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漫长的时间如同一把钝刀狠狠研磨在王宽心上,眨眼间,他的心被割破得血肉模糊,一地乱琼玉碎。
王宽就这么死死守在门前,纹丝不动,犹如石像,本该万丈光华的墨瞳灰败无神,没了灵魂支撑的眸光到处碎散,他的理智濒临溃败,距离地狱无门,仅差那堪堪一步。
赵简三人根本不敢离开半步,生怕一个错眼,王宽又做出些疯狂的举动,三人担惊受怕地站在王宽身后不远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开了一丝缝隙。
王宽瞳孔巨震,他手疾眼快地开门缝,一个侧身闪进了屋内。
而后,房门掩闭,万籁俱寂。
韦衙内怔愣须臾,担忧问道:“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薛映垂眸,思量片刻,缓缓摇头,他虽然也十分担心,但还是道:“算了,先让他们两人安静待会儿吧。”
韦衙内无法,忧色忡忡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欲要转身回到寝室,却见赵简无动于衷,静默在地,神情茫然复杂。韦衙内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抬手碰了碰赵简的肩膀:“赵简,回去吧。”
赵简顿时敛回心神,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寝室。
元仲辛也不知自己用了多长的时间熬过毒发,心腹间的绞痛仍在,且愈演愈烈,口口血气喷涌而出,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连颤抖都觉奢侈,每一寸每一步的挪动都能轻而易举地将痛感扯大数倍,全身上下有如被置身于火坑之中,灼烧之痛寸寸入骨,硬生生地撕裂着他的心神。
毒发之时,元仲辛只觉度日如年,意识飘荡在半空中,恍惚间,他仿佛能够看到,自己一死了之后的解脱与释怀,他不用再受这痛彻心扉刻入灵魂的折磨,他不用再被卷进任何的勾心斗角,不用再为些许生机而步步算尽……
但若他死了,王宽该怎么办?
王宽,那个唯一一个爱自己如疯魔的人,这个世间上唯一一个用命去爱自己的人。
元仲辛若不在了,王宽也活不下去了。
所以,元仲辛,你还不能死。
元仲辛极缓极缓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旁是一滩又一滩可怖的斑驳血迹,他艰难地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屏气凝神,为自己把脉,但他的脉象紊乱得叫人心惊,根本探不出虚实,元仲辛低声叹气,无奈的叹息湮没在浓烈的血腥之中。
元仲辛抬眸望了望紧闭的房门,透过微薄的窗纸,他仿佛能够看到一个人影,身修如玉,无声坚毅地站立着,像是在守护着什么。元仲辛忽觉一阵酸楚,站起身来刚要开门,鼻息之间的铁锈腥味却让他顿住了,他转身来窗户,而后拿过床头的毛巾与水盆,一点一点地清洗着地上的血色。
直到清水变得鲜红氤氲,地板上干净如初,元仲辛耸了耸鼻子,却依旧闻道那股不好的味道,他无法,点燃桌上的熏香,随后去开了门。
他毫不怀疑地相信,再拖下去,王宽得疯。
谁知,门刚被他拉开一道缝隙,一阵清风掠来,王宽已经闪身进到了屋内,用尽全身力气抱自己入怀。
元仲辛怔愣一瞬,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王宽全身上下都在颤抖,是那种害怕得入心入肺,刻进灵魂的颤抖,元仲辛主动伸手,抱住王宽精细的腰身。
王宽赫然加大了双臂的力度,像是要将元仲辛永生永世禁锢在怀中,他双眼充血似的通红,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玉石俱焚的暴虐在心底轰然涌动,鼻息间,是元仲辛清凉淡薄的气味,不知不觉中,王宽总算是恢复了几分清醒。
元仲辛被王宽勒得隐隐生疼,他却是不躲不避,轻拍着王宽的后背来安慰着他,元仲辛低低喊了一声:“王宽……”
王宽微不可闻地应道:“我在。”
元仲辛把头埋在王宽颈窝里,深深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闷闷开口,语气间带着几丝乞求:“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不好的样子,所以,以后毒发的时候,你都让我一个人待着好不好?”
王宽咬牙欲碎,心疼得有如五马分尸,他颤着声线喑哑道:“不好。”
元仲辛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他没有惊讶,没有反对,满心满眼都是无奈,王宽在感情上太依赖于自己,这件事,利弊皆有,如今,连元仲辛都不清王宽这般到底是更好些,还是更坏些。
王宽将元仲辛轻轻抱起,动作极致温柔地把他放在床上,而后抓着元仲辛的手,蹲下身子,眼神悲伤且偏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已经错过你所遭遇的事情如此之多,若还要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叫我袖手旁观,你不觉得这对我来太残忍了吗?”
