胸腔中似乎在日复一日地变得空洞,仿佛位于上方的沙漏将其中的沙粒缓缓倒空。疼痛被这种安静吞噬了,就像他吞噬那些妄图染指他猎物的竞争者一样,但这安静在饱餐之后却并不觉得满足,还在继续吞噬更多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祁征云站在墙壁前发了很久的呆。在不断的重复循环间,时间的流逝感对于他似乎也逐渐钝化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的相逢,可那种焦灼期盼的渴望如今好像也已淡化。他没有去想这代表着什么——或许是他预感到那会是个可怕的答案。若不是随着太阳降落,窗边阴影的移动提醒了他时刻,他差一点错过之前约定好的两个时。
猛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感觉竟像是从一场长梦中惊醒。就像梦境在刚醒来时还会在脑海中留有清晰的印象一样,祁征云也还记得他刚才发呆时正在想什么。他想:既然魔物的威胁已经消除了……
然后呢?从这个念头继续下去,会导出什么样的推论呢?在取得了这样的成果之后,是不是有可能稍微放松一点——稍微放纵地,允许自己亲近的念头?曾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某种炙热情感,因为长久地被刻意压制、缺乏燃料,在慢性窒息中黯淡了光色,如今仿佛已经行将熄灭了。
但是……
不能半途而废。另一个无比冷漠的声音这么。
祁征云收敛了心神。这一次这已做得十分熟练的举动,似乎要比往常来得更加艰难。他又感应了一下隔壁房间里那人的情况:陆攸双腿蜷起,以一个别扭的姿势靠在床沿边,这次确实是睡着了,不过睡得很浅,随时可能会醒来。
男人转过身,他的身影和移动的方式,都仿佛一道没有重量的漆黑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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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攸从浅眠中猛地惊醒了过来。
他好像做了一个无比压抑的噩梦,醒来时除了沉闷感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肩膀抵在某种坚硬的材质上,从脖子到腰都又酸又痛,陆攸略微急促地喘息着,下意识摸索向身边寻找支撑,却触到了某个触感带些柔软的温热物体。
他闪电般地缩回了手,同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睡着之前的记忆涌了上来,一片昏暗的视野中,勉强能分辨出近旁那个格外漆黑的轮廓,陆攸立刻想要后退,但他的手撑在地板上还未能挪动,曾体验过的冰凉触感就再一次地缠了上来。
“再往后退你就要撞到床沿了。”还是先前那个男人的声音,在近到触手可及的距离响了起来。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慢慢地话,在想象中本该是慵懒而性感的,何况是处于关怀的目的,此刻的语气却只显得淡漠。房间里一片黑暗,陆攸的第一反应是天黑了,想起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后才意识到应该是这个男人进来的时候关掉了灯。他感到手腕上为了阻止他撞痛自己的束缚逐渐松开了,这次似乎没有要一直困住他的意思,在那金属般的触感即将彻底滑脱的时候,陆攸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反手一把抓住了它。
“绳索”的滑行停下来不动了。陆攸的动作慢了一点,或者也可以正好及时,他抓住的恰是最末端的位置。有些粗糙的触感刺着他的掌心——与麻绳那样的纤维截然不同,而像是逆着抚摸鱼或蛇类的鳞片。
陆攸浑身僵住了。僵硬到忘记应该快点松手。被他捏住的那东西在经历过一段同样的静滞之后,在他掌心里动了动,刚才已经滑开的部分又倒退回来,轻柔地再度缠上了他的手腕——陆攸开始细微地发抖,像关节锈蚀的机器人那样一点一点地将手指放开了——但那东西依旧紧贴着他。
他嗅到了一股细微的水腥气——这本来是在他从椅子上醒来前就弥漫在房间里、却被他习惯而忽略了的,因为先前两个多时的空白、和此刻过近的距离,终于变得能够分辨出来。
——不属于人类的、冰冷可怖的气息。
陆攸的手僵在原本的位置没动,身体却蜷缩起来,像是恨不得藏到床底下去。他喉咙里含着一点微弱的声音,尚不能算作尖叫,却也已经足够表达恐惧了。又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开始试着将手抽回去,隐蔽在黑暗中的怪物没有为难他,从善如流地放开了他的手。
一片静寂。
