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秦孤桐飞檐走壁, 一路急奔回了客栈。房中无人, 桌上茶盘中有一只杯子倒扣。这是两人约好的暗号,萧清浅有事外出稍后即回。
夜色已瞑, 门户皆闭,明月在地,冷落粉墙。
萧清浅走得很慢, 鞋履落在青石板上, 轻若鸿毛,重如泰山。
她,心静,意乱。
叶隐子自困太和宗祖庭,日日求生之乐。她被困鹤鸣山幽谷,夜夜所求乃是死之乐。
身死,则不必受此煎熬屈辱。
心死, 则万念俱灰无悲无怨。
待到从荒芜苍茫的黑暗里悟出新道, 她便要方家死,众生灭。
生之乐, 在万物萌发的缤纷。
死之乐, 在天地湮灭的平和。
然而秦孤桐的出现了。
一念起, 则万念生。
凉风拂面,萧清浅抬起手, 掌心朝上五指虚张。风穿过指缝, 而其中的水汽接触温热的肌肤则留了下来。水汽聚拢在指尖, 即便看不见, 她也能清晰的感觉到。
萧清浅甚至听见,粉墙那侧竹树交密之中栖息鸦群有二十七只。刚刚那一瞬,五只乌鸦同时抖动翅膀。
九月渐冷,夜露凝霜,萧清浅拢了拢斗篷。
叶隐子曾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五香令人鼻塞,五感令人心顿。
如今她五感恢复,眼耳口鼻身使人知万物。万物之中又岂止声乐气味,喜怒哀乐怨憎怒,诸般万念,星火燎原。
“阿桐。”
萧清浅舌尖微痒,默念了一声,加快步伐。
这是一处荒宅,石径曲折,淹没在杂草之下。两侧隐约可见砌花坛的青石条,横七竖八残破不全。竹木花草影影倬倬,风中鬼音缥缈轻无,真是别有一番景致。
石径行半,月门洞开,尽头显出一座四脊攒尖方亭。玉阶夜色月如流,方亭四面麻纱帘,里面一点灯光如豆时明时暗。
亭中有人,细唱咿呀,词调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萧清浅跨过月门,亭中那人高叫一声:“客来!”
麻纱门帘自揭,向上卷起。
书人趑趄站起,满面含笑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有殿下请临,当尽通宵之乐。”
言罢不管萧清浅,手舞足蹈唱起来——
“长安远,迦南近,江湖险,此间乐。问我何乐?汉家王孙持酒壶,汉家公主胜家奴,朝陪儿来晚陪父,坊间娼妇由不如,由不…!”
一杯冷酒泼在书人脸上,他一哆嗦住了口,卷起袖子擦擦脸,谄笑道:“哎呀,常言得好,休对古人故国,我的过错我的过错。”
萧清浅看向他:“识得几个汉字,就学人嘲风弄月品评春秋?彼时同窗,到不知你这般狂妄。”
书人放下袖子,嘴角笑纹一点点绽开:“一身去国三万里,万死投荒六十年。彼时同窗,就知殿下心中恨意滔滔。”
萧清浅垂眼,案几上红泥酒炉火光摇曳。
“殿下恨吗?”书人甩开袖子,瘫坐在席子上,“同为睿帝嫡系,为保景亭那个病秧子,景家把将你送去血炼池。尸海骸山里爬出来被迦南殿奉为弥赛尔,教主还不是要把你吸干吃尽。”
萧清浅一甩斗篷,撩起衣摆跽坐下来。
她从袖中取出手帕,拿起一只新酒杯擦拭:“景亭自体弱,怎经得起血炼池。况且我本就要去的,母亲是大尚公主,父亲是闪族国王,多少人好奇呢。”
“的确,押注的黄金能买下一座城。”书人嬉笑,“你也不恨他?区区质子,只因攀上景家公主,才能夺得国王之位,结果忘恩背义,诛剪骨肉。”
“弃我者忘之,负我者杀之。他不曾来招惹我,我何必管他。”
书人点头:“倒也是,来改我恨他,要不是他占了我父亲的位,我如今该是王储。不过迦南殿中也好,教主…唉,迦南是那般,中原是这般,都是一般泥烂。”
书人起了兴致,拍桌板,阴阳顿挫唱起来:“您是仙客下凡历练来,先断情,再心寒,亲友两不占,九十九般磨难。可,怎还看不穿?
萧清浅叠好手帕:“人人畏死,除此之外教宗待我极好。至于方兴,是我识人不明。十丈红尘步步荆棘,众生蹒跚皆待花开。”
“当浮一大白!”书人哈哈大笑,放下酒杯抓了一把花生米扔进口中,“您是您呀,天家子弟,怎么生出神仙肚量?”
“你是闪族王子,做甚么江湖书郎。”萧清浅揭开龙纹觥的盖子,拿起木杓舀了热酒,分了一杯与书人。
书人盯着酒杯,一时恍惚。杯中酒水摇曳荡漾,他脸上狂怪的神情渐渐凝固,而思绪蔓延,瞬间回到二十年前。
迦南教禁酒,最好的饮品是里木果加蜂蜜调制的圣水。有幸入迦南殿中研习的稚童,每日放课之后手捧陶杯,可到弥赛尔面前分得一杯。
那是每日最开心的时候,人人都盼着一刻。迦南地日渐灼热的阳光,被层层叠叠葡萄叶子挡住,大家手捧陶杯,坐在廊下享用里木水。
书人捏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大概我本是中土的鬼,只是天神失手。唉,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就喜欢,不然何必缠着你。”
他边舀酒边嘀咕:“他们你是弥赛尔,是救世主,是复活迦南地的神选之子。我见你第一眼,心里想,神也喜欢好看的人呀。”
书人也不管萧清浅,自斟自酌自言自语:“后来呀,我发现你真是救世主,是我的救世主。我腹中那些荒唐话,总算能出口啦,最妙的是你总愿意听我话。再后来他们开始缠着你,真是一群讨厌鬼。一定是因为教主让你分里木水,可你每次给我分的最多。”
萧清浅端起酒杯:“初到迦南殿的那段日子,多谢有你。”
书人一愣,呆了许久伸手抓起酒杯,送到唇边又移开,张张嘴想甚么却没出口,失笑摇了摇头将酒杯搁下。
他凑到萧清浅面前问:“殿下,有件事我一直好奇呢。”
“你何事不好奇。”
书人晃晃头:“当初你在密室杀了教主,却也不是不能在迦南,何苦千里迢迢回来?”
