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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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天枢把招幡插在床上, 让长长的幡幢垂落下来, 覆住孙擎风的脸,道:“待我女儿梳妆扮好了, 过来护法, 咱们就可以开始招魂了。”

    金麟儿:“招魂?可云卿大哥……可是, 我请人用探灵术测过,大哥的魂魄仍在体内, 为何还要招魂?谷主, 请恕我冒昧,您可知道, 我大哥为何会连心跳和脉像都没有?”

    穆天枢翻了个白眼, 反问:“你何时发现的?”

    金麟儿:“大哥昏迷以后。”

    穆天枢:“你何时认识他的?”

    金麟儿:“五年前的冬天。”

    穆天枢惊叹:“你同他在一起五年, 竟都不知道,他没有心?”

    金麟儿大吃一惊:“他没有心?不可能,人若没有心,如何能活两百多年?您再给他看看吧。”

    穆天枢实在无语:“你可真有意思。”

    金麟儿一脸茫然。

    “他没有心, 他的心在你身上。”穆天枢用食指戳了戳金麟儿眉心, 那两片花瓣似的金色印记, 隐有光芒流动。

    金麟儿:“难道,我身上的金印,就是……”

    “先闭嘴,莫要一惊一乍。待老夫与你分清楚,免得你尽问些蠢问题。”

    穆天枢正襟危坐,道:“我少时在佛门修行, 所修的乃是佛门神通中的鬼通,可离魂出体,于坐啸间心游万物外,超度冤魂、驱除鬼煞或驱遣鬼魂。昨夜我离魂出体,探查你大哥的神魂,知晓金印由来。这由来,你可清楚?”

    金麟儿:“大哥曾与我过。金印是由末那城万人血祭,他剜心剔骨放血,以身为炉,让一个狐妖施法练成的。”

    穆天枢:“祭品有了,炉鼎有了,施法者有了,但若无物可炼,金印难道是凭空生出来的?”

    金麟儿恍然大悟,却觉得不可置信:“大哥,印成以前,炉鼎不能死,他就那样看着,看着自己的心活生生被炼化成印。”

    怪不得,孙擎风的呼吸心跳都很微弱,怪不得他的身体总是冰冷的,他几乎没有血。

    但他从来没有过,一句话都不。

    金麟儿双手捂着额头,感觉到无边无际的悲凉与痛苦:“印在我身上,他的心,一直就在我身上。”

    穆天枢:“你自己的,那狐妖生来只有半颗心,就指着用此秘术补全。他哪是要炼印助人?不过是碰上了好机遇,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他设的局。”

    金麟儿:“人与妖全然不同,他要人心有何用?”

    穆天枢:“上古时,天地间灵气动荡,人异化为妖,妖异化为人,都是寻常事。女娲、伏羲,不都是半人半妖?一场大战过后,天地复归平静,灵气日渐稀少,妖与人的分别越来越大。”

    金麟儿:“原来,人与妖竟是同宗同源?”

    穆天枢点头:“妖以灵气为生,身强体健,能享数百年寿数。人以灵智见长,虽寿数不过百年,但能凭聪明才智,驱使世间万物。想要将一颗人心炼化为强大的妖心,从鲜血中获取灵气,是最管用的法子。因此,你须饮血滋养金印。”

    金麟儿:“我大哥心没了,人却还活着,那胡酒为何不干脆学学他?”

    穆天枢:“孙擎风原本早就死了,或许是他命硬,命数又是与老夫相同的至阴至煞,能联通鬼魂。他在弥留之际,遭战场上的亡魂鬼煞侵体,不仅没有被鬼煞侵蚀,反倒将其化为己用,从此而后,非生非死、非死非生,肉身不腐不坏,其实只是一场阴差阳错。其中奥秘,连我都不明白,那胡酒又如何有样学样?”