良久之后,陆攸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他刚才刻意屏息了一会,想听听另一个人呼吸的声音,却什么都没能听到。他开始察觉出来,比起被“一个妄想症的神经病”绑架,他遇到的似乎还是更加离奇的事情……
伴随着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本来大概是半跪在他身边——按照声源的高度判断——的人站起了身。房间里并非完全漆黑,大概是有从门缝外透入的一点光线,在逐渐适应了昏暗、能够更清晰地辨别出轮廓的视野中,陆攸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在人形的轮廓外面,却还连接着一些其他的东西……在那个人影对他伸出手、继而脸颊边感到了一点温热的触碰时,恐惧让他像被弄痛了一样低微地呜咽了一声。
那只手没有伤害他,只是以指甲的边缘,沿着他脸上那道本来已经没有感觉的细伤痕,在下方完好的皮肤上缓慢划过了,仿佛在试探要如何将他割开。“痛不痛?”怪物低声问。他的声音听起来与其是柔和的,不如是有些哀伤。
陆攸极幅度地偏开了脸,像是只为了躲避,又像一个没有做完整的表示否定的摇头动作。
“不用这么害怕,我不会吃了你的。”怪物,“哪怕你真的尝试逃走,除了阻止,我也不会做别的事情。”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陆攸的头发,将刚才睡着时蹭得有些翘起的地方抚平,仿佛抚平猫贪玩弄乱的皮毛。“不过,要是你听话一点、表现好的话,”他又,“我就考虑满足你一些要求——你想换到有窗户的房间吗?”
又是片刻的寂静。
“……可以放我走吗?”陆攸声问,带着一点鼻音。在他面前俯下身等待回应的人影对这个要求没有话,但陆攸感觉到他摇了摇头。于是,陆攸也不再话了。
沉默表明着无声的拒抗。片刻后,放在他头发上的手离开了,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以及自言自语般的两个字:“算了……”
人影站直身体,似是放弃了继续交流的算,转过身往外走去。有东西若即若离地拖过地面,发出蛇游动般的窸窣声。陆攸没有动,听到门被开又关上的声音;几分钟后,这两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不过期间间隔稍长一些,多了一个像是什么被放在地上的声音。
陆攸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他从床边的地上爬起来,摸索到墙边,开了顶灯。光线刺激得他不由眯起了眼睛,连眨了好几下才适应过来,看到了门边地上的托盘。陆攸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慢慢地走了过去——在心情逐渐镇定下来的此刻,他心中已经生出了一丝后悔。
刚才的回答实在是太不理智了……
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不可能的问题?他本该表现出愿意合作的态度,好让那个……那个“人”放松警惕的,而如果能换一个环境,也会有更多逃跑的机会。但他却因为慌乱和恐惧、以及一时赌气,就这样白白错过了机会。
不知道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胃里像塞满了石头,一点都不觉得饿。但陆攸决定要“表现好一些”,为了求得日后的转机——他以为自己会感到某种屈辱,心里却比所想的更加平静。性格中那让他习惯忍耐、仿佛也习惯得过且过的因素,在这一刻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接受现实、冷静了下来。
陆攸甚至想到了下一次和那个“人”接触时要做什么。最好能想办法看到他的长相……上一次是被蒙住眼睛、这一次是关了灯,两次他都只听见了声音。是避讳着外表的某些异常不肯让人看见,还是出于建立权威的目的?无论如何,这都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想是想的很好,可惜现实不肯按照所想的那样进展。因为没过多久,这个陆攸以为的“突破口”就被证明并非如此了:那人来收回托盘的时候,并不掩饰地让陆攸看到了他的脸——和陆攸从声音判断的一样,是完全陌生的相貌。不存在什么缺陷,或者鲜明的“非人”特质,甚至可以是相当英俊——虽然气势带有很强的压迫性,表情倒不算凶狠。
但陆攸也看到了他之前贸然动作、触摸到的那个东西……应该是,“那些”东西之一。
亲眼所见,从阴影中伸出来的……
猜测和见证的冲击力度完全不同。男人再度离开后,陆攸缩在角落里做了不少时间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决定开始进行下一步试探。
他几乎是用挪的移到了门口,举起手后又迟疑了一会,才坚定下决心,在门上心地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