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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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呢,狗皇帝真把我的自讼书给销毁了?”元仲辛坐在腾空而现的巨石上,靠着八斤厚实温暖的身体,好奇地看着瑶卓。

    瑶卓沉默地点点头,伸手触了触白色瓷碗,指尖摸到一阵温热,她转手便将瓷碗递给元仲辛,示意他喝药。

    汤药的辛辣味直冲鼻息,引得元仲辛微微蹙眉,他心接过,墨瞳凝望着深褐色的药水,一脸落寞,他叹息道:“唉,以前喝药的时候都有王宽哄我,我才喝得下,再不济,还有景的蜜饯果子——现在什么都没有,真凄凉啊……”

    瑶卓木着一张清秀脸,险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元仲辛抿了抿嘴,仰头将汤药尽数灌入口中,而后,他花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把胃腹间的反感呕吐抑制回去,苦辣的味道充斥在鼻腔中,呛得他险些憋出眼泪来,他委屈地瘪了瘪嘴,又是一声叹息:“唉,还是景熬的药好喝些,总归没那么苦。”

    瑶卓:“……”

    我好恨,为什么当初伤的是嗓子不是耳朵,她能不能让自己先聋上几天?

    元仲辛咂咂嘴,眼巴巴地看着瑶卓,闷闷开口:“瑶卓,咱们今天吃什么呀?”

    瑶卓眨眨眼,指了指身后的一篮青菜蘑菇。

    元仲辛看向她指的方向,精致的面容立刻皱成一团,他郁卒再一次叹息:“唉,以前在开封,衙内和赵简天天买肉吃的,我好想吃红烧肉,好想吃糖醋鱼,好想吃葱油清蒸大螃蟹啊……”

    瑶卓:“……”

    少主你在哪!天天听他这么念叨我太特么难了!

    瑶卓无奈扶额,站起身来便要沿着坡路下去,却被元仲辛一把拦住,只听见他犹疑问道:“瑶卓,你去哪啊,你不会是被我念叨烦了吧?”

    瑶卓看着他眸光盈盈的眼神,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一言难尽地望着元仲辛。

    元仲辛哼哼唧唧缩成一团,欲哭无泪:“完了,连瑶卓都嫌弃我了,除了王宽,果然没啥人喜欢我,我哭死算了我……”

    你哭个屁!老娘才是该哭的那个好么!

    瑶卓眉头直抽,她心中也是叹息数百遍,但迫于无奈,病患为大,更何况这个病患平日里也没什么人陪他话,的确挺惨的,她耐着性子蹲下身来,伸手拍了拍元仲辛的肩头,待元仲辛抬起头来时,她简单做了个抓鱼的手势,示意自己中午会给他做烤鱼。

    元仲辛立刻喜出望外,还没等他话,瑶卓又用手势道:“千万不能和少主,而且只能吃两条草禾鱼。”

    元仲辛眼睛登时亮了,信誓旦旦地点头:“明白明白,你快去做吧,我快饿死了。”

    瑶卓走后,元仲辛随手拾起地面的一颗石子,来到转角的一面石壁前,石壁上列满了无数道横横竖竖的划痕,元仲辛抬手在某个角落又添上一道,而后嘴里呢喃着:“还有五个月十三天……”

    他落寞地眨了眨眼,将手中的石子扔在地上,拍了拍八斤圆滚滚的脑袋,柔声道:“去吧,去红枫林把仙女喊回来,快吃饭了。”

    八斤发出几声低低的呜咽,而后身姿矫健地跑下山坡,向着地下城的出口跑去。

    唐瞬因为某些事情,昨日便离开了地下城前往开封去了,能和元仲辛得上话的人不在了,瑶卓又因为嗓子问题不了话,可把话痨的元仲辛给憋死了,他无奈,只好从山坡上下来,轻车熟路地游走在地下城纵横交错的每一条过道中,兜兜转转,他再次来到上次放有七口木棺的房间里,穿过巨大石墙,他想左侧拐去,走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元仲辛来到一扇镂空花饰雕琢的朱红木门前,他推开木门,无数块石碑立刻显现在眼前,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里,便是顾涯口中只有地下城的守山人才能涉足的地方,存放着佣兵计划实行以来,无数个在外世已被消除身份,无人铭记的佣兵的名字。

    这也是地下城最大的秘密,红尘俗世无法存在的人事,皆由这里的一座座坚毅石碑,一个又一个地刻画铭记着,至于这些名字是如何被刻在这里,元仲辛和唐瞬都不得而知,或许日后,待唐瞬也要亲手刻上其他佣兵的名字之时,便会明白了。

    犹记得当初,元仲辛在唐瞬带领下,第一次推开这扇木门,第一次触及到这些石碑之时,元仲辛除了触动灵魂的震撼,还是震撼,当他伸手触碰石碑,指腹间触到的每一下粗糙冷硬,鲜少流泪的元仲辛莫名泪落,时间间隔的沉重感让他心郁难受。

