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同
孙擎风替金麟儿擦净污浊。
棉布温热, 他的手冰凉。
金麟儿被孙擎风触到, 活生生冷醒了,睡眼惺忪, 问:“大哥, 你在做什么?你要把我洗干净扔到锅里煮啦?”
孙擎风面无表情:“教主, 你尿床了。”
金麟儿两眼一睁,手脚并用地向后挪了好几下, 盯着自己胯, 故作淡定却掩不住惊恐神色:“不可能!我自十岁起,就没再尿过床。是不是……你尿的?放心来, 我不笑话你。”
孙擎风:“你笑个屁。”
金麟儿忧虑道:“难道我病了?”
孙擎风翻了个白眼:“精满则溢, 勿要惊慌。”
“哦, 这我倒是知道。我听他们过,少年郎若如此,即是,往后他……可以生孩子了。”金麟儿把视线从孙擎风身上移开, 不自在地挪了两下, 不当心碰到他的手指, 当即不敢动弹。
虽然,孙擎风的动作从不细致,给金麟儿洗澡擦身,简直与择菜洗碗没什么不同。
但是,金麟儿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罕见的感到窘迫。
为免尴尬,金麟儿没话找话,问:“可是,若我走在路上,这个满、满则……”
他的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声细如蚊:“满则溢,那要怎么办?会被别人看见的。”
“当然不会!”孙擎风看到他那正经模样,直是哭笑不得,“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金麟儿穿上亵裤:“没想什么,我就只想你。哎,别我!可是,我为何从未见你这样过?”
孙擎风:“我自有办法。”
金麟儿好奇极了:“什么办法?”
孙擎风瞪了金麟儿一眼,懒得同他分辩,抖动被单,把他从床上赶下去,支使他去烧水,随口问:“昨晚做梦了?”
金麟儿砰地把半盆水倒进壶中,被溅起的水花冷得大叫,原地跳个不停,笑:“我梦见你啦,你呢?”
孙擎风呼吸一滞:“我梦见了一个屁。”
金麟儿震惊地望着孙擎风,语重心长道:“大哥,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孙擎风被气得语塞。
一番折腾,金麟儿险些迟到。
幸而孙擎风脚程快,把他背在背上,运步如飞,转眼就到了西峰东麓——虽然,他昨日才不会帮金麟儿。
进入玉泉观,金麟儿随人群往东,走入问道阁。
孙擎风独自往西,走到院里的露天厨房。
问道阁没有牌匾,大门外挂着一副对联,上书“屏去幻妄,独全齐真”八个大字。
阁楼看着老旧,入内方知其中甚为宽广,别有洞天。楼内一层藏书,二层藏剑,三层为弟子们的诵经房。
金麟儿看前两层宝贝众多,兴冲冲地跑上三楼,结果大跌眼镜,发现第三层最为简陋——上为瓦顶,四面透风,屋檐下坠着轻纱,木地板上摆着二十一个蒲团,六个在前,其余十五个分列后方。
金麟儿刚准备往里走,便有人帮他把纱帘掀起,并称他作“师兄”。
他对此甚感新奇,想跟那位同门闲聊片刻,不想刚开口了一个字,对方便摆摆手,道了声“时辰快到了”,而后带着一股冷风,如云团般“飘”走了。
“此地仅有你、我是掌门亲传弟子。其余十五个师兄弟,虽在掌门门下,但属入室弟子,武功由我们代为传授,唯有格外出众或偶得机缘者,方能得掌门教诲。”周行云行至金麟儿身前,轻声告诉他,“道门不分贵贱,但有规矩,入室弟子无论长幼资历,都须称亲传弟子作师兄。”
金麟儿不禁赧颜,总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侥幸被薛正阳收作亲传弟子,一是走运,二是血缘。
他因此决心认真苦学,免得让薛正阳难堪。
众弟子气质出尘,金麟儿初入阁楼,不敢找他们玩耍,只能悄默声地从专属于亲传弟子蒲团中,寻得一个最靠窗的位置坐下。
