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安心
不过两三日, 孙擎风便已痊愈。
穆天枢对孙擎风的体质十分好奇, 又因他和金麟儿被黑白两道通缉,虽浑身上下找不出几个坏毛病, 但还是勉强把他们划归同道中人, 许他们留在归离谷住。
穆天枢一门心思扑在孙擎风身上, 半月间,从古籍中寻得一门名唤《御灵真诀》御鬼方术。
这方术乃古时道门鬼修所创, 须残杀无辜者致其含恨而死, 化为鬼煞留于人间,再炼化成可供驱遣的阴邪力量, 向来被视为禁忌邪术。
然而, 孙擎风体内禁锢着成千上万的鬼煞怨灵, 修炼时无须杀生,只要修习驭鬼的法门即可。
再者,他心智坚定,毫不惧怕被所谓邪术反噬, 更暗自存了心思, 想随便学个什么功夫, 以身作则,给金麟儿当个修行榜样。
他反复参详后,确信穆天枢所言非虚,日日跟随穆天枢勤修不怠,渐觉鬼煞为自身所压制,过的比从前舒爽不少。
金麟儿经历生离死别, 亦有不少成长。
他心底里认为,只要孙擎风能快乐地活着,其余的事都不再重要。
于是,他以孙擎风大病初愈为由,不许他料理生活琐事,自己每日除习武修炼外,包揽下院里的所有活计。
自起开始,他就忙着砍柴烧水、洗衣做饭,间或跟着村里人学渔采莲,以丰富菜品。
金麟儿把玩心收敛不少,精力全用来照料孙擎风的起居饮食,望他早日康复。
不知不觉间,他学会数种当地菜式的做法,变着花样给孙擎风,才发现大哥竟也挑食。
孙擎风英俊挺拔,威风凛凛一个大将军,可若夹到一筷子芹菜,则会忽然面露难色。然而,他悄悄瞟金麟儿一眼,见他不解地看着自己,只能把心一横,猛塞一口,神情颇有些视死如归。
金麟儿觉得孙擎风不出的可爱,常是心里偷笑,面上不动声色,把芹菜挑出来自己吃光。
孙擎风以为金麟儿喜欢吃芹菜,犹犹豫豫开始尝试,没想到这东西还不算难吃。
日子过得比从前清苦不少,但金麟儿只觉事事顺遂,不仅毫无怨言,还常是满心欢喜。
盛夏晚晴,落霞满江。
清风吹得满湖粉荷摇曳生姿,漫天花瓣浮动。
水波缓荡,泠泠声响。
金麟儿撑着竹篙,驾一只乌篷船,满载荷香,从碧绿的莲叶间穿出。
他抬眼望向湖岸,见孙擎风同穆天枢在院中并排坐,面上浮起笑容,用力撑一篙把船推向港湾。
“大哥,我回来了!”
金麟儿随手一甩缆绳将船套好,纵身跃起,一脚跨过千江水,直奔孙擎风而去。
只听噗通一声,金麟儿栽倒在岸边的浅水滩里。
孙擎风瞬间睁眼,将欲起身去水边捞人。
穆天枢一把将人按住:“练你的功!两尺深的水,还怕他淹死不成?”
孙擎风:“他水性不好。”
穆天枢:“你就,他到底有哪一点是好的?”
孙擎风:“他哪里都不好。”
“哎唷。”穆天枢呵呵笑了两声,略显阴阳怪气。
“他哪里都不好,”孙擎风根本不在意旁人调笑,眼底藏着笑意,转而换上平静神色,不徐不疾调息收功,缓缓走到岸边,“我偏就喜欢。”
金麟儿摔跤弄得狼狈不堪,但不敢搅孙擎风,轻手轻脚从水里爬出来,把湿衣服拧干,蹲在河岸边独自码石头玩。
他捡了一大一两块石头,先把的放在大的上面,思索一阵,又把大的放在的上面。
听见孙擎风走来,金麟儿马上扔掉手里的石头,回首仰头望去:“大哥,我没搅你练功吧?”
