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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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樊宰执等人之时,天色已经隐隐透亮,元仲辛脚步放缓,踏着浓浓的雾气与寒凉,心事重重,倍感压抑。

    等回到七斋后院,元仲辛惊愕地发现景愁眉苦脸地独坐在石桌旁,情绪低落,好像在担忧着什么。

    元仲辛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景医术了得,那日为自己探脉,定是发现了蹊跷,他无奈低叹,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温和开口:“景,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景赫然抬眸,见是元仲辛,强颜欢笑道:“元大哥,我睡不着,所以想出来坐会儿。”

    望着景欲言又止的模样,元仲辛坐了下来,淡笑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景心慌意乱,她很想问那日紊乱无序的脉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又怕元仲辛会印证自己最坏的猜想,纠结良久,她还是开不了口。

    但元仲辛很有耐心,他柔声鼓励道:“问吧,没事。”

    景暗自深呼吸,声线隐隐有丝颤抖:“元大哥,你的身体是不是出现什么问题了?”

    元仲辛垂眸,她果然还是知道了,这几日不出来完全是因为那日自己在她手腕上写下的“不”字,元仲辛淡然点头:“对,我中毒了。”

    景猛地心惊胆战,手足无措地问道:“元大哥,你中了什么毒?”

    元仲辛沉默,思量须臾,还是决定告诉她实话:“半生死。”

    赫然间,景如被雷劈,寒意顿生,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她哆嗦着嘴唇,声线哽咽不止:“元大哥,你怎么会中这种毒?怎么会......”

    她是医者,没有人会比她还要了解半生死的毒效,中毒之人会渐失感官,但对痛觉的敏感度却会相应剧增,仅仅是轻轻的一道划痕,都极有可能让中毒者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拿刀了结了自己。

    最令人绝望的,是景不懂如何研制半生死的解药。

    景慌得六神无主,她无助地伸手搭在元仲辛侧脉之上,执拗地一下又一下地给他把着脉,手心尽是冷汗,指尖发白颤抖,她语无伦次地道:“元大哥,你让我把把脉,这有可能不是半生死,我有办法救你的,一定有的......”

    直到最后,在元仲辛温柔地注视下,景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她泣不成声,悲痛欲绝地紧紧抓住元仲辛的手腕,她极度痛恨自己的无能,元仲辛受苦,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元仲辛伸手摸了摸这个自己一直视为妹妹的少女的头,眉眼一直含着无奈的笑意:“景,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大意了,才让人钻了空子,你别难过,我已经找到办法解毒了。”

    元仲辛的话让景喜出望外,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那元大哥你赶紧去把毒解了吧,好不好?”

    元仲辛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还没到时候。”

    景面上的喜色立时消褪,她垂头丧气地问道:“那什么时候才可以解毒?”

    元仲辛眼底掠过一丝飘忽不定,他低语呢喃道:“最起码,得等到我把他们都逼出来的时候。”

    景不解:“他们?他们是谁?”

    元仲辛自己也是心神混乱,毫无头绪:“我还不知道。”他目光流转,神色间隐隐肃正:“景,我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王参政回到府内,便安静无言地端坐在书房里,再无踏出房间一步,直到天色彻底明亮,府里的管家推门而入,他才沉声开口问道:“王宽在哪?”

    管家垂头回答:“自回家以来,少爷便一直待在房间里,鲜少出门。”

    闻言,王参政疲惫揉了揉眉心,沉默不语。

    管家颇为担忧地道:“老爷,少爷这两日胃口极差,端进去的饭菜基本没动过,夜里更了都不休息,少爷他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啊?要不的找大夫给他看看,开几幅药吧。”

    王参政叹息,深感无奈,王宽是他儿子,知子莫若父,他怎么不清楚王宽这般是因为什么,他摆了摆手:“不用找大夫了,他这是心病,吃药治不好,明日回秘阁见到元仲辛便会没事了。”

    管家被王参政的这一番话得一头雾水,这心病与那个叫元仲辛的有何关系?

    王参政站起身来,走至门边,望着房外通透的光线,吩咐道:“老傅,帮我泡一壶藤英。”而后抬脚出了书房,朝着王宽所住的房间走去。

    王宽的房门紧闭,王参政微微蹙眉,上前把门轻轻推开,凉风微袭,一缕炉香白烟飘散在空中,房内光线昏暗,唯一明亮的地方便是书桌的灯烛,桌边站着一人,神情晦暗不明,身形玉立,左手负背,右手执笔,不紧不慢地写着什么,察觉到王参政的视线,那人书写的动作微微一顿,蓦然开口,语气寒凉:“元仲辛与你了什么?”

    王参政对于王宽的问话丝毫不感到讶异,王宽心性缜密慧极,若他察觉不出什么,王参政反倒觉得是自己儿子出了什么问题,他淡然开口:“他日后自会告诉你。”

    王宽猛地停下动作,漫不经心地抬眸,目光被眸水浸透,如刀刃一般刺向王参政,他无言地盯着王参政,片刻过后又挪开了视线,继续在纸上写着:“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王参政的呼吸被王宽那一眼盯得几欲僵窒,他敛下心头剧震,不动声色地道:“元仲辛被大夏的人盯上了,这件事你可知道?”

