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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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 穆天枢理清大雁湾之事的来龙去脉。

    他作为归离谷谷主, 常年护一方平安,剿灭水匪就像吃饭一样寻常。

    但是, 他作为父亲, 对于傅青芷倾力相助金麟儿的举动, 感到格外的诧异。他甚至用看未来女婿的眼神量金麟儿,止不住摇头叹息:“女儿, 你的眼光向来不好啊。”

    金麟儿哭笑不得, 解释一通,一时大意提到陈云卿。

    穆天枢骤然变脸:“我穆家, 断不会同朝廷中人有任何瓜葛!”

    金麟儿:“先前都是误会。”

    “你不提他还好, 一提老夫就来气。”穆天枢转向傅青芷, 瞬间转怒为笑,但隐约带着股疏离感,“先前事忙,不曾追究, 乖女儿, 缉妖司凭什么追捕你?要不要爹冲到昆仑, 把他们拉出来一顿,为你出气?”

    傅青芷早有准备:“男人们自己痴傻,总怪女人生得太美。陈云卿喜欢我,他爹不相信,为了不让我们在一起,空口白舌污蔑别人是妖。”

    穆天枢:“这一点, 我倒是同意,那姓陈的是个傻子精。”

    金麟儿起哈哈:“云卿大哥苦恋穆姐姐。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父亲陈指挥使的心情,大抵跟谷主一样,觉得他是被迷惑了。”

    穆天枢:“昨夜,那听妖铃会响?”

    金麟儿:“这……”

    穆天枢又追问:“你既被狐妖纠缠,手里又有这件法器,为何先前不戴上?”

    金麟儿不会撒谎,无奈地望向傅青芷。

    “爹,你就不要再乱猜了。”傅青芷嘤咛一声,从衣襟内的暗兜里,取出一叠书信,递给穆天枢,梗着脖子,“我喜欢姓陈的,常常同他书信来往。他不嫌我嫁过人、比他大,知我在雪崩中死里逃生,此后一直体弱,于是送我一块破石头。”

    傅青芷扯下颈间带着的一条细皮绳,举到穆天枢面前:“你不喜欢他,我不想让你知道。但你既然因此怀疑我,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我同他的定情信物。”

    皮绳上缀着一块圆石,乍看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瞧,却隐隐有光华流转,不似人间之物。

    穆天枢把石头拿在手里,细细查验。

    金麟儿被傅青芷撞了一下,赶忙戴上听妖铃。

    一颗的银铃,初一接触到金麟儿的皮肤,就发出了一阵爆响。

    穆天枢:“灵晶石?”

    傅青芷故作不知:“那是什么?”

    “妖邪物件,爹先替你看看。”穆天枢把石头握在手里,看傅青芷瞬间色变,刚刚压下的脾气又起来了,“怎么,爹在你心里,还比不上一个臭子?”

    穆天枢当着傅青芷的面,把陈云卿的信一封接一封的撕碎,指了指金麟儿:“你纵是嫁给个傻子,亦不可嫁与官家子。”

    “爹,我恨你!”傅青芷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当即装作大哭,冲金麟儿了个暗号,踩着碎步跑走了。

    穆天枢冷哼一声,不管傅青芷,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漫不经心地:“你最好日日戴着这破铃铛,狐妖变化多端,你防不住。”

    孙擎风:“穆谷主,那傅筱心脏残缺,听他刚从白海入人间时,身体极为虚弱,似乎跟我一样须饮血度日。但在华山时,我并未发现异常。难道,他已经突破了什么境界?”

    穆天枢嗤笑道:“天地间,人是万物灵长,妖的寿数虽长,但悟性太低、修炼缓慢。区区两百年,一个身体残缺的半妖,能突破至甚么境界?血本无用,有用的是血中蕴藏着的灵气,若有别的灵气来源,他自然无须饮血亦可修炼。”

    孙擎风的视线落在灵晶石上,问:“譬如此物?”

    穆天枢点头:“灵晶石,不算太稀有,可用来储藏天地间的灵气、妖气、鬼气等等。相传女娲补天时,就是以黄河泥沙、三味珍火以及自身妖血,把灵晶石炼化为补天用的五色石。”

    孙擎风:“只是传言。”

    穆天枢:“女娲补天,或是传言,但灵晶石确有其物。老夫是鬼修,不懂妖道,只能看出这块石头中灵气极其充盈。而那破铃铛会爆响,则可证得此中妖气亦然充沛。”

    金麟儿眼神一亮:“我可以用这块石头练功?”