靠着窗,侧头就能看见孙擎风在的院。
待到钟敲响,周行云带师弟们诵读经书,“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并不为他们讲解。
读过书以后,大家便谁都不理会谁,兀自坐调息,“其义自见”去了。
午时,众弟子并不用膳,三五成群谈经论道。
正午过后,各人则依自身修行情况,或坐养气,或在院落里练习木剑。
金麟儿是个静不下来的,但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亦不敢造次。
起先两日,他还会向周行云请教,因见到旁人皱眉,知道自己吵闹,渐渐不敢多。
如此一日过后,又是一日,一月过后,又是一月。
冬雪消融,春花开败,很快就到了炎夏三伏天。
这一年,金麟儿饮血的量,从五合增至七合。
许是因为日日坐养气,能静下心来专注修行,金麟儿开始察觉到体内的真气流转。
偶尔到了紧急关头,譬如,树上的知了将要飞走,他又来不及捕捉,急得挥动拳头,不当心就会拍出一道真气,将树叉至粉碎。
金麟儿初次遇到这事,是在问道阁里,师兄弟们都在练功,没人注意到他。
可他自己被吓得不行,急忙跑到后院,钻到孙擎风背后,哆哆嗦嗦地:“大、大哥,我见鬼了!”
“冒冒失失像什么样子,锅里有油,瞎了看不见?”孙擎风正在烧油,用胳膊把金麟儿撞开,扫了一眼,看他不像发疯,“什么鬼?”
金麟儿:“我方才在捉知了……在练功,树上有一只知了,我和它个招呼,它飞走了,树枝就碎了。那鬼没有人形,像一道暗金色的云雾。”
孙擎风停下手中动作,低声道:“那不是鬼,别大惊怪,回去再。”
金麟儿对孙擎风的话,从来都深信不疑,顿时安下心来,扯着衣袖给他擦汗。
孙擎风的面目虽是假的,但面色与本身肤色一致。故而,这张脸亦是十分苍白,因此显得眉睫浓黑如墨。虽然他看起来相貌平平,但眼角眉梢间的锋锐气,眼神里的傲然,都是掩藏不住的。
金麟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孙擎风,见他眼睫上挂着的一颗汗珠,在阳光下闪着亮光,不禁伸出食指,轻轻一碰。
那汗珠落顺势滑落到孙擎风的眼眶里。
金麟儿吓了一跳,凑上前去,想把那汗珠从孙擎风眼里吹出来,因凑得太近,稍一动作,嘴唇就贴在了孙擎风的脸颊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看见孙擎风的眼神变了,像忽然消融的冰雪,像锅中煮得微热的清水。
哐当一声,孙擎风手里的铜勺掉在地上。
他推开金麟儿,低着头转过身去,催促道:“别耽误老子的事。”
夜里,两人回到积云府,关起门窗细细分。
金麟儿这才知道,将树杈碎的不是鬼,而是自己体内的真气。
从前,他对《金相神功》全然没有认识,到这时才开始审视自己身负的力量,不由感到恐惧:“寻常人,修炼数十年,都不一定能练出肉眼可见的真气,我什么都没做过,就有这样的真气。这功法,当真如此厉害?”
孙擎风嗤笑:“鬼方畜牲两百年都没能越过白海界一步,你以为呢?”
“不是这么的。”金麟儿摇头。他开始反思饮血练功的事,回想起死在自己手中的禽畜,越想越觉得后怕。
孙擎风把手按在金麟儿肩头:“怕什么?”
金麟儿脸色不太好:“从前,我把这神功视作包袱,没法丢弃,只得扛在肩上。但我相信,若我一辈子都不开它,它就只是个甩不脱,却没甚妨碍的包袱罢了。”
孙擎风:“我已如实相告,你早该知道它邪门。”
金麟儿叹了口气,摘下幻生符,露出原本面目。
眼下,他虚岁已有十七,脸颊瘦了些,稚气脱去,越发清秀俊美。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黑白分明,清亮含笑的眼睛。当他看向孙擎风的时候,眼神温柔,像春日暖阳下慵懒到流不动的水。
孙擎风略不自在,咳了一声:“傻笑什么?”