    金麟儿:“我明白了,大哥的处境很奇特,他死了,心却没有死;他活着,心又不在自己体内。他以鬼煞维持肉身不腐,又与金印紧密相连,要以金印汲取灵气,获取力量,以防鬼煞破体而出。”

    穆天枢:“九重镇魂大阵倾塌,鬼煞阴魂涌入孙擎风体内,他勉强将它们收在体内,但自己的魂魄同时遭鬼煞纠缠,一时间无法占取上风。今日,老夫就是要施法,助你离魂出体,进入孙擎风体内,帮他渡过这一难关。”

    傅青芷早就已经站在门外,但听到穆天枢他们谈论傅筱,怕自己忍不住出什么暴露身份,便一直候在外头。

    等到穆天枢完,傅青芷才敢进屋。

    金麟儿目光坚定:“谷主,我已准备好了。”

    穆天枢吩咐道:“鬼煞在孙擎风体内,想要夺舍,不敢伤他根本,只能幻化为魑魅魍魉迷惑他。你要做的是:找到孙擎风的魂魄,让他清醒过来,用意念压制住鬼煞阴魂。”

    金麟儿点头:“我明白。”

    穆天枢:“拿着这盏灯,其中蕴含灵气,焰心非火非气,一旦点燃,除非灯芯燃尽,否则不会熄灭。但只要它一熄灭,你就必须回来,否则便再回不来了。”

    他金麟儿陈明利弊,掐起指诀、念诵经文。

    金麟儿原本很是紧张,但听着穆天枢念经,许久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渐觉睡意来袭。

    就在他险些入梦的时候,忽见眼前白光一闪,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在一刹那间,置身于一片苍茫雪原中。

    金麟儿觉得脑子很是迟钝,心中万分不解,直到低头看见手里握着的铜油灯,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进入了孙擎风的神识当中。

    天地间一片雪白,大雪已经覆盖住万物,仿佛将要无休无止地落。

    这就是孙擎风的内心?

    金麟儿看不到任何人或事物,只能随意走动。

    他走着走着,面前忽然出现一条羊肠道,道路两旁到处都是巨大的黑色石块,依稀是从白海雪原通向青明山城寨的道路。

    一片雪花飘过,他面前的景象忽而改变。

    寂静的郊野中,一群童正嬉闹玩甩。

    那些童们的衣着扮都不似今人,围成一个圆圈,绕着什么东西边边跑边笑,嘴里唱着古怪的童谣——

    “孤星照命,亲缘情绝。”

    “孑然独活,寂然成魔。”

    风中传来隐约的哭声。

    金麟儿定睛一看,发现被那些孩子围在中间的,是一个格外瘦弱的童。

    大家边唱歌边扔石头羞辱那瘦弱童,他紧紧攥着拳头,在众人的笑声中无声地哭泣,竟然是年幼的孙擎风。

    一条大白狗从城内跑了出来,冲笑闹着的童们狂吠,很快就把他们全都吓跑。

    大白狗摇着尾巴,跑到孙擎风身边,伸出舌头舔他的脸,将他逗笑了。

    孙擎风坐在地上,抱着大白狗一动不动。

    金麟儿走上前,蹲在孙擎风身前,轻轻抚摸他的头顶,柔声道:“大哥,我来带你出去。”

    孙擎风怯生生道:“他们欺负我,可爹不让我还手,只有谛听帮我。”

    金麟儿:“莫怕,往后我帮你。”

    孙擎风:“你长的真好看,我在哪里见过你?”

    话的虽是童模样的孙擎风,但金麟儿像是能透过他的双眼,看到孙擎风被禁锢住的灵魂。

    他好容易才听到一次孙擎风的真心话,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中,心中既欣喜又难过,眼眶发热,含泪笑道:“我是你未来的夫君。”

    孙擎风张大双眼:“夫君?”

    金麟儿:“我将同你一生相伴,你信我。”

    孙擎风见金鳞笑,不由跟着他笑起来。

    那大白狗见状,对着金麟儿呲牙咧嘴,低沉地叫了两声,像是在威胁他快快离开。

    孙擎风脸上浮现出失落神色:“你真好。可是,外边的人都不喜欢我,他们我是天煞孤星。我爹,等我长到八岁,就把我送到军营,那里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金麟儿:“命运虚无缥缈,未来的事,谁又能的准?世间唯有一件事可以预料,每个人生来都在走向死亡。难道我们知道自己将死,就不要活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孙擎风点头,本想将手伸向金麟儿。

    可那大白狗忽然响亮地吠了一声。

    孙擎风吓得瞬间把手缩回来,犹豫道:“你的对。可是我身上带煞,只有战场,才是我永生的归宿。”

    他目光复杂,声:“其实我不想上战场,我只想留在家里,让谛听保护我。”

