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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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观年回想起十几日前秘阁所遭受的一切,宛若在人间炼狱走了一圈,他如鲠在喉,老泪纵横,好半晌才艰难开口:“你们离开秘阁后不久,有学生在秘阁大门发现了遍体鳞伤的林良,可能是因为他上次因为安离九的事来找过你们,有人对他有印象,见他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就想着留他在秘阁几日,然后再送他回青州。”

    陆观年发觉林良貌似不只有身上的外伤这么简单,深觉蹊跷,找人为他检查过后才知,林良的天灵盖曾被重掌击拍过,在他脑袋里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林良彻彻底底地疯了,成了一个只会胡言乱语,神神叨叨的傻子。

    “林良变得极为神经质,根本不敢与我们话,没日没夜地就守在七斋门前,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后来,我曾经试图和他交流,但几乎次次都失败,直到有一日,我问他是不是想找元仲辛,他给了我回应。”

    元仲辛凝望着陆观年的背影,声线低哑:“什么回应?”

    陆观年双目无神,神情悲凉:“准确来不是回应,我恰巧听明白了他的话——”他转过身,视线带着深深的悲愤萦绕在元仲辛身上,无力开口:“从头到尾,他都只了一句话……”

    元仲辛快跑。

    元仲辛肝胆俱裂,眸光剧烈颤动,不敢置信地看着陆观年,简简单单五个字,压得他心头僵滞,难以呼吸,张了张嘴却是哑口无言。

    林良不是来逃难的,他是来提醒元仲辛的,提醒他快些逃离危险的地方。

    王宽第一时间握住了元仲辛的手,掌心的寒凉让他心惊胆战,处于不安,他叫出了元仲辛的名字,但他恍若未闻。

    赵简三人的双眼瞬间红了,悲从中来,眸光泪水朦胧,他们紧紧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悲痛饮了回去。

    元仲辛几乎要将牙咬得稀碎,气急攻心,心腹间再一次血气翻涌,他堪堪将那口腥甜咽了回去,如同咽下千把刀子,把把砸落命中心口:“他还有救吗?”

    陆观年极为沉重地摇了摇头:“身上多处伤及心脉筋骨,如今又中了半生死,若非为了见你而吊着一口气,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元仲辛双眼通红,面色却越来越苍白,他强忍着排山倒海般的悲痛问道:“那其他人呢?”

    陆观年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连鬓间白发也不知何时跑了出来,一想起那些学生遭遇的折磨,他心痛得几乎昏厥过去,指甲掐得掌心出血都全然未知,只为了能够保持神志。

    他语气里带着无尽的自责:“林良来到秘阁五天后,林邀就找上门来了,她身后带着一群手下,轻轻松松便闯进了秘阁——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发现,秘阁里到处都是林邀的眼线,就连大门的门卫也是,他们里应外合,将秘阁围困得与世隔绝,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更别提去请求帮助。”

    “林邀刚来的前几天,她还没对我们动手,有学生算从密道偷溜出去找援手,谁知秘阁里的每一条密道都被林邀知道得一清二楚,除了陈明远,其他人都被当场抓了回来。”

    “陈明远是唯一一个成功跑出秘阁的,他好像是跑去向禁军营地里的人求助了,但是第二天他就被抓了回来,我们根本来不及问他,他就被林邀折磨得不成人形,什么话都不清……”

    陆观年着着,实在哽咽得不出话来,他微微垂眸,抹着眼泪,心头酸涩不已。

    他是秘阁的掌院,他明明该是那个在学生遇到危险第一时间站出来的人,但他一介文官,在真正的武力强压面前,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遑论保护学生。

    林邀带着自己的众多手下,仅用一天的时间,便将秘阁完全攻陷,秘阁之内顿时孤立无援,人心惶惶,学生们一开始还不把林邀等人放在眼里,毕竟开封贵为大宋京城,天子脚下,王法条令清清楚楚,就算林邀来势不善,也由不得她乱来。

    但他们都算错了,三日过后,林邀便当着所有秘阁学生的面,将三个意图偷跑出去报官的学生活活折磨致死,手段残忍至极,令人发指。

    看着丧心病狂,杀伐狠辣的林邀,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人根本不将大宋法令当一回事,要杀要剐,皆在她一念之间,而且林邀将出口全部封锁,也就是他们丧失了所有求救的机会。

    霎时间,所有人如遭灭顶之灾,终日过得战战兢兢,绝望不安。

    又过了一日,林邀拿出一份竹纸案册,她要求所有人在上面画押签字,但当众人看清那份案册上的内容之时,想都不想便断然拒绝了。

    林邀软硬兼施,但无人接受,她一气之下,下令给秘阁的百余人灌下半生死,她每日要做的事仅有两件,其一是逼迫着他们签字,其二便是欣赏被半生死折磨得不省人事几欲求死的学生,时间长了,她觉无聊,喜欢看人自相残杀,故意下令让毒发的学生比武切磋,若是不比,便杀一人,杀到他们肯比为止。

    连日来,倒下的学生一个接一个,有人身受重伤,此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斋里,因为林邀的刁难,没有人敢随意替他包扎伤口,只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赵简惊疑问道:“那份案册是什么?”