    一提及大夏,王宽心底的暴虐又开始腾升,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道:“知道。”

    “元仲辛如今处境艰难,身边能用之人不多,你......”

    还未等王参政完,王宽已经嘲讽嗤笑断了他的话,愤然看向自己的父亲:“怎么,你又劝我与他保持距离,避开祸事,明哲保身?”

    “你还是趁早放弃这个念头,我和元仲辛到死都是要绑在一起的,没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王参政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底不断掠过偏执狂乱的王宽,半晌过后,他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想叫你这么做。”

    闻言,王宽的戾气霎时间褪尽,怔愣眨眼望着王参政:“你什么?”

    王参政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我知道你很想帮助元仲辛,但你觉得此时的你有何能力去帮他?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你可以为他做什么?”

    要对付元仲辛的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地痞流氓,大夏派来的人手段凶残,心思狠辣,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一切代价,上可与大宋朝内百官勾结同污,下可部署诸多眼线挑拨民心,他们要想对元仲辛动手简直易如反掌。

    王参政继续道:“你呢,王宽,你有什么资本可以与那些来势汹汹的人搏斗反杀?就凭你对元仲辛的那颗赤子之心吗?你若真的想帮他,就算是深不见底的官场,也该去覆手翻云闯荡一番。”

    王宽心神震动,他从未想过王参政竟比他看的还要通透,他总以为只要自己时刻陪在元仲辛身边,他便会没事,就算是风雨压城,再大的天灾人祸,王宽也有信心可以将元仲辛护得安然无恙。

    但王参政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自己。

    如此想来,除了对元仲辛的那颗坚定不移的心,他好像的确什么都没有。

    王参政什么时候走的,王宽无心留意,沉默无言,神情晦暗不明地盯着着桌上的竹纸,一条蛇身通体墨黑,边沿浅浅靛蓝勾勒的蛇跃然纸上,蜿蜒匍匐,暗红的蛇信子若隐若现,蛇尾微微勾翘,勾出了王宽遍布在心底的所有阴暗,明明只是一幅画像,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倏然抬手,微微颤抖的指尖沿着蛇身,不住地摩挲描绘,默立良久,微微张嘴,声线喑哑,低吟出令自己走火入魔不成人形的名字:“仲辛......”

    明明与烛灯如此接近,但微弱的火光依旧驱赶不了王宽身上斑驳复杂的黑暗与阴冷,他的影子随着火光摇摆不定,恍惚间,竟生出吞噬光明的意味,房内一片死寂,他不再压抑,混沌丛生,灵魂战栗——王宽恍悟,原来最真实的自己,竟是这般模样。

    若独处于世,他可以是君子,但有了元仲辛,他必成疯魔。

    王参政离开后,他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望着满池清波荡漾陷入沉思。

    回家前,王参政是最后一个离开秘阁的,他转身望向元仲辛,沉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王宽。”

    元仲辛颇为讶异地眨眨眼,随后坦荡点头:“是啊,我喜欢你儿子,王大人要棒鸳鸯了吗?”

    王参政:“……”

    明明方才还要死不活的,怎么现在变得一副无赖模样……

    他甩了甩袖子,没好气地睨了元仲辛一眼:“也不知道你这性子,王宽到底为什么会看上你。”

    元仲辛双手抱臂,若有所思,一本正经地开口:“可能因为我长的好看吧。”

    王参政眉头直抽,硬是找不到话驳回去,良久,他重重哼气,扔下一句:“既然喜欢上了,那就走下去吧。”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参政看得出神,连管家出现在身旁,也浑然不觉,管家上前低低了句:“老爷,茶泡好了,快些回去喝了吧,放凉了对身子不好。”

    王参政回神,却没有动身回书房,他倏然抿嘴淡笑:“老傅,你知道吗,王宽有心上人了。”

    老傅闻言,又惊又喜,高兴地连家乡话都了出来:“少爷心上人是谁,可要准备提亲呗——哎呦,少爷这年纪也早该成亲了,难得遇到个自己中意的,可不能让对方跑咯!”

    王参政眼神闪过几丝宽慰,他长吁道:“是啊,难得他中意……”

    王宽有喜欢的人,真的难得。

    他生来心性淡凉如水,就像往水池里扔一颗石头,波澜难断,但你的石头却再也回不来了。

    王参政本以为,王宽的心会一直凉下去。

    王宽待人和气,谦逊有礼,他的一举一动皆有礼数为之划定方圆,为人处世要有何道德礼教王宽尽数熟记于心——但王参政始终觉得,作为一个人,王宽还是缺少了什么。

    他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在见到元仲辛之时,心里莫名地有了答案。

    原来王宽缺少的,是冲破礼条约束,认清自己内心的生气。

    而元仲辛这么个做事出格,不按常理,时不时还以祸补祸的家伙,恰巧教会了王宽:为人处世不该只以礼教作为评判标准,他们是人非物,礼教虽好,但又不够好。

    是元仲辛一点一点地把王宽该有的生气还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