    “想得美!这东西比普通灵晶石稀有,不得是五彩石的碎屑,那姓陈的子倒是大方……”穆天枢一不当心出真心话,尴尬地咳了一声,又变得阴阳怪气起来,“上回你饮过妖血,险些爆体而亡,此物中的灵气和妖气,俱都数千万倍于那几口妖血,你只要吸上那么一丁点儿,想必就能灰飞烟灭,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金麟儿了个激灵,牵着孙擎风跑远了。

    大雁湾一战,金麟儿取到了足够多的人血,装在乾坤囊中可保三月不腐坏。

    人血中蕴藏的灵气,比禽畜血富足许多,又不像妖血那样过度充盈,用来修炼《金相神功》最适合不过。

    不出半月,他就已突破第五重境界。

    但是,禽畜血对他的修炼,几乎不再有什么助益。

    从此,金麟儿只能喝人血,饮血的量变成一升,间隔则拉长至半月。

    幸而,他的心念比从前坚定许多,没有过多挣扎。

    取恶人的血,且不伤人性命,一次取血可用三月,他勉强能够接受。

    金麟儿明白知道,他和孙擎风性命相连,是彼此的软肋。但两人真心相爱,他成了孙擎风的身上铠,孙擎风成了他的手里剑。他必须尽快强大起来,才能好好保护孙擎风。

    夏日将尽,天气转凉。

    一场秋雨过后,云梦泽烟雾蒙蒙。

    栖霞居后的山坡上,两个身影在朦胧烟幕中,迅速闪动。

    金麟儿正同孙擎风比武切磋。

    他右掌不住翻动,出招前扯着嗓子高喊:“大哥,我要用‘日月经天’了,你可以要当心!”

    “架就架,哪来那么多废话?”孙擎风已经连出数掌,得山石崩摧,把金麟儿撵得四处窜逃。

    然而,孙擎风话音未落,只见金麟儿双掌中猛然射出一道金色真气。

    那真气巨大如五爪金龙,卷起漫天沙石,张牙舞爪,朝孙擎风照面扑去。

    孙擎风面上笑容一闪而过,站在原地并不动弹。

    金麟儿急忙大喊:“大哥,别发愣!”

    孙擎风哂笑,同时伸出左右两手,分向两个方向划圈,以真气在空中划出一个金色的太极八卦形状,道了一声:“收——!”

    金麟儿出的真气长龙,嘶吼着冲击孙擎风手上的八卦,可它方一触及到那八卦,就变成了数十条的金蛇,分从卦上的八门钻入,然后消失于虚空当中。

    金麟儿震惊至极,笑喊着跑向孙擎风:“你太厉害了!”

    孙擎风尚未收招,见状连忙把两手一合,甩开尚未完全钻入八卦的真气龙尾,无奈地张开双手,抱住迎面扑来的魔头,眼中满是笑意,语气却仍旧冷淡:“你找死?”

    金麟儿搂着孙擎风的脖子,用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你这招好生厉害,就是最后一招‘江河行地’?”

    孙擎风:“不错。日月经天,是最刚猛的进攻。江河行地,能化去任何内劲。”

    孙擎风抱着金麟儿,缓步走到山崖边:“道法自然,你闲来无事,多看看云梦大泽的百里水泊,或许会有助益。”

    湖泽浩渺,天地壮阔。

    金麟儿只看一眼,便回首孙擎风:“我看你就好。”

    孙擎风:“少花言巧语。你近来勉强算得上勤快,练功有些进益,只要再学成此招,一百零八式《金影掌》就算学全了。”

    金麟儿惊喜:“你夸我了!”

    孙擎风:“等你赢我再罢。”

    金麟儿:“我怎么可能赢你?”

    孙擎风:“金印在你身上,执印人永远胜过金印护法。而况乎,金印传到你已是第六代,只要不断饮血修炼,待到突破第九重境界,你会比以往任何执印人都要厉害。”

    金麟儿一本正经:“大哥就像天地间的不周山,我区区一介凡人,不可能登上天台。”

    孙擎风:“没志气。”

    “江河行地,是你的最后一招。”金麟儿着话,忽然在孙擎风脸颊上亲了一口,煞有介事道,“蜻蜓点水,是我的最后一招。”

    他歪着脖子,好整以暇笑看孙擎风,问:“我这招,如何?”