“多大的人了,还是如此毛躁。”孙擎风见金麟儿衣衫湿透,冷着脸骂了一句,迅速移开视线。
片刻后,他又忍不住把视线移回来,见这魔头浑身浇湿,脸上、颈间布满晶亮的水渍,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目光温柔望着自己,只觉嘴唇干燥,越发气闷:“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金麟儿起身站好:“我错了,马上就回去换衣裳,大哥莫动气。”
孙擎风帮金麟儿摘掉脑袋上的水草,顺手给他抹了把脸:“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点长处。”
“是,我是你带过最差的一任教主嘛。”金麟儿脑笑得没心没肺,双手握住孙擎风的手,“但我会改的,大哥等等我。”
前后不过两月,他跌倒不再哭闹,被骂不再撒娇,活像变了个人似的,忽然像是真的长大了。
孙擎风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遇险昏迷,让金麟儿感觉到恐惧,他害怕失去自己,故而格外心。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无能,不能让他安心。
孙擎风先前总盼着金麟儿长大成熟,此刻只觉得心疼,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
他沉默半晌,没防备蹦出一句:“你没错,不用改,都是我不好。”
金麟儿错愕:“大哥怎会有错?错的都是我。”
孙擎风:“你不想换衣裳,不换就是了。你尽管病,反正我照顾你。”
“啊?”金麟儿惊恐地瞪圆双眼。
孙擎风以为他懂了,便应了声:“啊。”
金麟儿完全摸不着头脑,觉得孙擎风是在气话,满心疑惑:“啊?”
孙擎风面色沉静,点点头:“啊。”
“啊?”金麟儿更疑惑了。
“啊个屁!滚去吃饭!”孙擎风明白金麟儿根本没听懂,心中三分气恼、七分庆幸,转身往屋里走,“老子真是有病……”
金麟儿赶忙跑到孙擎风身前,举起双手挡住他:“我跟隔壁岛上的郭伯伯学了一招,可厉害了!你要不要看看?看看吧,保你不会吃亏。”
“你看我,这只手里什么都没有,这只手里同样没有。”不待孙擎风回答,金麟儿已经摊开手掌,在他面前卖弄起新学的江湖戏法。
孙擎风双手抱胸,俯视金麟儿,一眼就看见从他衣襟边上露出来的一节莲枝,再看他那副全神贯注的傻相,花了大力气才忍住没笑。
金麟儿哪里都不好,但对他最好,他怎能不喜欢?
金麟儿未有所觉,夸张挥双把戏做足。
“变——!”
他突然一拍手,嘴里念念有词,将两个手掌使劲搓了几下,慢慢分开双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怀里取出一支莲蓬,递到孙擎风面前。
他原本拿的是一朵荷花,不想花瓣沾水,不是掉在他怀里,就是蔫蔫儿的耷拉着,莲蓬上只挂着两片可怜的残瓣。
孙擎风用拳头挡住嘴,咳了一声,伸出食指戳了戳金麟儿的脑门心:“脑子进水了?”
金麟儿露出苦恼神色:“我摘了荷花送你,荷塘里有好多花,但这一朵最好,我三天前就看上了,等了好几天,它才开到这么大。”
孙擎风把莲蓬拿走,转身离开:“荷花没用,莲蓬能吃。但我想吃自己会摘,你少往湖里跑。”
“都好、都好。”金麟儿又开心起来,牵着孙擎风往屋里走,“只要你高兴就好。”
穆天枢正好收功,眼看金麟儿就要跑走,迅速把腿伸开,往地上一横,将金麟儿绊倒,懒洋洋道:“等会儿,有事同你们。”
孙擎风微微蹙眉:“还是算了。”
穆天枢:“我我的,你不想听就去吃饭。”
孙擎风冷哼一声,闭嘴了。
金麟儿:“前辈有何指教?”
穆天枢:“你的神功已练至第四重,再饮禽畜血,只有那么点儿灵气,等同于没有饮血。”
金麟儿:“是第四重了,大哥近来状况不错。”
穆天枢:“孙擎风练功消耗甚大,以真诀驭使鬼煞,力量须得数倍强于它们。他的力量自金印而来,若金印衰弱,他体内鬼煞又将占到上风。”
孙擎风:“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穆天枢:“他再昏迷一次,老夫没把握救回来。”
金麟儿:“谷主的意思是,我必须改饮人血?”
