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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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人,三十六个家,家中皆有着爱人,父母,儿女与兄弟姐妹,他们可能不是大富大贵,日子清贫,却安稳康乐,他们就这么守着一个的家,立足在一个乱世中。

    家国颠乱,风飘雨迫,都没能使他们的家倒下。

    很久之前,正值宋夏之战最为水深火热之时,大宋一直居于劣势,为了扭转时机,大宋高官决定派人潜入西夏搜寻消息,为了减少西夏的猜忌与怀疑,有人提议,从平民家中挑选出众的人才,经过专业训练,再送去西夏。

    这个提议被人拍手叫好,于是他们派兵上街,找了三十六个家中清贫仍有父母子女待养的力壮青年,许下帮他们照顾好家人的承诺,告诉他们只要同意了,他们的家中便无需再为生计奔劳,以此作为交易条件,三十六人要抛弃自己的官案身份,离开自己的家乡远赴西夏。

    从他们同意销毁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这世间,便多了三十六个有家不可归的游魂,流离于腥风血雨的西夏官场里。

    他们不负大宋朝廷重望,凭借自己的努力,在不同年间,被西夏朝廷收入编制。

    在西夏,他们依旧没有身份,归属于西夏一个鲜为人知的机构,其名阴兵阁。阴兵阁具体做什么,知道的人不多,三十六人只知道自己要无条件服从西夏皇帝下的直接命令。

    后来,阴兵阁接到命令,要找到西夏的地下城。

    地下城不过是西夏流传至今的一个传,要想找到它的实际所处位置,其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微尘。

    因为任务艰难无比,三十六人一同出动,他们并不清楚西夏的地下城有何用处,如同往常那般,他们偷偷将地下城的消息传回了大宋,谁料大宋对这地下城兴致异常地高,下令要他们全力寻找地下城。

    三十六人奔走相告,费尽心思用了整整八年时间,终于找出了有关于地下城位置的痕迹,又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确认地下城是否真的存在。

    地下城的确是存在的,他们不仅找到了,还画出了一副地图,图上详细地记录了地下城周遭的地理环境以及流域情况。在递给西夏皇帝的那幅地图上,他们是做了手脚的,画出了好几条岔路,而寄回到大宋手上的地图却是毫无差错准确无比的。

    三十六人将地图寄回到大宋那日,是充满希冀的,他们在外奔劳这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回家,他们兴致高昂地着话,不知家中娘子是否仍镜前梳花黄,不知家中父母身体是否无恙,不知家中孩儿是否已经懂得认字......

    三十六人揣着一颗激动的心,盼着大宋召他们回去的信,谁料第二日,他们等来的,是宋夏谈和的消息。

    官报如是:宋夏之争,民不聊生,即刻谈和,再无战事。

    但他们得到的情报,是大宋拿着地下城的把柄去威胁西夏,西夏在知道是自己的阴兵阁出卖了自己的情况下,出于某种顾虑,咬牙接受了大宋谈和的要求。

    两国谈和了,他们的身份暴露了,大宋却没有任何要接他们回去的动静,哪怕只是一句口头宽慰,都没有。

    他们的心越来越凉,眼看着西夏前来追杀他们的追兵将至,他们才意识到:

    大宋不要他们了。

    三十六人,是三十六只弃卒,他们一夜间一无所有,没了身份,没了家庭,没了希望,只剩堪堪一条命,好不容易逃回大宋,逃回家中,却因为官案册早已抹去了他们的名字,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他们活得犹如一只过街老鼠,四处流浪,暗无天日,眼前所见皆是绝望——他们想堂堂正正当一个有身份归属的人,可这世间不允许。

    他们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狰狞无比。

    清河镇地势崎岖难进难处,是个可以躲避军兵驱赶的好地方,里面独剩老人空守,力壮青年们皆外出做工去了,除了每年定时寄钱,就再也不回来了,在外组起了各自的家庭。

    三十六人心怀滔天恨意,各自摸清了这镇中的青年所在之处,随后凭着自己习得的一身技能,将他们绑到了清河镇里,并随手抓住了一个屠户,自己杀了人之后,胁迫着屠户为他们剥皮。

    为求自保,更为了记住他们遭遇的一切,三十六人凭着记忆,在人皮上画下了地下层的一部分地图,并且套上人皮,活成了别人的模样,用极度血腥残忍的手段夺取了他人的身份。

    而后,仅用一夜的时间,屠尽村中所有老人。

    然后几十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通通被他们扔进了元仲辛他们一行人淌水进镇的那条河里,成了河泥的肥料——那日景感觉脚下有东西其实是对的,只是不知她踩到的是哪个人的残肢破体。

    若没了身份,他们宛若游魂,披上人皮的他们早已杀伐不断犯下天大忌讳,此刻倒成了真正的野鬼。

    失踪者的家人前来找他们,却并不知人皮依旧是那副模样,底下的人却早已不同,皮下包着的,是一只只罪孽深重的魔鬼。

    众人不敢置信地听着那人的述,面上如同惊涛骇浪般。

    赵简呆呆愣愣,她很想开口质问,但她仿佛瞬间失了声一般,竟不出话来。

    有人在底下哭喊道:“我们,只是想有一个新的身份,想可以回家——我们为大宋付出如此之惨烈,大宋怎可这般无情?”