    孙擎风终于绷不住,嘴角一扬,眉目舒展,在金麟儿脸颊上啄了一下,认命地:“你赢了,你赢了成了吧?”

    金麟儿笑得前仰后合,躺倒在地上,把脑袋搁在孙擎风大腿上喘气。

    他的余光瞟到河岸边,见傅青芷孤零零地坐着,抬起手往湖里扔石子儿,似乎面色不太好,人也消瘦了一些。

    金麟儿无奈:“谷主为何执意不许傅姐姐同云卿大哥往来?”

    孙擎风:“你以为,当年穆天枢满门被杀是个意外?”

    金麟儿:“难道是朝廷在背后指使?”

    孙擎风:“我命由我,世上没有命数、只有命运,尽人事为命,听天命为运。穆天枢自出生,就被认为是孤星照命而送上少林,岂不可笑?”

    金麟儿:“对,他修习的明明是佛门神通,却被传言成是走上邪路。”

    孙擎风:“他是个皇子,宫中人心诡谲,若没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我是不信。”

    金麟儿点点头:“谷主不能让女儿同官家扯上关系,怕天子怀疑他有野心,再对傅姐姐不利。傅姐姐自然不怕这个,但人与妖殊途,更甚于朝廷和归离谷。”

    “父母爱子女,为其计深远。”

    孙擎风拍拍金麟儿的脑袋,似与穆天枢有同感,轻叹一气,道:“此地适宜练功,待你突破第七重境界,我们就出谷去寻傅筱,与缉妖司联手制住他,同他好好谈上一谈。”

    金麟儿握住孙擎风的手,摸着他指腹上的薄茧:“我不会莽撞行事,大雁湾之事不会再有。大哥放心,从今而后,我去任何地方,都会带着我的剑。我不要你为我计深远,我只想跟你一起,边走边看。我们虽不能走正道,但这弯弯绕绕的道上,别有一番风景。”

    孙擎风拍开金麟儿的手,又被他抓住。

    金麟儿把脸贴在孙擎风的手掌上:“我不贪恋绝世神功,只要不会让鬼煞累及无辜,把金印送给傅筱并无不可。金印保白海无恙两百年,我们为此而死,其实很值当。”

    孙擎风:“你才多大点?”

    金麟儿:“你活了两百年才遇到我,而我只活了十二年,就遇到了你。人生有幸,于凡尘俗世中得遇知己,我不觉得生命短暂。若还有什么遗憾,我唯独不想同你分离。”

    孙擎风触到金麟儿柔软的脸颊,听他这样的话,只庆幸自己没有心,若有心,想必早就已经融化。

    他低下头,在金麟儿额前落下一个吻,道:“不会。”

    金麟儿:“不会什么?”

    孙擎风没有回答。

    河岸边,穆天枢不知何时,已站在傅青芷身后。

    他手里捏着那颗灵晶石,欲言又止。

    傅青芷回头发现穆天枢,敷衍地叫了声:“爹。”

    穆天枢把女石头扔给傅青芷:“爹就是借你的玩意儿来玩玩,你哪来那么多气?若真让你同那姓陈的臭子在一起,你心里只怕就没我这个爹了。”

    傅青芷拿到灵晶石,气色似乎许多,起身抱了抱穆天枢,道:“我只是难过,为这样的命运。”

    穆天枢苦笑:“爹尝过人生百味,方才知道不能信命,没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没什么是必须接受的。我不让你同姓陈的在一起,是怕朝廷再盯上你。他害了你,你害了他,就像爹和你娘一样。”

    傅青芷笑了笑,目中有泪,但哭不出来,轻轻摇头,道:“我都知道。”

    穆天枢眸色深沉:“你不知道。爹从没想过,竟能再与你相见,再与你话。你是个好姑娘,爹想护着你。”

    两人都不胜唏嘘,虽然为着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紫霞如轻纱笼罩天地,夜风吹动湖水。

    穆天枢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递给傅青芷:“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陆续拼了好几日,粘的还是不平整。向你陪个不是。”