“我只是笑,不是傻笑。不管怎么,有你在,我就觉得好多了。”金麟儿心中稍安,冷静地出自己的忧虑,“父亲刚传印于我时,我只须喝四合血,如今须饮七合。日积月累,没甚知觉,但若长此以往,我怕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时刻离不开鲜血的怪物。”
孙擎风:“怎不怕天塌下来把你砸死?”
金麟儿:“我不是,我……不清。这就好比,我们站在秋枫崖边向下望。悬崖高有百丈,一眼望不到底,看久了会觉,那黑漆漆的深渊,同样在看着我们,要吞噬我们。我怕我自以为是,控制不了这功法,被它操控而不自知。”
孙擎风似有所思,默然不语。
过了许久,他起身把门开,随口:“未来之事,如何预料?既知必死,何故苟活?人活一辈子,不可能只做对的事,忧心犯错,不若知错能改。既知前路艰险,多思又有何益?我们已经踏上此途,无路可退,唯有置诸死地而后生。”
“你已是个大丈夫,不可畏首畏尾、犹疑不决。有些东西,须得自己背负,我帮不了你。”孙擎风着,脱了上衣,在脖上挂一条棉布巾,行往瀑布冲凉去了。
.
金麟儿振作起来,反复琢磨孙擎风所的话,突发奇想地,开始了自己“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秘密试炼,想要一步步战胜恐惧。
试炼的第一步——独自捅一个马蜂窝。
在杏花沟时,金麟儿曾鼓动孙擎风掏了个马蜂窝,马蜂个头大,蜂针长且毒,连孙擎风都不敢接近。
金麟儿甚至认为,孙擎风是因为受了马蜂的惊吓,才会控制不住煞气爆发,进而得出结论:用马蜂窝作为战胜恐惧的垫脚石,实在非常合适。
正值盛夏,山中草木葱郁,繁花怒放。
金麟儿白日背诵《内丹术》的口诀,每两句,便忍不住向阁楼下的山茶花丛望一眼,看见黄蜂游戏花丛,嗡嗡鸣叫,直是心痒难耐。
孙擎风做饭越发熟练,这时候已经备齐晚饭的菜料,百无聊赖,躺在茶树荫下歇凉。
阳光穿过茶树茂密的叶片,被滤成洁白的光斑,洒在他脸上,无比温柔。
孙擎风察觉到金麟儿的视线,以为他被馋虫咬了,正垂涎花蜜。
他懒洋洋地伸出手,折了一支开得正好的白山茶,把花朵覆在嘴上,闭眼吮吸花芯里的甘蜜,作出一副极享受的神情。
没承想,金麟儿不为所动,仍盯着大黄蜂看。
孙擎风觉得稀奇,又折了一支茶花,微微扬起下巴,远远地对金麟儿吹了个口哨,继而大手一挥。
咻——!
花枝像暗器般被掷出,如利箭般破风而去,咄地一声,插在金麟儿身旁的木栏杆上头。
花朵不住摇晃,明黄色的花粉洒在半空。
金麟儿只觉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沁人心脾的花蜜清甜。
他甚至想马上丢盔弃甲,不做那劳什子秘密试炼,跑下去同孙擎风躺在一起,晒晒太阳,捉捉蜜蜂,得过一日且过一日。
旁人看到金麟儿对着一朵凭空出现在栏杆上的山茶花傻笑,直是摸不着头脑,又见他两眼尖细如狐狸,不禁生出一种猜想,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金麟儿尴尬地把花枝拔下,拿在手里摇了两下,对身旁的人:“我大哥给我的,师兄喜欢?”
