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元仲辛五人与陆观年忍着巨大的悲怆,将十一个学生的遗体一具具摆放好,抬到秘阁的后山,却没有私自将他们下葬——这种事情,该由其家人完成,他们无权决定。
无奈之下,只好到处寻来宽大的竹席子,盖在他们身上。
元仲辛目光寒凉,定定望着永远沉眠的同学,眼底掠过深沉的痛意,他死命掐紧拳头,喑哑无声地张嘴:“我一定,一定为你们报仇!”
赵简实在不忍去看,背过身去,静静地抹着眼泪,铺天盖地的凄厉将她冲刷得全身发抖,眼泪越抹越多,像是怎么都掉不完似的。
韦衙内轻轻揽住赵简的肩头,声泪俱下:“没事的,他们解脱了,再也不用受苦了……”
赵简充耳未闻,脑袋无力地枕在韦衙内肩上,有了依靠,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绝望,放声痛哭,抽噎难止,她哽咽着,无助啜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们才多大,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听着赵简万念俱灰的质问,元仲辛眼眶霎时温热,他缓缓走到赵简身后,伸长手臂,轻柔地拥住两人,王宽与薛映也走了上来,五人团团围抱在了一起。
世界如此阴冷黑暗,唯独他们光明温暖。
孤独无助的他们被现实击得溃不成军,只能借住对彼此的紧紧相拥,来汲取那丝微乎其微,凉薄稀若的希望。
陆观年远远望着拥聚在一起的五人,眼里既无奈又欣慰,他长叹短嘘,抬手抹去吊在眼角的一滴泪。
前路漫漫,何其危险,但最起码,他们懂得了肝胆相照,不轻易放弃彼此中的每一个——这比任何强兵刃甲都更为重要。
回到七斋,天色已黑,尸体已经不在了,但浓烈冲天的血腥味仍聚流在后院,引得众人一阵反胃。
元仲辛尤其不喜欢血腥味,脸色渐白,胃腹间翻云浪涌。
陆观年本来提议让他们五人先去自己的书房暂且歇息,却被五人婉拒了,七斋就是他们的家,现如今,也就只有七斋能让他们安心。
元仲辛五人将昏死的林良安置好后,急急奔向后院的假山,方才尽顾着秘阁发生的事,居然疏忽了半斤八两的存在。
按理,后院的血腥味如此厚重,半斤八两本质是狼,对此的反应不该这般平静才对——唯一的解释,便是它们俩也出事了。
当五人看到躺在地上毫无意识的半斤八两之时,心猛然沉到了冰窖,顿觉头晕目眩,元仲辛更是血气翻涌攻上心脉,险些昏死过去。
但当王宽检查一番过后,重重舒了口气,他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如释负重地开口:“虚惊一场,半斤八两只是晕了过去。”
韦衙内重重跌坐在地,手不由自主地按压在心口处,掌心之下感应着自己急速的心跳,他摸了摸半斤八两厚实的脑袋,担忧问道:“它们俩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王宽摇头:“人与狗体质不同,这点我实在不清。”
赵简凝望着昏睡的半斤八两良久,迟疑开口:“林邀连对人都能下这么狠辣的杀手,怎么偏偏放过了半斤八两,按理,半斤八两若是察觉到来者不善,断然不会轻易降伏于她。”
林邀嗜血,极爱杀生,性格偏激扭曲的她格外沉迷于生命在她掌中痛苦呻吟着流逝的快感,半斤八两这么生气勃勃又不肯随意低头认主的目标,她却偏偏放过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薛映紧紧蹙眉,不安道:“半斤八两不会也中了半生死吧?”
闻言,韦衙内脸色瞬间白了好几度。
元仲辛缓缓摇头:“应该不会,据我所知,半生死只对人起毒效,放到其他生物体内,起不了任何作用,这样的无用功,林邀是不会做的。”
五人围着半斤八两坐在一起,尽管他们身心疲惫,却依旧没有半点睡意,等待着半斤八两醒来的同时,他们神情凝重,商量着日后事宜。
元仲辛蹙着眉,若有所思地开口:“我们并非完全没有后援,我发现秘阁之内,木管事不见了,他极有可能是趁乱跑了出去找梁竹了。”
王宽沉吟片刻:“陈明远跑去禁军营地寻求帮助,第二日便被送了回来,那就明梁竹并不在禁军营地,如今驻守在营地里的,极有可能是常艺。”
赵简根本没有忘记常艺之前做过的种种恶行,她暗暗咬牙,压着怒火道:“不是可能,根本就是常艺驻守营地,他早就和林邀串通好了,陈明远找禁军救命,根本就是送死!”
也不知陈明远当初该有多绝望,好不容易逃出了魔窟,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救命的人,谁知转眼就被出卖,还被送回到林邀手上。
薛映不解:“可就算木管事找到了梁竹,那又如何,连韦大人他们都插不了手,梁竹只是一个禁军都头,他能做的事情好像不比咱们多。”
元仲眸光幽深,凝视着某个地方良久,蓦然开口:“梁竹可以大闹一场。”
在林邀和常艺等人力压之下,秘阁里的事无人知晓,开封里安静得如一潭死水,其实最限制住元仲辛手脚的,便是现如今没有一点波澜的事态,过于死寂,他就算想实施计划,也得先制造出些许动静来掩人耳目。
而梁竹,恰巧是将死水搅得不得安宁的最佳人选。他身后统领八十万禁军,敢于与常艺正面抗衡,他铁面无私,公正不阿,处理公事之时不留情面,只认真理的顽固性子让皇帝都头疼不已。
梁竹若是知晓了秘阁遭遇的一切,必定会敲锣鼓,宣而闹之,恨不得人人知道林邀与常艺等人的真面目。
届时,林邀势必沉不住气,只要元仲辛稍加一击,他的计划便能如愿实行。
韦衙内蹙着眉,瞄了瞄身旁沉思的元仲辛一眼:“所以,咱们现在真的只能等?”