    景偷偷抹眼泪,已然不出话;韦衙内一脸苍白,养尊处优的他从未想过这世上居然还会发生这般惨无人道的事,他嗫嚅着,却不知自己该什么;薛映紧紧握着刀,他的手细看之下,却是不停颤抖。

    “为什么,要放弃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那人绝望地垂头质问,他并非对着元仲辛众人,而是对着大宋的山河天地。

    大宋天敞地阔,竟连一个的容身之处都不肯给他们。

    王宽闭眸长叹,语气中尽是心酸无奈:“大宋此时处理的确不公,但不管如何,你们还是不该滥杀无辜。”

    几十条人命,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何其冤枉。

    三十六人颓败不已,万念俱灰。

    元仲辛坐在木椅上,神色不明,一直不话。

    王宽侧头看着他,发现他精神状态不对,连忙蹲下身,微微仰视着他,担忧问道:“元仲辛,你怎么了?”

    元仲辛被他叫回了神,眼底混乱一片,许久他道:“我没事。”他望向三十六人,一时之间头痛不已,这样的人,他该怎么处置?放任他们继续逍遥活在清河镇中,尽管知道了他们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之下?

    元仲辛揉眉长叹,终是明白了陆观年手下精兵无数,为何偏偏派他们七斋前来处理这事。只怕,这件事情事关大宋颜面,官兵出面,便是伸手了大宋的脸,在百姓眼中,大宋威望不再,最终引起更加严重的后果。

    那人看着毫无头绪的元仲辛,忽然间释怀了,“你是不是想要我们身上的地图?”

    元仲辛蹙眉,一脸疑惑:“我为何要?”

    那人一怔,随后竟大笑起来,将埋藏心底的无限悲凉尽数放了出来,眸光一片黯淡:“好,年轻人,你很好。”他的眼神越过元仲辛,望了望他身后的朋友,猜到了元仲辛他们此番过来,其实不是为了调查清楚,而是要给清河镇一个了结。

    延续了一个多月的罪孽,终该结束了。

    事到如今,三十六人才看清了自己的心,他们躲进清河镇,根本就不是为了求生,不是为了再一次体验当人的滋味——他们如此,不过是为了心中堵着那口气,不过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恨意。

    他们不甘,所以想出了无数个借口骗过自己,还犯下了深重罪孽。

    “年轻人,你不用烦,我们会给自己一个了结。”在遇到元仲辛他们开始,三十六人就没想过要活下去。

    元仲辛不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人扭头看向后方:“那里有一快黑色厚布掩住的大坑,里面有许多干支柴火,能不能劳烦你帮我点燃?”

    韦衙内大惊失色:“你们要烧死自己?”

    那人低头看了看披在自己身上的人皮,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我们的一切遭遇全是因为这一幅地图,既然你们不要,那便烧了吧——我们的罪孽已经犯下了,也没有挽回的可能。我听烧死是一种极为折磨的死法,若我们临死前的痛苦可以稍稍减少这世间对我们的怨恨,那便来吧。”

    随后,他扭头,看向身后三十五个兄弟,眼中含着泪水,眸底一片惨淡,脸上却是笑着的:“兄弟们,今早还与你们吵架来着,对不住了,是我错怪你们了。”

    三十五人泣不成声。

    元仲辛神色极端复杂,他紧抿着嘴,良久才艰难无比道:“去把布揭开,点火。”

    王宽愣了愣,而后对薛映与韦衙内点点头。

    “老贼,你们先把赵简与景送出去。”元仲辛无力地闭上眼,疲乏地到。

    老贼担忧地看着元仲辛片刻,随后手一扬,泼皮们安安静静地跟在老贼身后,将浑浑噩噩脸色苍白的赵简与景围住,慢慢离开了镇子。

    王宽与薛映合力把厚布掀开,面前的大坑极深,里面果然摆放着数不尽的干柴,韦衙内从怀中掏出生火器,犹疑须臾过后,往下一扔,不到片刻,坑里燃起了熊熊大火,热气扑面而来。

    那人带头踉跄站起身,他身后的三十五人也跟着起来,他朝着元仲辛微微鞠了一躬,“谢谢你,年轻人。”而后,一步一步走向身后的火坑前站定。

    元仲辛愣住了,不知他为何要谢自己,他喊了声:“等等!”

    那人回过头。

    “那个傻子,你为什么不杀他?”

    那人道:“大牛,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他既然已经疯了,也就没有被灭口的必要了。”

    此时,王宽三人已经走回到元仲辛身边。

    那人对元仲辛他们道:“年轻人,你们快些走吧,这烧焦的味道估计不好闻,别吓到你们了。”

    元仲辛不动,其余三人自然也不动,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火坑前的三十六人。

    那人也不劝了,抬头看了看天,此时蔚蓝一片,百里无云,蓦然间,他悲壮大吼:“兄弟们,老余先走一步!下辈子,我们要做个好人啊!仔细些!莫被骗了!”

    随后,决绝地跳了下去,身后三十五人毫不犹豫紧跟其后。

    一时之间,缕缕黑烟冲天而上,片刻后便被风吹消散了。

    从他们跳进火坑的那一刻起,除了干柴烧得噼里啪啦发出的响声,并无一人惨叫。

    这清河镇留下的孽债,终是还清了。

    此后,再无清河镇,再无三十六抹游魂。

    他们,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