对方没有理会金麟儿,闭眼静坐。
金麟儿收起躁动心绪,觉得试炼仍要继续。毕竟,他不能总让孙擎风护着自己,他要护着孙擎风。
周行云五感敏锐,很容易就发现了金麟儿心不在焉,只因相信他聪慧,故不曾加以管束。
然而,自金麟儿入华山,转眼已过去大半年。同他一道入门的弟子,大都已经得了长老许可,开始练习木剑。只有他一个人,数次未能通过考核,仍留在阁楼上诵经坐。
执法长老张清轩曾向周行云听过几次,得知此事,直是叹息。
周行云决定点拨金麟儿,走上前同他面对面坐着,问:“念郎,在做什么?”
金麟儿把茶花藏到身后:“我……”
周行云面如冠玉,是世家子弟,气质清贵、行止大方,令人如沐春风。
他拿起案上摊开的经卷扫了一眼,问:“何者是强兵战胜?”
金麟儿脱口而出:“第一先战退无名烦恼;第二夜间境中,要战退三尸阴鬼;第三战退万法。此者是战胜之法。”
周行云颇感意外:“重阳祖师的《金关玉锁诀》已非入门经典,你却读得很熟。”
言下之意,自然是在问他,你为何连艰深的经典能背熟,入门的经典却不能通过考察。
金麟儿亲近周行云,坦诚道:“这本书我读了好几日,背诵不难,但许多地方都还不太明白。问道阁里的经书太多了,想把它们全都看一遍,还要弄懂其中的意思,实非易事。”
周行云无奈,道:“念郎,可知何为问道?”
金麟儿压低声音道:“我原以为,问道就是向老师发问,但看他们都不太爱发问,我也不懂了。”
周行云失笑:“全真道讲求一个‘真’字,修行不靠书本、不凭符箓,最重要的,是明心见性,此即是问道阁之所以是‘问’而非‘闻’的原由。修行是向心中求索,而非经卷。”
金麟儿终于明白过来:“师兄是觉得,我该开始练武了?”
周行云:“儒门释户道相通,儒家,尽信书不如无书,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深以为然。唯有经历,方得体悟,闭门造车总是行不通的。”
金麟儿:“多谢师兄教诲。来惭愧,我未能通过长老考核,确是有意而为,我做的不对。”
金麟儿把茶花从背后拿出来,向周行云坦白:“师兄,我遇到一件难事,不知该如何决断,但又不能像旁人求助。先前,我总想着在经卷里找答案,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可我真的被这事绊住了,在事情解决以前,我不敢贸然习武。请你不要因此认为我懒惰。”
他摸摸鼻子:“虽然,我确实有些懒。”
周行云:“你心中清明,最好不过。”
金麟儿:“你不问我到底是什么事?”
周行云:“你想便,不想便独自承担。不过,若你觉得辛苦,我很愿意帮你。”
金麟儿双目濡湿,好容易才把眼泪憋回去。
他想像抱孙擎风那样抱抱周行云,可一伸出手,立马就觉得此举不妥——他忽然意识到,孙擎风与这世间的任何人都不相同,他不想能像对待孙擎风那样对待别人。
但他的手已经伸出,不好半道收回,灵机一动,顺势把手里的山茶花插在周行云胸口,笑着:“多谢师兄。”
山茶开得灿烂,花蕊上满是蜜粉,摇摆两下,便在周行云的衣襟上留下了一道明黄的污痕。
周行云很喜欢这朵花,并不在意那污迹,只道:“你是我师弟,我理应照顾你。”
金麟儿感受到周行云的关怀与期许,再不敢分心偷懒,开始认真读经,直至红日浮于青山巅时方歇。
因担心秘密试炼被孙擎风发现,金麟儿不敢在积云府附近行动,又怕被人看见了遭笑话,不敢在问道阁周围辣手摧蜂。
于是,他吃过晚饭,见周行云已离去,便假称师兄找自己考察功课,以此为借口把孙擎风支开。自然,他的目标不是周行云,而是周行云洞府外的山林。
若是平时,孙擎风定会跟着金麟儿。
但今日晚饭时,他看见周行云胸前插着一朵山茶花,不知缘由,总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舒坦,再听金麟儿什么考察功课的屁话,连话都不肯答了,不声不响独自离开。
金麟儿心中,半是兴奋,半是紧张,没有留意到孙擎风的异常,独自走出问道阁。
起先,他一步接一步慢慢地走,后来见四下无人,便撒欢跑了起来,一头扎进深林中。
傍晚时分,夕阳照亮了半个山林。
林中半边草木金红,半边苍叶漆黑。
溪水如镜,倒影自成一片天地。
野马在溪边饮水,比世上大半的人都逍遥自在。
草甸上落着一个又一个脚印,深浅不一,每个印记都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不同的心绪。
金麟儿跑得太快,收不住脚步,险些落入溪水,幸而被地上的藤蔓绊倒,摔倒在溪边。
他侧脸一看,同那匹饮水的野马四目相对,眼珠子骨碌一转,灿然一笑,突然翻身跳上马背,紧紧抱住那马儿,附在它耳边了几句话。
马儿仿佛有灵性,引颈长嘶,狂奔起来,带出漫天闪光的草木碎屑。
金麟儿瞪大眼睛望着四周,寻得一处崖壁,找到一个比自己脑袋还要大得多的马蜂窝,即刻拍马叫停,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滚落下地,自言自语道:“就是它了!”