元仲辛明白韦衙内话里的意思,他极缓极轻地点了点头:“对,只能等。”
赵简面露犹疑,欲言又止。
元仲辛猜到赵简的几分意图:“怎么了?”
赵简抿了抿唇,艰涩开口:“半生死该怎么办?”
此话一出,压抑迅速笼罩,遮天蔽日般,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半生死,现在,可不止元仲辛一个中了剧毒,秘阁上下百余人都中了,且其情况貌似比元仲辛还要严重,都直接步入毒发期了,这样一来,施针封穴来缓解毒发并非长久之计,而且这种方法用多了,对人体的伤害是巨大的,极其容易留下隐患。
元仲辛眸色极深,眼底一片错综复杂,他揉了揉眉心,片刻后才开口:“我不会让他们有事,半生死一定可以解,但不是现在——不过这件事,先不要告知秘阁其他学生。”
韦衙内拧眉,疑惑问道:“为什么?”
元仲辛神情晦暗不明:“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林邀自诩聪慧,却对我的底牌一无所知,若是让她知道我藏有后招,后果不堪设想。”
一柱香过后,半斤八两居然醒了。
当它们睁眼便见到自己熟悉的人之时,立刻扑了过来,激动难耐,尾巴摇个不停,呜呜咽咽地嚷着,既委屈又兴奋,毛茸茸的大脑袋不住地往五人心口拱去,赫然间,嗅觉极为敏感的它们闻到一股飘在空中的血腥味,立马龇牙咧嘴,警惕地扫视周遭,时不时发出警告的低吼声。
望着生气盎然的半斤八两,尽管心头阴霾依旧,但最起码,五人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闻的久违笑意。
夜色深重,元仲辛呆呆坐在熟悉的床铺上,眼神涣散,目无焦点。
他们离开秘阁几乎一个月,回来之后,什么都变了,又都什么也没变。
王宽紧了紧拳头,转身倒了一杯热茶,脚步轻柔地来到元仲辛身边,将温热的茶杯放入也元仲辛手中。
元仲辛回过神来,他抿嘴浅笑,垂眸望着茶杯里漂浮荡漾的几片稀疏茶叶,蓦然开口:“王宽,你是不是真的在很久之前就喜欢我了?”
王宽心神微微收紧,他挨着元仲辛坐下,眸光温柔似水,神情略微恍惚,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应该是吧,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元仲辛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你倒是知道先将我留下——老实,谁教你的?”
王宽轻笑,侧头看向元仲辛:“你教的我。”
元仲辛诧异地微微瞪大双眼:“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赌钱的时候啊,你过,赌博无非就是将自己喜欢的东西用碰运气的方式赢回来——赢没赢我不准,但起码,我赌对了。”
元仲辛眯了眯双眸,没好气道:“好的不学专挑坏的学。”
王宽侧身将元仲辛搂入怀中,他对元仲辛的爱意缠绵入骨,莫学坏的,就算是学尽天下间最不好的东西,他都心甘情愿。
元仲辛手握着茶杯,掌心难得有几丝暖意,他乖乖地依偎进王宽怀里,睡意渐涌,他慢慢闭上双眼。
乓啷!
茶杯赫然落地,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一片的昏暗中显得尤为刺耳,让王宽心头猛然一惊,他刚欲垂头问个清楚,元仲辛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怀抱,踉跄着将王宽拽到了屋外,转身把门紧紧关了起来。
王宽还未反应过来,元仲辛已经将他关在了屋外,王宽顿时心神俱裂,他狠狠拍着门,疯狂嘶吼:“元仲辛!元仲辛!”
元仲辛颤抖的声音飘忽不定:“王宽,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先别进来,好不好?”
王宽的理智急速消退,他目眦欲裂,双眼充血:“不好!元仲辛,你先把门开好不好,你别这样!我求求你别这样!”
王宽的呼吸僵滞,紧接着是更为歇斯底里的哀求与拍门。
他方才听到了元仲辛吐血的声音!
赵简三人被王宽巨大的动静惊到,刚一跑出寝室,便看到王宽惊惧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元仲辛!你开门!快开门!你是不是毒发了!我求你,求你!快开门啊!”
赵简三人对视一眼,立马猜出了几分,纷纷上前劝住几乎失智暴走的王宽:“王宽,你冷静点!你先听听元仲辛要什么!”
元仲辛艰难抵住摇曳欲坠的木门,急促喘息,他的声音极轻,却坚定固执:“不要,王宽,你别进来……王宽,你冷静点,先听我!”
王宽极度惊恐不安,他的所有意识仅靠着元仲辛的声音来支撑。
元仲辛将喉咙中的血气吞了回去,心腹间传来阵阵绞痛,既让他眼前昏黑,又让他清醒无比,他抖着声线开口:“王宽,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王宽的额头抵在木门上,发出绝望的乞求:“既然你没事,能不能让我进去,求求你,让我进去陪着你……”
元仲辛下意识地摇头,气若游丝:“不好,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想你眼睁睁看着我毒发却什么都做不了。
元仲辛十分明白无能无力的苦楚,当时王宽在他眼前消失不见的时候,他便有了极深极痛的体会。
他不希望王宽再一次经历这种事情,那种深深的无力感,王宽能少经历一次,便少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