    金麟儿目中有泪:“你曾在我面前发誓,要保护我,让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他把手里的灯贴在孙擎风心口,郑重地:“此刻,我向你发誓:我愿化身利刃,为你披荆斩棘;化作激流,为你冲决藩篱;我是你心中的灯火,驱散黑暗,焚尽宿命,终将破除你灵魂的桎梏。”

    孙擎风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两点灼灼灯火。他伸手抚摸金麟儿的面颊:“你是我的药。”

    金麟儿低头将嘴唇贴在孙擎风额前,把自己的鲜活美好的生命气息传递给他。

    他鼻尖发酸,但双眼仍旧弯得像月牙,道:“我会饮血练功,我会完成伏妖阵,我会护你平安。你不必惧怕,不必牺牲,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会将你从地狱里拉出来,带你回到人间。”

    那名唤谛听的大白狗耳朵抖动,似乎听到了孙擎风心脏重新跳动的声音,瞬间变的狂暴,张开血盆大口,冲向金麟儿。

    “谛听早就死了,你只是草扎的狗儿,是拿来逗麟儿玩的。”孙擎风双眼一亮,抬腿踹开那白狗。

    白狗扑落在地,滚了两圈,果真变成了一只稻草扎成的狗,如同孙擎风偷偷摆在金麟儿床头,拿来哄他的狗一样。

    孙擎风从地上站起来,变成了八九岁模样,牵起金麟儿的手,带他向前走:“你不必为我做什么,只要让我爱你就好。”

    两人牵着手,走向经幡飘荡的末那城。

    一片雪花飘过,金麟儿身旁的孙擎风瞬间消失,面前的景象忽而变成白海界边的兵营。

    营地里躺着成片的伤兵。

    金麟儿在兵营里走了两圈,在伙房的薪柴堆里,发现了蜷缩着的孙擎风。

    有一个人来的比他更早,已经拎着孙擎风的后颈,像提鸡崽似的,把他提起来仍在地上。

    金麟儿走近了,绕到正面,发现那人竟与赵朔有□□分相似,但身材更为魁梧,穿着一身黄金重铠,应当是第一任执印人,自己的先祖赵桓将军。

    这应当是孙擎风初入军营的时候。

    大概是不适应,他几乎瘦得脱形,像只猴子似的可怜,挣扎着大喊:“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爹,我不要仗!”

    赵桓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灰,双目空洞无神,用一种死气沉沉的声音:“你孤星照命,刑亲克友,生来就属于战场,注定要与尸山血海作伴。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本将军都会把你抓回来。”

    赵桓用手钳住孙擎风的肩膀,他着话,声音渐渐变得凄厉:“你死在战场上,无人会为你落泪,但人们在祭奠英魂时,兴许会顺带想起你。纵然你回到末那城,亦无人会为你欣喜,你是天煞孤星,唯有你死了,你的亲朋好友才会快活。你可明白?”

    孙擎风被暴雪似的惊恐所淹没,呆滞地点头。

    赵桓将军绝不会出这样的话。

    金麟儿开始有些明白了,方才那只大白狗,必定就是鬼煞幻化而成。它们试图变成孙擎风熟悉和依赖的事物,蛊惑他,让他留在这里。

    因为自己的到来,方才,它们失败了。

    此时,鬼煞幻化成孙擎风既惧怕又尊敬的赵桓,是想要利用他心中的恐惧,威胁他留下来。

    孙擎风被赵桓仍在地上,面色灰白,双手抱膝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缩成了的一团,正在颤抖。

    金麟儿走上前去,抱住孙擎风,附在他耳边:“大哥,我带你走。”

    孙擎风颤抖得很厉害,喃喃着:“我不走,我不走,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不论我逃到哪里,他们总能找到我,然后将我拖入无间地狱。”

    金麟儿:“你跟我走,出去看一看天地。我带你走出这茫茫雪雾,去看人世间的太阳。纵然被抓回来,我们还是可以继续逃,我陪你走,陪你逃,不论你去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孙擎风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你的对,我不要跟他们一样,死在白海,连尸骨都捡不回来。我要出去,我要去找麟儿。”

    到“麟儿”,他笑了起来:“你知道麟儿么?他是我的太阳。他常常握着我的手,对我好听的话,我不想他放开我,又不敢告诉他,怕把他吓跑。我不是怯懦,只是不想他厌恶我。”

    “原来你这样爱我?那我们走吧。”金麟儿失笑,他进入了孙擎风的内心,在这里,孙擎风不会假装失忆,更不会那些蹩脚的谎话——若是对孙擎风无害,他简直想永远留在这里。

    冷眼旁观的赵桓开始慌张。

    他吹响锋镝,引来无数行尸般的伤兵。

    伤兵们围成数十个大大的圈,将孙擎风和金麟儿包围起来。

    .