他回忆着孙擎风捅马蜂窝时的情景,寻来一根极长的树枝,折去多余的部分,把一条长杆握在手中,对准马蜂窝,用力一捣。
只听啪的一声,马蜂窝落在地上。
金麟儿兴奋地等待蜂群涌出,半天不闻响动,疑心捅了个空窝,提着长杆,上前翻看。
蜂窝被翻过来的一刹那,成群的黄蜂轰然炸开。
金麟儿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吓傻了,意外在蜂窝上踩了一脚。他感觉蜂窝震动起来,瞬间吓得脚软,在地上滚了两圈,拔腿就跑。
群蜂震怒,对金麟儿紧追不放。
金麟儿跑了不一会儿,至一口山泉边。
他用尽吃奶的劲,才勉强快过“追兵”十余步,背上被蛰了几下,喉头腥甜,眼前发黑,知道再跑下去必定会晕死当场,被马蜂扎成筛子。
在这紧急关头,恐惧如潮水般涌上金麟儿心头。
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就是直面恐惧、战胜恐惧,遂决定不再逃避,停下脚步站在溪边,颤抖着直视蜂群。
正在此时,周行云拎着木桶和布巾,行至东峰山腰间的泉水沐浴。
他刚刚拨开一丛帘幕般的茂密树叶,就看见师弟“薛念郎”站在泉边。
薛念郎面对一团黑云似的蜂群,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但杵在原地动都不动。
“念郎?做什么还不快跑!”
周行云大喊一声,却见金麟儿没有反应,以为他被吓傻了,不得不跃步上前,呼吸间奔至金麟儿身侧,扯起布巾,罩住自己和他的头脸,搂着他一同跳入泉水里。
蜂群顷刻已至,浮在水面上嗡嗡鸣叫。
水面下,金麟儿回过神来,尚不知自己为何已在水中,张口吸气,吐出一连串气泡。
周行云用手捂住金麟儿的口鼻,伸手指向上方,蜂群在空中飞舞冲撞。
恰逢昏交替,天光在这一瞬间暗了下来,马蜂在黑暗中无法分辨事物,不消片刻便已散去。
周行云蹬了一脚,带着金麟儿浮出水面。
金麟儿趴在泉边吐水,吐着吐着就晕了过去。
周行云面色极差,目不转睛地盯着金麟儿看,不多时回过神来,把他拖到草地上,用双手按压他的腹。
眼看金麟儿把方才吸入的水全数吐出,周行云才稍稍露出安心的神色,把他拍醒,问:“做什么?”
金麟儿连连道歉,歇了口气,:“我在试炼自己。”
周行云万分费解:“试炼什么?”