元仲辛双眼莫名蒙上一层薄纱,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凝视王宽,悲从中来。
一直以来,他都用尽办法把王宽排除在这场阴谋之外,他自问没办法像王宽爱自己那般去爱他,他有他的顾忌,顾忌太多,不出口,就只能隐瞒,所以,当隐瞒的心情从保护转变成愧疚之后,元仲辛疯了似的想要补偿王宽,哪怕补偿的代价远超他的预计。
他原以为,把王宽推进安全领域,便是对他最大的补偿。
但如今看来,元仲辛终究还是错算了。
元仲辛沉默良久,抬手抚上王宽的脸庞,嘴角勾起一抹轻淡苦涩的笑意:“你得对,是我失算了,对不起。”话音刚落,他俯身,吻上王宽的薄唇,动作轻盈,带着几丝破碎的脆弱。
王宽心尖猛颤,他恨不得加深这个吻,奈何念着元仲辛的身子,他动都不敢动,片刻过后,元仲辛的身子软在了他的怀里,紧接着,一阵虚弱却平稳的呼吸隐隐传来。
接下来的五天,林邀没有再现身,秘阁之内一片沉寂,因为半生死的缘故,众人生气全无,惶惶不可终日,毒发尚且可以依靠施针封穴来抑制,可留滞在体内的终究是毒,毒发期过后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秘阁的其他学生不是没有找过元仲辛,但都被一个又一个理由挡了回去,根本没能见到元仲辛,甚至到了后来,连陆观年亲自到七斋门前摇铃,都只能得到一句极其敷衍的“再等等”。
如此一来,秘阁之内怨声载道,大家对元仲辛的怀疑也愈发加深,他们原本视元仲辛为救命的希望,谁知,这个希望除了回来那日见过他们,迄今为止都还未关心安抚过他们半句,隐约中,好似还有几分无关痛痒的意味。
其他斋如何看待自己,元仲辛不是不知道,但他根本不急,每日悠悠闲闲地坐在后院沏茶逗狗,看书练字,日子过得比以往还要舒服。
偶尔有三两个学生经过七斋前门,竟还能听到几声丝竹乱耳,曲子虽难以入耳,却让其他学生心寒不已,当初他们是为了谁才中的半生死,如今那人却丝毫不在意他们死活,只顾自己玩乐。
秘阁的学生日益不满,怨声载道。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元仲辛回来的第六天,林邀再一次来到了秘阁,只不过这次,她并非独自一人前来,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位是一名躬身屈背的老妇,身着深色坠地长袍,面上的皮肤皱褶重重,面无表情,狭长的眼眸泛着阴冷的寒光,如一条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另一位则是个身高六尺的中年男子,一身破败灰布,脸庞上爬着数道可怖的刀痕,眼神阴鸷,面目狰狞。
林邀像是在进自家宅院一般,轻车熟路地带着两名手下直直闯入秘阁,灰衣男子手执长刀,凶神恶煞地押着几十个学生来到七斋后院,众人皆心神难安,战战兢兢,在列的林良更是哆嗦不停,眼神惊惧,他们可不会忘记林邀每一次的所到之处,哪里不是充斥着死亡与绝望?
彼时的元仲辛正坐在后院亭子里悠然品茶,王宽四人坐在他的身边,元仲辛风轻云淡地睨了一眼,漫不经心开口:“来了?”
林邀微微一怔,唇边笑意加深:“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我会来。”
元仲辛轻轻嗤笑一声,眸光微凝,站起身来,闲庭信步地走出亭子:“你不来,那才叫惊讶。”
林邀逼视着元仲辛,良久,她赫然笑出了声:“元仲辛,我与你相识这么久了,好像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真实身份,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如此对你吗?”
元仲辛微微垂眸:“有什么好好奇的?他日,就算我不问,你也会上赶着告诉我。”
林邀的笑容顿时消散,她神情晦暗盯着元仲辛,杏眸狠光乍现,明明前几日的元仲辛极为易怒,怎么短短五日不见,他居然变得如此淡定了?
元仲辛从容自若地问道:“你今日来,不会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吧?”
林邀娇媚的面容闪过狠辣,她扫视元仲辛身后四人以及那两只正龇牙咧嘴,低沉嘶吼的狗一番,倏然轻笑:“元仲辛,这几日没来这里,我可是无聊得厉害,难得我今日把秦刀带来了,要不,你和他一场?”
此言一出,王宽等人神色顿时凌厉,刚要发作,被元仲辛一个手势制止,他不慌不忙地问道:“凭什么?”
林邀双手抱臂:“就凭你们秘阁上下所有人的是死是活,就在我一念之间。”
元仲辛挑眉,瞥了瞥林邀身后的一众学生,他无关痛痒地道:“就凭他们,也想成为对付我的筹码?林邀,我和他们交情素浅,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这群人,去做我不情愿的事?”
林邀微微蹙眉,她眯了眯眸,意有所指地道:“你口中的这群人可是为了你才中的半生死。”
元仲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嘲讽道:“那又如何?吃下半生死是他们的选择,与我何干?在这个世道上,本就该为己,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劳心劳力,付出生命,简直就是愚蠢行为,活也罢,死也该,他们于我而言,不值一提。”
元仲辛的话犹如当头一棒,狠狠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众人失望至极的同时,怒不可歇。
他们从没想过,元仲辛心中,竟是如此想的,他们誓死不屈但求真相的固执,在元仲辛口中,竟成了愚蠢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