    孙擎风又开始发抖,躲在金麟儿身后。

    金麟儿将孙擎风抱了起来,就像孙擎风抱他那样:“大哥,莫怕。”

    赵桓:“放下他,滚出去!你不属于此地。”

    金麟儿:“你不是赵桓,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不,你根本没有真面目,你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缕游魂,狼狈如转蓬。”

    赵桓拔剑出鞘,刺向金麟儿:“胡八道!”

    寒光闪过,金麟儿的手臂瞬间血流如注。

    孙擎风见状惊恐至极,大喊:“你放下我!我不要出去了,我不能害死你,你放下我,自己走吧!”

    “我绝不会放下你。”金麟儿紧紧搂住孙擎风,带着他左躲右闪,“你也不许放下我。”

    然而,他的《金相神功》在这里根本无法运行,身上被划出许多伤口。幸亏他手上拿着护心灯,鬼煞轻易不敢靠近。

    危急关头,那条叫谛听的大白狗冲了出来,死死咬住赵桓的手臂。

    金麟儿脑中灵光乍现,明白过来,在这地方是孙擎风的内心,大到天地,到一片雪花,全都生自他的内心——孙擎风不喜欢《金相神功》,故神功在此无用。他觉得谛听能够保护自己,谛听就忽然出现了。

    金麟儿已窥破对方的秘密,对孙擎风:“你看着他们,不要怕。他们都是些已死的可怜虫,钻入你的心里,是来为你所用的。”

    孙擎风哭喊起来:“可你已经受伤了!”

    金麟儿亲吻孙擎风的额头,笑道:“正因你害怕令我受伤,我才会受伤。这都不是真的,只是你心中的恐惧。你好好想想,赵桓将军并非赵桓本人,因为他不会如此对你。你可还记得,他过一句话?人之所以为人……”

    “人之所以为人,非以此八尺之身,乃以其有精神也。”孙擎风随着金麟儿,念出这句话,双眼变得清明,眼底恐惧消散,“他们都是假的,唯有你,你是真的。”

    纷落的大雪骤然停止,狂风将积雪一扫而空。

    云开日出,天光乍现,金灿灿的朝霞铺满原野。

    大风停歇,春风吹来,白骨化作尘屑,野草钻出石缝,花蕾缀满枝头,倏忽间已是盛春。

    赵桓和无数的伤兵,被风吹成了漫天绚丽的云霞。

    孙擎风拨开云雾,用的手牵着金麟儿,带他向前跑,回头笑:“麟儿,我带你去看朝阳。”

    金麟儿开心极了,一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掌竟变了许多。他又回到幼时,被赵朔送下青明山的那天,孙擎风从雪原里走出来,牵着他的手,走过春夏秋冬,直至今日。

    所有一切,都是从那日开始的。

    金麟儿任孙擎风牵着自己,一同跑向前方,跑到地平线上一跃而起,跳进了那颗红通通的太阳。

    太阳的烈火被风吹送至更遥远的荒原,成群的鬼煞遭到焚烧,凄厉的嘶吼震动了天地。

    阴风阵阵乱流,搅扰了金麟儿手中的护心灯——鬼煞阴气试图侵蚀这盏灯。

    金色火焰随风跃动,火光缩半圈,周遭景象不断变幻,是他与孙擎风共同经历过的所有。

    孙擎风牵着十二岁的金麟儿,走过成片的杏花。

    他们在杏林深处的石屋中,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但这一次,他们都看到了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孙擎风看见,从前的自己手中握着针线,靠在窗边盹。

    那时的金麟儿,原本在外头玩耍,听见屋里没了响动,便轻手轻脚摸到窗边,踮脚扒着窗户,瞪大了眼睛偷看孙擎风。

    见孙擎风似乎睡着了,他微微躬身,潜伏在窗台下,只举起一根狗尾巴草,穿过窗棂探至孙擎风鼻下搔动。

    见孙擎风没有反应,他才大着胆子,扔掉草根直接上手,在孙擎风“尊贵”的下巴上薅了一把。

    他只是这么轻轻地碰了孙擎风一下,就笑得像只意外舔到了悬崖上蜂蜜的熊,又用一根手指,推开孙擎风紧皱的眉头,低声哄道:“孙前辈,睡觉就不要骂我啦,要做好梦。”