穆天枢起身离去,叹道:“你喝什么,不喝什么,与老夫又有甚么干系?提早告诉你,免得往后他再出事,你要怪我是个庸医。”
孙擎风穆天枢是危言耸听,让金麟儿不要多想。
他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第二日早起练功,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
但两人性命相关、生死相连,孙擎风的处境如何,金麟儿再迟钝,亦已有所觉察。
他想着,同孙擎风的安危相比,自己的生死荣辱,都是其次。更何况,孙擎风体内装着那么多鬼煞怨气,一旦失控,必将危急更多无辜百姓。
只不过,这事着实难办。
金麟儿心里装着事,都不想玩耍了。
孙擎风在练功,他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拿着个大木瓢,跑到孙擎风背后浇花。
他心思全放在孙擎风身上,不当心浇到穆天枢的兰花,被骂的狗血淋头,撒腿就跑。
但他只想待在孙擎风身旁,不过一会,又拿着把菜刀,跑到鸡圈里抓鸡来杀。
金麟儿杀鸡杀到一半,听见孙擎风咳了一声,瞬间紧张起来,松开手上力道。
被割了一刀的大公鸡鸡奋力挣扎求生,挣脱金麟儿的手,垂着一条将断未断的脖子满院乱飞。
鸡毛满天飘,鸡血洒的到处都是。
穆天枢脸上沾了两滴血,怒目圆睁。
金麟儿又被穆天枢举着烧火棍追着了一路。
孙擎风三招制服穆天枢,把金麟儿扛在肩头,驾船驶到碧荷丛中,停在湖湾深处无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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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泽浩瀚,远山如屏。
人间静谧仿佛风与水都不再流动。
金麟儿窝在船尾,见孙擎风看向自己,便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杀鸡了。”
孙擎风拎着金麟儿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道了声“闭气”,便毫不留情地把他往外一扔。
金麟儿不会游水,从前在积云府,因瀑布下的潭水很浅,他才敢躲在里面闭气。
况且那次闹了笑话,他此刻想来都觉得心中悸动。
此时方一落水,他伸长腿才堪堪能够踩不到水底,哪还记得孙擎风的嘱咐?在水里不住扑腾,大喊救命,像只疯狂拍翅膀的鸭子。
孙擎风早就查探过,此处乃是湖湾,水并不深,常年风平浪静,底下更没有水草,最适合学泅水。
他双手抱胸,不徐不疾地:“用四肢捣水,脑袋露出水面时再换气。多游游水,冷静一些,免得杞人忧天,成日瞎操心。”
我瞎操心什么?金麟儿没听明白,但听见孙擎风的声音,他就很有底气,奋力施展出狗刨式的泳姿,勉强维持身体不沉。
孙擎风:“很好。”
金麟儿被夸一句就开心得不行,挺着脖子把脑袋探出水面:“大哥,我……唔!”
然而,他刚了三个字,就又忘记如何换气,咕嘟嘟喝了好几口水,像个秤砣似的往下沉。
“在水下吸气,找死不成?”孙擎风扯下外袍,翻身跳下,扎进水中,蹬了两脚,一把搂住金麟儿。
长空万里无云,瓦蓝的天幕倒映在湖面上。
天是水,水是天,云梦大泽几如神仙幻境。
阳光将湖水晒得极温暖,人在水中如在母胎,听不到世间流言纷纷,看不见两尺外的忧患。
金麟儿感觉到孙擎风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臂,好像永远都不会松开,心里无比安定。
他不再挣扎,奇迹般地记起如何闭气,学着孙擎风用双脚捣水,往水面上浮。
湖水澄明,金麟儿置身水中,乌发浮动,面白如玉,模样异乎寻常的明净无暇。
孙擎风忽然改变主意,凑近金麟儿,缓慢地对着他眨一眨眼,像是在什么话。
在金麟儿尚未读懂这个眼神,孙擎风的双唇,已经贴在了他的唇上。
一串透亮的气泡,从孙擎风的嘴角跑出。
气泡浮上水面,啵地破开,溅起点点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从水中跃起的星子。
孙擎风沉默而汹涌的爱,像潮水般拍着金麟儿的心扉,把他包裹其中。
金麟儿努力瞪大眼睛,把孙擎风的面容刻印在脑海里。他甚至想让云梦泽化成琉璃海,让凝结时光,将此刻封存。
百载千年,永不变易。
哗啦一声,孙擎风抱着金麟儿越出水面。
两人并排躺在乌篷船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眸光与天同色,无限温柔情意。
金麟儿喘,是因为险些溺水。
孙擎风喘,是因为仿佛溺水。
金麟儿侧目看着孙擎风,会心一笑,眼似新月,把那天光从眼角挤出来,化成弥合孙擎风心口伤疤的柔情,不断淌进他空洞的心房。
湖风吹拂,推着船滑进荷叶丛。
摇曳的粉荷碧叶间,隐约透出两人的身影。
孙擎风闭着眼,金麟儿趴在他身上,捏了捏他的脸,然后将双唇贴近他的唇。
两个身影一触即分。
只余清香满船。
孙擎风再睁眼时,只见一片荷瓣落在自己唇上,觉得它没有金麟儿的嘴唇柔软。
金麟儿安分躺平,双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心神荡漾。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呵呵笑着:“大哥呀,下次你若再想亲我,直接亲上来就是了,不要故意吓我。我可喜欢你亲我了。”
孙擎风眯着双眼,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金麟儿:“不过你是大人,有大人的威仪。若你想亲我,就冲我眨眨眼,我看见了,就会冲上前来亲你。我喜欢亲你,我喜欢你。”
孙擎风虽未回答,但并不否认,嗤笑道:“就这点胆子,还想饮人血。”
金麟儿:“我怕你生气。”
“我就这样肚鸡肠?”话虽如此,但孙擎风猛然坐起,再度提起金麟儿的衣领,将他拎起来,轻轻地放进水里,“手抓着船舷用腿捣水,浮起来。”
金麟儿欲哭无泪:“我为什么非要学泅水?”