萧清浅冷觑一眼,淡淡:“好奇罢了。”
书人一愣,拍腿大笑:“哈哈哈,妙呀。好奇生而不得见的家园?好奇景家人心心念念的故国?对了,还有好奇您母亲兰陵公主的封地。”
秋风卷走亭顶落叶,悉悉索索哗哗,听得人心生苍凉。
书人收敛笑容,喟然长叹一声:“景家远避迦南,可迦南也非乐土啊。其实早在景家到来之前,迦南就再也不是流着蜜和奶的地方。林木燔烧、土地焦裂无原因,全怪罪与景家。”
萧清浅垂下眼眸:“避于他乡,终非长久之策。”
“果然。”书人摸到盘边,抓一颗花生米来吃。空气中咔嚓咔嚓的声音,似把甚么击碎,研磨成粉末,让风带走。
“你那时,是想带景家回来。”
萧清浅不答,饮尽杯中酒,旋即起身。
书人追出亭外:“殿下!弥赛尔殿下!”
萧清浅脚步一顿,低低了句:“我是萧清浅。”
书人见她背影越走越远,连连跺脚,清喉长声大叫:“你若是持剑登临太和城,天下谁能与你挣。我愿为鹰犬报你深恩,敬似天神,奉侍昏。”
他又哭又笑,手舞足蹈状若风癫,咿咿哑哑念唱却是缓急顿挫腔板十足:“便是爱逍遥远红尘,情愿与你那狗儿左右不离身。中原多事,故国无君,忍见他起征尘?忍见他阴谋成?天命加身,你怎生逃遁?”
萧清浅步履如平,裙摆斗篷微动似轻云笼月,行速却快,如踏鹏翼乘风翻然归来。
秦孤桐枕着手臂正盹,忽地惊醒揉揉眼睛,霎时喜笑颜,从客栈屋檐跃下,快步迎了上去。
“怎么不在房里等,外面冷。”萧清浅笼住她的手,却发现秦孤桐掌心炙热,比自己还有暖和三分,不由失笑。
秦孤桐跟着笑,曲指勾萧清浅的手缠绕。她凝望着萧清浅,眸中像嵌了一枚星辰,闪着清亮的光。萧清浅伸手轻抚她脸上红印:“做了什么美梦,在屋顶也睡得这么香?”
“啊?我想想。”秦孤桐想了想,蹙起眉头摇摇头,“好像没有做梦。”
她顿了顿,脸色忽地苦恼,露出一丝茫然:“本以为会做噩梦却没有。我把她吊在房梁上,也让她受一番梨花死前的痛苦。”
萧清浅道:“不必在意,这些人死了是好事。”
秦孤桐点点头。
两人回了屋,简单洗漱准备就寝,秦孤桐摸出怀中书卷放在枕下:“吴前辈赠我的那卷天书秘卷可算找回来了,好替他找传人还没找到呢。来全是因为这卷天书,唉。”
萧清浅道:“怀璧其罪。当年景家被赶尽杀绝,皆是因为这些天书秘卷。”
秦孤桐在她身边躺下:“不是因为洛阳王大肆搜捕练武之人,以及与后来江湖人报复吗?对哦,叶隐子前辈供词就是天书初稿。吴前辈又几任天子极为看重。那天书秘卷就是举国之力所得,不过我看这卷秘卷前部原文,远不及吴前辈后面的解析与心得。”
萧清浅闻言想起,似乎幼时曾经听母亲过,景家远避海外,光是装天书卷宗就用一船。即便是最珍贵的秘卷部分,吴不用手上这卷怕也只得千分之一。
秦孤桐见萧清浅默然不语,便问:“清浅,你出哪了?我还挺担心。”
萧清浅告知她,秦孤桐顿时噘嘴嘟囔:“怎么又是那家伙,真是阴魂不散。他总缠着你做甚么?”
萧清浅心知景家为自己扬名,乃是传意示好。或真有报应一,景家人多半不能练武,鲜有几个筋骨尚可,武道一途也远远难以登峰造极。
如今武道昌盛,一个人想在江湖上立足,刀剑斧钺总要有几招功夫。南郑城何以摆脱君瀚府和天汉寨?纪南城当初何以能欺凌太和宗?依仗就是邵修诚、翁家主一身绝顶武功。
景家一族想要重归故土,没个武功高强的家主怎么行?萧清浅是景家嫡系,剑技登峰造极,如今在江湖上更是名声煊赫,自然是不二人选。
秦孤桐听萧清浅了缘由,便:“那就不理他们,太和城咱们先别去。既然是景家协办,你去了遇到哪些长辈兄弟岂不尴尬。”
“你忘记自己约了邵灵比武?”
“比武哪里都行,何必非要那个台子。我写一封信请人送过去。”秦孤桐伸手揽住萧清浅,“等不忘他们忙完这阵我们再去。往南吧,慢慢走,到冬天正好到流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