    孙擎风看罢,收回视线,有样学样,在金麟儿下巴上挠了一把,趣道:“原来,你常常偷看我。”

    “我只是想养只猫,你又不让。”金麟儿羞臊难当,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禁别过脸去,心道,完蛋了,我在大哥心里,做过什么、想着什么,他全都能看见,我做了那么多傻事,希望他别嫌弃我。

    金麟儿再回首,见从前的自己正蹲在树下捡杏子。

    杏花沟广阔却人迹罕至,许多杏子熟透后没人吃,只能掉在地上。金麟儿喜欢把它们捡起来,挖个坑埋进土里,希望它们能够“安歇”,期待来年能长出更多杏树。

    至于,为什么杏树已经多到杏子熟透烂掉无人吃,他却还想要种出更多的树,大抵只是喜欢看见万物生长,因为生长总是伴随着希望。

    那时候的孙擎风,总是冷着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果不其然,他正怀抱长剑站在石屋门口,背对着金麟儿,仰望天幕,看天雄鹰翱翔。

    他听见树枝折断,野草被踩得沙沙响,故作一副极不经意的模样,把长剑从剑鞘里抽出半截,微微挪动两步。

    孙擎风在干什么?原来,他是从剑刃的反光里,观察金麟儿在做什么。

    那剑上还带着些没擦干净的血迹,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孙擎风扯着袖子把剑擦了又擦,再照,再看。

    日已西斜,亮晃晃的剑刃反射出一块圆形的光斑,正好落在金麟儿面前的树干上。

    金麟儿十分好奇,以为那是一种有着阳光化成的翅膀的蝴蝶,伸手去捞,自然什么都没捞着。

    孙擎风见状,坏心眼地慢慢晃动长剑,让那光斑上下移动,带着金麟儿到处跑。

    等到“蝴蝶”终于停下,金麟儿吸取了教训,敛声屏息慢慢接近,猛然扑上去,终于撞在树干上,哇哇大哭起来。

    孙擎风收剑入鞘,捂嘴偷笑,听金麟儿哭得停不下来,便努力装出一副生气模样,气势汹汹地冲出去,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哭的?不就是一只蝴蝶,我捉给你就是了。”

    金麟儿收回视线,用手肘捅了孙擎风两下:“原来你也会做傻事!你也偷看我。”

    孙擎风身处于自己心中,没有任何伪装,笑道:“我初见你时,只觉得你长的像个沾着粉的面团子,不敢用力碰你,怕把你碰坏了。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好些,但不知该如何做,笨手笨脚,总把你吓哭。”

    金麟儿:“没有!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孙擎风:“你总是不计前嫌。我捉只蝴蝶给你,你就会笑起来,把难过的事都忘了。看见你笑,我会偷偷跟着笑,把其他的事全都忘了。”

    两人对视着,笑了起来。

    护心灯的火焰在风中跳动,焰心又缩一些,周遭的景象又开始变化。

    听雪泉边,从前的金麟儿紧紧抱着孙擎风。

    那时候,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将将飘落,孙擎风捅了马蜂窝,带着金麟儿一路狂奔,到听雪泉边歇息,体内鬼煞之气发作。

    孙擎风推开金麟儿,金麟儿却不肯走。

    孙擎风被鬼煞侵体,生出利爪,那些尖利的爪子刺破了金麟儿肩头的皮肉,慢慢地往下拉,拖出一道深长的血痕。

    金麟儿看着从前的景象,觉得后背上忽然疼了起来,像是正在被烈火灼烧。

    可那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会疼呢?他一番思虑,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孙擎风觉得他会疼,是孙擎风在为他疼。

    他捏了捏孙擎风的手:“那时候没有这样疼。”

    孙擎风:“骗人,你平地跌一跤都会哇哇大哭。”

    金麟儿:“我那时候吓傻了,根本不觉得疼。我只是在想,你这样难受,该有多疼?我帮不了你,就更不能离开你,让你独自承受。”