    历代朝国,日月星辰,花树莺啼,世道人间,都是由这些人舍弃所有,换回来的,然而,这世间上却无人记得住他们的名字,甚至连他们存在于否,都从未知晓,更无人关心。

    就在某一天,越过无数年华日夜,跨过万千星河月路,历经沧桑风雨,陆海飘零,上天随手指点一两下,缘分不顾时间长河的间阻,让他们与元仲辛相遇。

    元仲辛给这里取名为“佣兵的家”,他没有文采,不擅挥舞文墨,取名完全就是冲着简单易懂而去的——这些人生前必定都是念家的,但时隔已久,家不在了,元仲辛私下又给了他们另一个归属。

    现如今,他算是明白为何守山人会心甘情愿守在这里长达数十年之久,因为这里,有需要他们铭记在心的人,有需要他们代代流传下去的秘密。

    如果连守山人都忘了,那就太可悲了。

    佣兵的家的最顶端,是一个的山口,暖阳骄光,清冷月光,零星雨点都会透过那个山口溜进来,一点一点缀饰着这里的每一座石碑,一日十二个时辰,这里都会因为外界大自然的日夜更替而产生别样的美感,因此,元仲辛平日里除了喜欢出去挖宝,他的第二个爱好,估计就是待在这个房间里。

    元仲辛闲不住嘴巴,喜欢和人话,住进地下城疗伤后更甚,但奇怪的是,只要他一走进佣兵的家,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张嘴话,他喜欢安安静静地倚坐在石碑旁,抬头看着山口光线的变化来猜测外界时间,他也喜欢仔细研究石碑上的每一个名字,他曾经试图找出在清河镇之时的那三十六人的名字,他只记得那个领头的男子化名老余,但是从石碑上,单单姓余的他就找出了两百来个。

    元仲辛找了处光线最好的地方席地而坐,然后抬头仰望着从山口那里投射下来的飘渺白光,神情颇有些恍惚,他蓦然深深叹气,自言自语道:“又杀人了,真不值得……”

    王宽会亲手杀人完全在元仲辛的意料之中,但是元仲辛不开心并非是担心王宽会成为杀人如麻的魔头,而是担心那群混蛋的血会弄污王宽的手,为他这个人犯下杀生大忌,其实并不值得。

    像是仅过了须臾片刻,又像是过了数个时辰,偌大空旷的地方里,隐隐传来一句深沉的低语,带着满满的思念与孤独:“王宽,我好想你啊……”

    王宽。

    我好想你啊……

    王宽本来静坐在梨花木桌前,处理着一封又一封从南岭北疆各地送来的官函,朝内奸臣异徒被他斩杀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活口,一时之间朝内能干事的官员急剧减少,空出来的官位需要一名接一名地补上,韦卓然等人前往每一个行政区域勘察了,他也没闲着,如今正忙着从无数个名单之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他陡然凝眸,怔愣地量着七斋厅内的每一个角落,神情恍惚。

    赵简和薛映见他这般反应,前者颇为担忧地问道:“王宽,你怎么了?”

    王宽敛回心神,目光低垂,蓦然艰涩开口:“我好像,听见他在喊我名字。”

    赵简与薛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与苦涩。

    薛映迟疑道:“王宽,要不你先休息休息,这些名单我和赵简来处理就好,你已经连续两天没合过眼了。”

    王宽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我不累,我只是……”

    很想元仲辛,想得快疯了。

    他忽觉心累,若不是赵简他们熟悉王宽为人,无人会信在外令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王宽,此刻竟是如此脆弱无害,只听他沉声呢喃:“还有五个月十三天……居然还有这么久。”

    王宽这么一,赵简和薛映都觉颇为虚幻,没想到元仲辛,竟然离开他们这么久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六人都在,陆观年,岳军校,梁竹,老贼他们都在,然后在七斋开开心心地过了一个新年。

    元仲辛不在了,他们再无那个心思,新年不过了,烟花都不放了,就连本来爱玩爱闹的韦衙内都在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每日醒来就埋头处理着各种朝务,他的这个转变着实让韦卓然惊了惊。

    赵简不忍再让悲伤的气氛蔓延,她转移话题道:“王宽,你明明有那个能力把皇帝拉下马,为什么还留他至今?”

    王宽眼神猛变,眸光幽冷,他站起身来稍稍活动筋骨,走至窗边,凝眸望着窗外凋零的深林,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我问你,皇帝最看重的是什么?”

    赵简第一反应:“权势。”

    “没错,权势,但要发展权势,没有心腹力臂是万万不能的,现在我把他能用能使的人力全部斩杀,又在极为重要且掌握滔天权利的官位上尽数安插我们的人,他如今连对付一个的辅笔记事都困难,谈何权势?”

    薛映与赵简心头惊跳,鬼使神差地意识到王宽话里的深意,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王宽背对着他们,看不清他们神色,却也猜到几分,他勾出一个冰冷残忍的笑容,自顾道:“我不会废他帝位,我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他最看重的权势一点一滴地剥夺抽离,而他却只能接受,束手无策,到最后,他会连反抗我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我过的,杀人要诛心,有什么比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点一点流逝来得还要更加绝望灭顶?”

    “死对他来不过两眼一闭的事,这太简单了,不够——我要让那个狗皇帝,至死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