金麟儿:“置诸死地而后生。”
周行云:“你险些死了!往后万不可如此犯险。”
金麟儿摇头,不再言语,脑海中翻来覆去,全是蜂群迎面袭来的情景,细细体味着那一份致命的凶险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天色已晚,周行云见金麟儿坐着发呆,觉得他看起来分外脆弱,不禁生出恻隐心,将他背起来送回积云府。
积云府外,蝉鸣山幽。
孙擎风九尺个头,坐在的马扎上,像一头郁闷至极的孤狼。
他什么都不干,只望着前方那条径,等待金麟儿从周行云处回来。许是觉得自己太傻,他原地翘着马扎转了一圈,用后背对着径。
日落月升,金麟儿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孙擎风没来由地烦闷,起身将马扎一脚踹开,没有控制好力道,把马扎踹得四分五裂。
木片散落一地,凌乱狼藉。
孙擎风疾行至瀑布边,站在流水下,任冰凉的水流冲自己。
纵使如此,他仍旧无法冷静,死寂的心里,不知何时燃着一团熊熊烈火。
他挥出一掌,把水花拍得飞溅至高空,急匆匆地跑回洞府,提起长剑,举着火把下山寻人。
.
火光照亮前路,一个人影自黑暗中显现。
“周行云?”孙擎风语气冷厉,疾行上前。
火光忽明忽暗,竹林鬼影重重。
“回去换衣服,心着凉。”周行云放下金麟儿,替他擦了把脸,转而看向孙擎风,“薛大哥,念郎为蜂群袭击,我带他跳入泉水避险,弄得如此狼狈。他并无大碍,只是背上被蛰了几下,烦请你替他将蜂针挑出,再去寻些醋汁涂抹伤口。”
周行云罢,转身离开。
孙擎风瞥了金麟儿一眼,瞬间眉头紧皱。
他快步上前,挡住周行云的去路,将剑半抽出鞘,道:“你救了他,我万分感激,但我们最好能在此,把话清楚。”
周行云并不防备,借着火光看清孙擎风的脸,又盯着他的剑看了一阵,目露了然,道:“薛大哥,你过虑了。”
孙擎风:“我不想惹事,但谨慎些总是好的。周兄既已知晓我们的秘密,没有大惊怪,想必能够体谅个中艰辛。”
“大哥,刚才多亏师兄救了我,你这是做什么?”金麟儿着哆嗦,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两个人,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忙跑到孙擎风身边,把他的剑按回鞘内,“别乱来,你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孙擎风推开金麟儿,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待会儿再和你算账。”
周行云叹气,朝孙擎风拱手,道:“薛大哥,这事原没什么,但若我不把话开,只怕你不能安心,那便请恕我冒犯。”
他感觉到夜风微凉,看了金麟儿一眼,道:“念郎不必听,先回去换身衣裳。”
孙擎风单手按在金麟儿肩头:“不必。”
周行云无奈,道:“你们自称来自白海,但在下曾去过白海,知道那是一片荒原,积雪终年不化,根本没有人烟。”
金麟儿:“师兄,我们确实是从白海来的。”
孙擎风:“白海雪原很大。”
周行云:“白海乃大雍边地,东、南两面,人烟稀少,北为鬼方,但你们并不是鬼方人;西有青明山,武林盟已剿灭金光教,残余教众已尽数被遣散。”
孙擎风:“不错,继续。”
“你们若非金光教徒,便只能从裂缝中来。”周行云直视孙擎风,目光清朗,“我看应当是后者。”
金麟儿知道周行云想岔了,以为自己是妖怪。他很不愿意欺骗周行云,但他身份特殊,不能不谨慎行事,好生隐藏。
于是,他沉默着退到孙擎风背后。
孙擎风收起进攻的架势,哂笑道:“若真如此,你待如何?”