孙擎风:“你驾船渔,已有十日。这十日间,你可曾想过,自己根本就是个旱鸭子?”
金麟儿:“我……”
孙擎风:“当然,你可以不学泅水,但驾船时须同我一道,否则,就要先过我这关。”
金麟儿终于明白过来,昨日自己在岸边落水,把孙擎风吓着了,他这是在亡羊补牢。
一通则百通。
金麟儿继而明白过来,先前孙擎风“你尽管病,反正我照顾你”并不是嘲讽,而是因为自己太过心翼翼,把内心担忧表露无遗,非但没有让孙擎风安心,反倒令他觉得自责。
孙擎风自责,他没能给金麟儿安全感。他不要金麟儿讨好自己,因为他喜欢金麟儿,从不是因为这魔头有多好。
但是,孙擎风不会动听的情话,绞尽脑汁只想出一句蹩脚的“你尽管病,反正我照顾你”。
他希欢金麟儿依赖他,希望金麟儿没有烦恼。
金麟儿想通此节,决定还是不要过分紧张,别太懂事,傻一些,依赖孙擎风。
他边学泅水,边看孙擎风,只学着他的神态语气话,一会儿:“有我在,你不用练武。”一会儿又:“麟儿,大哥护你一世”
如此阴阳怪气嚷嚷一阵,最后盯着孙擎风的双眼,明知故问:“这些话都是谁的?唉,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就不认了哦?”
孙擎风气急败坏:“老子忘了!”
金麟儿:“大哥,你耳朵根子好红。”
孙擎风的是“忘了”,不是“没过”。
两个人终于都恢复成平常模样,金麟儿心满意足,见好就收,哼着曲儿悠哉悠哉地练习捣水。
孙擎风看了一会儿,耳朵上可疑的红晕不减反增,索性跳下水,掌着金麟儿的腰杆,亲自教他动作。
金麟儿正青春年少,长得快、消耗快,身材单薄瘦削,因得了金印传承,练功不须像常人那样刻苦,腰肢绵软,在水里晃荡,像面条似的。
孙擎风手上不敢用力,又不敢太过放松,进退两难,额头上竟冒出了一层薄汗。
他在心中庆幸,幸而金麟儿自顾不暇,否则,自己这模样若被他看了去,定会叹一声真乃千古奇观,堂堂天策大将军,岂不威风尽失?
金麟儿先前已经能在水面浮起。
但孙擎风一下水,他的泅水功夫反而倒退,时不时发出惊恐的喊叫,紧紧抱住孙擎风,贴在他健硕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孙擎风纵然再迟钝,也不会没觉察。
但金麟儿很坦然。从前孙擎风教他武功,他心中悸动却不敢冒犯。可眼下,孙擎风一颗心、整个人、完完全全已经是他的,他自然是想怎么抱就怎么抱,想亲就亲不再害臊。
他把诸如“矜持”“礼数”类的事物,全都抛诸脑后,所思所想,唯有同孙擎风更加接近一些。
孙擎风知道金麟儿的心思,更明白自己的心思,实在担心最后没法收场,不由同他拉开距离。
他让金麟儿抓着船舷,自己迅速游到一丈以外,再喊金麟儿朝他游过去。
这招用来对付金麟儿,实在精妙。
金麟儿为了接近孙擎风,也不怕呛水、也不怕抽筋,不顾形象地用着狗刨的姿势,一次就游到了孙擎风跟前。
他张开双臂,搂住孙擎风的脖颈,侧头用一边脸颊对着他,见孙擎风没有动作,便用脸蹭了蹭他的脸,轻轻叫一声:“大哥。”
孙擎风别过脸去,嘴唇从金麟儿脸颊上擦过,直觉一阵心悸——但他千真万确是没有心的。
他伸手摸了摸金麟儿的脸,忽然用两指夹着他脸颊上的软肉:“继续!”
至傍晚时分,金麟儿已能轻松游动两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