    陆观年悲叹,他垂着目光,心寒得话都不利索:“那是……那是一份,指证元仲辛勾结夏人异党的请状书。”

    此话一出,如平地惊雷,炸得五人思绪凌乱不堪,头脑发昏。

    韦衙内惊吼:“你什么!”

    请状书,万民请愿,断然是罪孽深重,一旦过百人自愿签字状告,再送到圣上手中,不论其中是否暗含冤情枉相,罪状必成,死刑极刑判决之。

    王宽指尖抖得厉害,面色煞白,呜咽难言,他肝胆俱裂,深深的惊恐与无力将他不住地扯向深渊,而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其发生。

    若请状书真的文成落定,勾结国外异党,不仅仅是死罪,家有九连必诛之,现如今元仲辛孤身一人,元家人丁浅薄,他根本无力与手握滔天权势的圣上抗衡。

    碾死元仲辛,简直是易如反掌。

    元仲辛却是沉着一张脸,异常冷静,眸色深邃,投不进半丝光线,他飞速地理清每一件事之间的关系,大脑灵光不断闪现。

    他预估得不错,林邀这一番不经考虑便冲过来要对付自己的荒唐举动,的确为他的后续计划铺了不少路——但即便如此,代价依然深重得让他难以承受。

    用别人的鲜血和身体铺来的路,终归坑坑洼洼,走不稳多久,自己便会成为铺路的一份子。

    更何况,元仲辛是人非神,有血有肉有心,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像林邀那样扭曲疯狂,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的人——踩着同伴的身体来完成计划这种事,仅仅一次,都足已成为元仲辛一生的污点。

    陆观年满目苍痍地看着元仲辛,他艰涩开口:“元仲辛,如今秘阁会有何下场,已经不会再有人管了,你算怎么办?”

    经过陈明远跑去向禁军求救无果一事,陆观年总算是看明白了,只怕官府和圣上也必定知晓夏人要针对元仲辛的事,但奈何两国间如今还处于握手言和的关系,哪怕只是为了国家颜面,上面不会再派任何人手前来援助秘阁,秘阁往后是生是死,与其是看其造化,倒不如是看元仲辛如何抉择。

    现如今,秘阁已被彻底放弃,秘阁上下一百来人,亦成了弃子,成了政治战争的牺牲品,孤立无援,腹背受敌,无人管他们死活,只能靠自己。

    虽然赵简等人十分不愿承认,但这就是现实。

    韦衙内气急败坏,他跺了跺脚,骂骂咧咧地便要冲出七斋。

    元仲辛眸色一沉,厉声喝道:“韦衙内,你回来!”

    韦衙内愤愤不平地回头,神情悲怒交加。

    元仲辛冷淡开口:“你要干什么?”

    韦衙内气得差点原地跳起:“我要干什么?元仲辛,我要干什么你会不知道!”

    元仲辛目光闪烁,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只知道你想冒着被林邀折磨至死的风险跑回家去向韦大人求助,我只知道你不顾后果地送命就是为了给你爹添堵,我只知道你做事冲动不经脑子!”

    韦衙内又惊又怒,他急步冲到元仲辛面前,怒目切齿:“元仲辛,你这个不识相的混蛋!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我要是不去找我爹……”

    元仲辛冷漠断他的话:“你以为这件事找韦大人就可以简简单单地解决吗?你以为找你爹我的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吗?连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都避而不及的问题,你凭什么觉得你爹肯定有办法!”

    “别是殿前太尉了,就算是赵王爷,与皇帝有着近亲血脉的人,你让他去与圣上,看看会有何结果?不仅我会立刻没命,就连秘阁也必定落个非死即伤,满门屠尽的下场!”

    元仲辛的一番话,堵得韦衙内哑口无言,他呼吸急促,元仲辛得并非全对,可他就是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觉现在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走哪都是死路一条,他心酸悲吼:“难道要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坐以待毙吗?谁知道林邀下一步是不是要把秘阁里的所有人都杀了!”

    元仲辛直直望进韦衙内眼里,他从里面看到翻天巨浪般的自责与无力。

    韦衙内生性纯良,偶有蛮横闹事,都是因为孩子气,他和景如出一辙,鲜少见到过人性最黑暗的一面。

    如今秘阁所遭遇的一切,林邀的所作所为直接冲垮了韦衙内最后的心理防线,要他立刻接受现实——就连元仲辛都做不到,遑论韦衙内。

    元仲辛苦涩低叹,静默瞬息,一只手搭在了韦衙内肩上,沉声开口:“衙内,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时机成熟,等林邀耐不住性子对元仲辛下最大的杀手。

    等暖阳照常升起,等草长莺飞之日,秘阁的最后一丝希望终将破土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