竹林染了墨色,风从林间呼啸而过,叶浪如海潮。
周行云大袖鼓风,衣带浮动。
夜色中,飘着一股极清淡的冷梅香。
周行云面上神色坦然,朗如清风明月,目中神情谦和,仿若春风骀荡,缓步行至孙擎风身旁,伸手把金麟儿的额发抚开,道:“你是师尊亲自收的徒儿,我信他识人的眼光。你是我的师弟,我同你朝夕相处半载,知道你品性纯良。”
金麟儿感觉到温暖涌上心头,低垂着脑袋,为周行云的信任感动,亦在为自己的欺瞒行为自责,声:“师兄,对不住。”
周行云:“你是甚么样的人,与你是甚么人,没有多大联系,关键仍在于你的内心。人分好坏,妖亦如是,我不信传闻,只信自己所见所感。我须将此事上报师尊,但我也会为你们据理力争。”
孙擎风拉着金麟儿,朝周行云抱拳躬身,道:“你坦坦荡荡,是个正人君子。我人之心,多有得罪,望见谅。”
周行云连忙扶住孙擎风,朝他拱手作别,道:“可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我非君子,愿为君子。”
同周行云这样真诚坦荡的人交往,纵是脾气暴躁如孙擎风者,亦觉如沐春风。
他面上神色平静,把火把递给周行云,在对方肩头拍了两下,道:“夜路难行,注意脚下。”
火光照亮了周行云的衣襟,那地方原本插着一朵山茶,但此时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他接过火把,笑道:“多谢薛大哥。对了,大哥是用剑的人,在下爱剑,他日想向你讨教一番。”
“可以,我认你这个朋友。”
周行云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孙擎风立马提起金麟儿的衣领,直接把人拎回洞府、扔在地上,一掌把门拍上,皮笑肉不笑:“咱们关起门来慢慢。念郎,今晚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大哥怎如此生气?金麟儿还是一头雾水,支支吾吾道:“我、我没做什么,我就是捅了个马蜂窝而已。师兄发现了什么?他到底是如何发现的?而且,他不是猜错了吗?”
孙擎风将铜镜用力一扔,怒道:“你的脸!”
铜镜哐当落在地上,着转儿,滚至金麟儿身前。
金麟儿蹲下一看,锃亮明黄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睛大且清亮,鼻梁窄而英挺,完完全全不是平日里他那副狐狸相——这是自己原本的面目。
他伸手往怀中摸了摸,一拍脑袋:“幻生符落在泉水里了!难怪师兄误以为我们是妖怪。他也太淡然了,看见我模样变化,竟然没表露出半点惊诧。”
金麟儿捏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师兄不以貌取人,真是个厉害人物,我要多学学他。”他看向孙擎风,若有所思,“不过,我也不以貌取人,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很喜欢。”
孙擎风看金麟儿顶着张漂亮的脸蛋,却露着一副懵懂神情,简直跟个绣花草包似的,怀疑他不知何时就会被人拐走,先前在心里烧了许久火还没灭,又腾起一股无名怒火,越想越气,怒吼:“你的脸被他看见了!”
金麟儿被吼蒙了:“我又不是黄花闺女,难道被他看了一眼,就要同他成亲?”
“你敢!”孙擎风瞬间吼了回去,吼完才意识到自己了什么——“你敢”,敢什么?为何不敢?
他愣在原地,感觉像在做梦,从窗缝看向外面的天空,见月亮像一轮弯刀,像一张奸诈的脸,正在嘲笑自己。
今夜没有一个地方是对的!
孙擎风越想越恍惚,不知自己生得是哪门子怪气,一脚踹开身前的木桌,决定把自己行为失常的缘由,定为“被金麟儿气得失了理智”,遂不再理会金麟儿,兀自换衣擦身。
可他穿好衣服,看金麟儿还像根木头似地杵在原地,两眼一瞪,生怕自己要被他活生生气死,愤怒地扔了条干棉布给他,气急败坏道:“行,你跟他成亲去吧。”完险些给自己一耳光,心道:我有病吗?