    原来,他竟然夜夜挑灯,把先前撕碎的陈云卿的书信,全部粘回来了。

    只不过破镜难圆,一些太过细碎的纸片已然丢失,粘好的信纸残缺不全,皱巴巴的极其难看。

    傅青芷没有接过书信,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唉,女儿……”穆天枢独身已久,许久没有同女儿相处过,面对哭成一团的傅青芷,活像是被逼绣花的张飞一样。

    他杵在原地,手足无措干瞪眼,最终憋出一句话:“多大的人了,还像个闺女似的?行了行了!你赢了!这两日我思虑再三,只要你高兴,往后我也不拦你。等时机到了,你把那臭子叫来,让我好好看看。”

    傅青芷嘴唇翕动,喃喃道:“我亲爹都从没对我这样好过。”声音很轻,没让穆天枢听见。

    .

    转眼已是秋深,层林尽染。

    苍绿和血红层叠的山,隔在天水间,像一块延绵不断阻绝尘寰的屏风。

    云梦泽幽静安谧,偶有猿啸鸟啼,声音响亮穿云。

    大雨簌簌扑落,栖霞居背后的山坡上,金麟儿正独自在雨中练剑。

    五日前,他终于学成“江河行地”,得孙擎风一句夸赞,甚至带他到集市上玩耍。

    但不知为何,他对热闹的集市兴趣缺缺,每日起便往山坡上跑,起早贪黑地练功,跟中邪似的。

    看见金麟儿如此用功,孙擎风不喜反忧。

    他蹲在林间一颗松树上,远远地望着金麟儿,看他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雨水从孙擎风额前滑落,他随手擦了把,见金麟儿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金麟儿正在长身体,双腿又长又直,很是漂亮,但正因长得太快,时不时就会抽筋摔跤。

    此时,他又摔了一跤,弄得满身泥水,剑刃划破衣袖,在臂上刮出一道细细的口子。

    但是,他最起先的反应,既不是像以前那样哇哇大哭,也不是从地上爬起来——他环顾四周,确定孙擎风不在,便迅速爬起来,在雨中扯着衣裳搓揉,把泥灰洗净,掩去跌倒痕迹。

    孙擎风不上什么感觉,似乎鼻尖发酸。

    《金相神功》中的剑法,名为《金光分影剑》,招式比掌法少,共有四十九招,但在江湖剑法中,算得上是最为繁杂的一门。

    金麟儿先前见孙擎风使过许多次,尚且只看清皮毛,等到开始学,五日内仅学会一招。

    若是寻常人,学剑有如此速度已算得上人中翘楚。

    可金麟儿是金光教执印人,内力比当世所有高手都要深厚,到了这个年纪还只会一套掌法、一招剑法,实在浪费深厚内力。

    他很是懊恼,恨自己少时娇气,未能珍惜光阴,到现在追悔莫及,只得亡羊补牢。

    然而,练武须循序渐进,心急往往会适得其反。

    金麟儿练习太过勤快,日日持剑挥舞,原本细皮嫩肉没有基础,很快右手虎口已被磨破。

    他刚刚摔倒,不休息就继续挥剑,虎口伤处吃痛、胳膊酸痛无力,却邪剑脱手而出,瞬间飞落到前方的山坡下。

    此剑是赵朔遗物,金麟儿看得很重,想都不想,直接追着剑跑向前,一脚踩空,险些失足坠崖。

    危急时刻,孙擎风一跃而起,如风般冲至金麟儿面前,搂住金麟儿的腰杆,将人扯回来抱在怀中。

    他旋身落地,动作干净利落,如天地间的一只孤鸿,但双脚踏在大地上,如山般不可撼动。

    孙擎风满脸阴云,怒斥:“又找死!”

    金麟儿紧张极了,推开孙擎风,把两只手藏在背后纠结地扯着衣袖:“大、大哥,你何时来的?”

    孙擎风给金麟儿抹了把脸,拨开他的额发,让他的眼神无处可藏,答道:“在你摔了个狗啃泥的时候。”

    金麟儿两眼一瞪,强行辩解:“我那是累了,趴在地上歇息。”

    孙擎风一把捉住金麟儿藏在背后的手,掀开他的衣袖,问:“这是什么?”