    孙擎风:“你不疼,我疼。”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用脑袋蹭他:“都怪我,怪我是个还在往下掉粉的面团子。”

    孙擎风:“每当我想起,我曾伤过你,在你身上留下了永不能消退的伤疤,我就觉得,我不能同你更亲近,怕我会再伤了你。可我做不到,我不能不亲近你。你若怪我自私,就直。”

    金麟儿摇头:“我希望你更自私一些。”

    孙擎风一挥手,雪停止下落,化作漫天柳絮。

    两人乘着柳絮聚成的云雾,转眼间来到云柳镇。

    云柳镇的街道不算宽敞,但在边地已算十分热闹,大街两旁不少摆摊卖吃,或者卖些来自远方的稀奇玩意的摊。

    金麟儿背着书包蹦蹦跳跳,是刚开始上学的时候。

    春光正好,他总是起的很早,迫不及待地冲出门,集合一众新认识的伙伴,在路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沾得满脑袋柳絮。

    等到孩子们嬉笑闹着穿过街市,戴着斗笠的蓝衫青年才从街角走出。

    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扮成猎户的孙擎风。

    原来,孙擎风总是偷偷跟着金麟儿,看这孩子在街上买过什么东西吃。凡是金麟儿吃过的东西,他都要对着那摊观察好一阵,然后买来亲自尝尝,或点头或摇头。

    等到金麟儿回家以后,孙擎风就会告诉他,书院对门的麦芽糖不干净,东街的包子铺东西新鲜,这个能吃、那个不能吃。

    “从前,我以为你只是挑剔,怕我吃坏肚子了,又要让你麻烦。”金麟儿看到这里,觉得自己的心都已经化了。

    孙擎风失笑:“我从没带过孩子,不知该如何照顾你。怕你跟人学坏,又怕你被保护的太过天真;怕你过得舒坦不思进取,又怕你为了报仇刚愎冒进;怕你练成神功仗势欺人,又怕你学不会功夫被人欺负。我常想,干脆时时刻刻把你带在身边,却又知道,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实在惭愧,这一点,还是你教给我的。”

    金麟儿:“我?”

    孙擎风:“对,你继续看。”

    从孟春到仲冬,柳絮化为桃花瓣,化作金灿灿的落叶,最终变成鹅毛般的雪花,将天地银装素裹。

    屋里炭火烧得通红。

    孙擎风起买饭回家,发现金麟儿手上有伤,牵着他跑到书院门口。

    他提着剑,想去教训那教书先生,却被金麟儿阻止,让他相信自己。

    孙擎风挣扎过后,放开了金麟儿的手,转身离开。但他其实并未走远,躲在街角一脸怅然。

    待得金麟儿走入书院,他才从角落里走出来,跳上屋顶,躲在远处眺望书院的窗。

    如此,一日过了,又是一日。

    孙擎风坐在书院附近的塔楼上,眉眼间覆着一层风霜,唯有看见金麟儿受到夫子赞许露出笑颜时,他的眉头才会松开。

    眉头一松,他脸上的风霜自然就被抖落散去了。

    金麟儿笑道:“怪不得咱们家的稻子收成不好,原来,你是三天鱼两天晒网,总来躲懒。”

    孙擎风:“白海无战事,金光教覆灭,青明山武林盟抢占,若没有遇到你,我不知自己还要为了什么而活。”

    金麟儿:“我那时候真是太不懂事了,自己不上进,让你放心不下,害你不得不在雪里冻着。”

    孙擎风:“你从来都顺着我,生怕惹我不快被我丢下。到底,还是因为我脾气坏,没能让你安心。偶尔,我想些好听的话哄你开心,可冥思苦想大半天,终于想出来一句,话到嘴边却又不出来。不想让你知道我心里有你,不想沦为你的奴隶,虽然,我早已被你俘获。”

    金麟儿听孙擎风话,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苦笑道:“我已经习惯你那样话了,你忽然这样诚实,还、还真有些不习惯。”

    孙擎风:“你不让我去找那夫子算账,我就知道你长大了。我看见你一直在往前走,自知不可再在原地踏步,开始思索自己为何而活。最终,还是从你身上寻到了答案。”

    金麟儿赧颜:“嗨,大哥,你是不是鬼煞幻化而成的,专门来给我喂迷魂汤,想让我不要把你带走?否则,你能从我这么个大笨蛋身上,找到什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