金麟儿知道自己犯错,不敢多什么,换上干净衣裤,低眉垂目,站在孙擎风身前,轻轻扯他的衣角,道:“大哥,我知错了。”
孙擎风气闷至极,一声不吭。
金麟儿自顾自地起话来,把傍晚时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孙擎风。
末了,他见孙擎风面色由阴转晴,便大着胆子,最后了一句:“我不会同师兄成亲的。”
孙擎风欲哭无泪。
金麟儿是他唯一带在身边、放在心里的人,当真同他置气?简直比杀十万个鬼方畜牲还难。
他其实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同自己置气——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些不该有的东西。
金麟儿躺着玩孙擎风的手指,委屈地:“纵然我敢,他也不敢啊。”
孙擎风没了脾气,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许久,任由金麟儿把脑袋搁在自己腹上,抓了抓他的头发,装作玩笑,道:“你把花给了他,难道不是想和他成亲?”
金麟儿嘿嘿怪笑,抬眼望向孙擎风,双眼晶亮:“大哥,是你先把花送给我的。难道,你其实是想和我成亲?”
孙擎风恼羞成怒:“不可理喻!”
金麟儿:“我笑的,你不也很喜欢周师兄?”
孙擎风:“我欣赏他,是君子之交。”
金麟儿:“我也一样。”
孙擎风:“你还是人,不是君子。”
“好好好,你是我人,那我就是人,谁让你是大哥呢?”金麟儿知道孙擎风没有生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哥,周师兄待我极好,今日在问道阁里,我本想感谢他。”
孙擎风觉得不太舒服,把金麟儿推开了一些,靠坐在床上,斜睨着窗外,觉得那轮上弦月,看起来仍旧不大对劲,两头太过尖锐,是要把天捅出个窟窿来?不可理喻!
金麟儿蠕动着追上孙擎风,像黏在他身上一样,枕着他的大腿,将少年心事娓娓道来:“可是,朝他伸出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不对劲。我知道,他不是你,我不能如待你一般待他。我进而想到,不论是云卿哥、傅姐姐,还是薛掌门、周师兄,他们虽然都很好,有相同的好、有不同的好,但跟你完全不一样。”
孙擎风没想到金麟儿话大喘气,骑虎难下,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三头六臂,与他们有何不同?”
金麟儿心有千言,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那是在生命的长河中孕育,从一年一岁、一朝一夕、一刹那一须臾永不复返的光阴里生长出来的感情,如何能用一句话清?
千言万语都不清。
他顺着孙擎风的视线望向窗外,忽而福至心灵,道:“若我心中有一片天地,他们是漫天星芒,你则是那一轮明月。”
孙擎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地动山摇,偏还要强装冷淡,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算是勉强同意金麟儿的话,咕哝道:“老子长得像月亮,是夸还是骂?”
金麟儿抓住孙擎风的手:“斗转星移事无常,一轮明月照古今。你是恒常不变的,唯有一个的。”
“胡编乱造。”孙擎风的手心有些汗湿,挣了两下,状若不经意地在衣袍上揩干。
金麟儿掰开孙擎风的手指头,让他同自己十指相扣,道:“大哥,自从父亲把我带到你面前,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懂得我的想法。所以,你如何看待周师兄,我就如何看待他;你如何看待我,我就如何看待你。”
孙擎风:“我看你是个棒槌。”
金麟儿:“那我看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棒槌。”
“花言巧语,不嫌牙酸。”
孙擎风的眼中,依稀也有些汗湿。
他眨了眨眼,甩开金麟儿的手,帮他把衣襟扯至平整,如此反复理了两三遍,像是想什么,却不出口。
他总扯我的衣襟做甚,难不成是生气了,想要把我勒死?金麟儿了掏心窝子的话,孙擎风却只给他这样的反应,他心中略感难过,又不想让对方看出来,便强颜笑,道:“或许我高看了自己,没能真正了解你。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于我而言,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而且,我很希望,你亦是如此看待我。”
金麟儿年少,许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慌乱地向孙擎风诉着,那一腔对自己来太过复杂的心绪,翻来覆去地着什么你啊、我啊的,尚不知这千言万语加起来,不过就是一句——唯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老子两百多岁的人了,不跟你计较。”
孙擎风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笑,翻身下床,找来缝衣针、油灯,让金麟儿把外袍脱了趴好,开始帮他挑蜂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