    金麟儿皮肉白嫩,手上被剑柄磨破、剑刃划伤的地方,格外鲜红刺目。

    他心虚低头,道:“好吧,我刚刚又摔了一跤,衣袖破了,但人没什么事。你回去吧,莫淋雨。”

    他越越没有底气,到最后简直是声细如蚊,摸摸孙擎风的额头,叫他别生气。

    孙擎风拎着金麟儿的衣领,让他双脚离地,只能同一只待宰的鸡那样眼巴巴看着自己,好声好气地告诉他:“我过了,你愿学就学,不愿学就罢,不须如此刻苦。”

    金麟儿目光坚定:“我想学!”

    孙擎风:“你是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你向来惫懒怠惰,若在脖子上挂个大饼,你吃完嘴边那一圈就会躺着等饿死。雨天练剑,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怕你跑了。”金麟儿抽抽鼻子,因为雨太大,他实在哭不出来,但两只眼睛里满是雨水,看着水汪汪的,亦是十分可怜。

    孙擎风莫名其妙:“我跑什么?”

    金麟儿:“在听雪泉,你体内鬼煞发作,你让我快跑,不要管你。在云柳镇上,你让我跑去兵站,不许靠近。我们上华山,是因为你怕难以自控,总想把自己关进悬空牢。在九重阵,你独自赴死,问都不问我。但凡有什么事,你总想着把我撇下,独自应对。”

    孙擎风:“我没有。”

    金麟儿得伤心,眼泪混着雨水落下:“我知道,你不是不信我,没有看轻我。你只是知道,我没什么能耐,帮不了你,不想让我同你涉险,才总想着把我撇下。”

    “我真没有。”孙擎风手足无措,把金麟儿放下来,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莫哭,大哥不离开你。”

    金麟儿像个孩儿,别人越哄,他哭得越卖力。

    果不其然,孙擎风才了一句,他就已经哭得伤心欲绝,扯着衣袖抹眼泪,把脸弄得花不溜秋:“前次,我下了大决心,跑到大雁湾杀水匪,其实就是看到你在收拾衣物,知道你又想自己跑了。”

    孙擎风:“别胡言乱语。”

    金麟儿:“你把衣服叠好,藏在柜子里,还用布巾包好了,不是想偷偷溜走吗?”

    孙擎风终于明白过来,实在哭笑不得。

    他把金麟儿拖回竹屋,踢开柜门,用剑挑出一个布包摆在桌上:“这个?”

    金麟儿:“这下人赃并获了!”

    “傻东西。”孙擎风懒洋洋地开布包。

    包里有两件衣裳,从颜色、花纹、制式来看,确乎都是陈云卿离开夏口前,为他采买的崭新武士袍。

    金麟儿:“我才不傻,我是一直都让着你。看吧。你的阴谋都被我识破了,别想再丢下我。”

    孙擎风拿起一件暗红武士袍,提着衣领,把外袍抖开,阴阳怪气地:“你从前是怎么的?”

    金麟儿:“从前也是这样。”

    孙擎风学着金麟儿的口气,:“孙前辈,求求你别丢下我!”

    金麟儿:“你还记得。”

    孙擎风冷哼一声:“如今蛇随棍上,又是怎么的?气鼓气涨地吼:别想再丢下我。”

    金麟儿摸摸鼻子:“我是情急。”

    孙擎风哼哼道:“只怕再过几日,你就会:孙擎风,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这种学人话、哄人开心的伎俩,是从前孙擎风生气时,金麟儿讨他开心惯用的。

    猛然听见孙擎风这样话,金麟儿实在意外,忍不住破涕为笑:“大哥,你别笑话,我没那样想,我永远都不会对你不敬。”

    孙擎风把衣裳贴在金鳞儿身前比了比:“我不知你到底是真的长得快,还是常常摔跤弄破衣袖。”

    金麟儿低头一看,这件武士袍不长不短,完全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瞬间明白过来:“你把你的新衣裳改了,是要送给我的?”

    孙擎风迅速把衣裳收回来叠好,包在布包里,背起包袱,作势要往外走:“老子给自己做的,了,凑合穿。你我就此别过,教主,照顾好自己。”

    “别闹了!”金麟儿跑上前,一跃而起,扑倒孙擎风背上,两手箍住他的脖子、双腿夹着他的腰,“我从今天起,就长在你身上了。你要走,咱们就这样走吧。”

    孙擎风一把拍上门,毫无征兆地直接往地上躺倒。

    金麟儿吓得哇哇大叫,可什么都不松手。

    当金麟儿的背离地仅有一尺时,孙擎风才以手撑地,猛然翻身,把他扣在怀里,自己当先躺倒在地,当他的软垫。

    金麟儿躺在孙擎风怀里,既快乐又无奈:“大哥,吓我很有意思吗?你想抱我,直接抱就是了,我又不会偷偷跑走。”

    孙擎风抱着金麟儿一滚,让他同自己并排躺在地上,单手支着下巴,侧躺着看他。

    他的双眼半开半闭,神情乍看是嘲讽,目光却极尽温柔,伸出食指,冰凉的指尖点在金麟儿脑门心:“该的早已尽,为何总是不肯信我?大哥……”他像是有些难为情,头稍稍放低一些,“大哥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可信?”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两人隔得很近,孙擎风的鼻息喷在金麟儿脸上。

    金麟儿心如擂鼓。

    他浑身湿淋淋的,眼睛湿的尤其厉害,试图低头掩饰自己的狼狈,但被孙擎风点着,被他这样注视着,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不敢动,更不想动。

    金麟儿:“你是不周山,有一节在云雾里。”

    孙擎风:“你是什么?”

    金麟儿:“我是凡夫俗子,全身都埋在黄尘里。”

    孙擎风:“别绕弯子,大哥年纪大了,听不懂你孩子家拐弯抹角的话。”

    金麟儿:“我仰望你,可你太高大、我太渺,我怎么看都看不清。想来就是如此,你这样的大英雄,怎么会喜欢我呢?我这么懒,这么没用,我还很自私,只想把你留在身边。”

    孙擎风:“你样样都不好,但我偏就喜欢。”

    金麟儿:“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只要看见你,就心生欢喜。”

    孙擎风哂笑:“你是共工,老子就算本领通天,都经不起你轻轻一撞。麟儿,往后不论任何时候,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怀疑我。”

    金麟儿郑重点头:“我明白了,大哥。”

    孙擎风笑起来,迅速一扬脸,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金麟儿的脸颊:“我这招是蜻蜓点水。”

    金麟儿满脸通红:“我、我既然是共工,那我可以……撞你一下吗?”

    孙擎风斜睨着金麟儿,不置可否,但通红的耳朵根出卖了他。

    金麟儿猛然发力,把孙擎风撞到,爬到他身上,低头吻住他的嘴唇,深深地吻他。

    这是两人捅破那层窗户纸后,发生的第一次深吻。

    金麟儿像共工,忽然撞断了不周山。

    天柱倾塌,孙擎风化作碎石纷纷,落在黄尘里,落在金麟儿身上。

    千里蒙蒙黄沙,顷刻间化为万丈滚滚红尘。

    大雨滂沱,被天光照得洁白的窗纸上,透着浓黑的密集的雨线。

    误会解开,金麟儿终于宽心,怠惰习性回到身上。每当孙擎风坐练驭鬼术,他就躺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在枯叶堆上晒太阳,或者同傅青芷跑到别处玩耍。

    这日,孙擎风又在院中坐。

    金麟儿不敢扰孙擎风,躲得远远的,蹲在一颗橘子树上,装模作样地摘橘子,视线落在孙擎风身上。

    直到被酸橘子激得飙泪,他才回过神来,猛然发现傅青芷蹲在自己身旁,不声不响地把剥好的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他无奈道:“姐,你是要毒死我?”

    傅青芷用胳膊肘拄了金麟儿一下,带着坏笑,问:“所以,最后你就只亲了他一下?”

    金麟儿尴尬地点点头:“要不然呢?下面还能做些什么?”

    傅青芷笑得掉到树下的落叶堆里:“下面、下面没有啦!”

    金麟儿脸涨得通红:“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傅青芷好容易止住笑,再次爬上树,同金麟儿并排蹲着,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道:“行了,不笑你。哎,你知道,新郎新娘洞房花烛夜,都会做些什么?”

    金麟儿:“我当然知道,可我和大哥,我们都是男的。”

    傅青芷无比震惊的神情:“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金麟儿:“知、知道,还是知道一些的。”

    傅青芷:“那你必定是真爱他了。”

    原来,金麟儿未经人事,全不懂如何行龙阳之事,喜欢孙擎风,就是算像道士一样同孙擎风过一辈子。经傅青芷一番分,他才知道,原来男人和男人亦可行房,把事情问清楚,突然开始发慌,喃喃着“不行”“不可”,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  接下来进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