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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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仲辛脑袋一片放空,指尖发白,抖得厉害,他想跑上前去救下那名白发男子,想一刀捅死那个笑得狰狞扭曲的男人——但此时此刻,元仲辛就像是脚下生了根,失去了所有力气。

    宁祁停止了身下的冲撞,长臂一伸,将楼常思整个身子翻转了一遍,让他趴在凌乱的厚毯上,宁祁将自己带有指甲划痕的胸膛压在楼常思漂亮的蝴蝶骨上,右手抬起对方的下颚,狞笑望着面色灰败无措的元仲辛,却贴着楼常思的鬓边道:“常思,你看看,你儿子来了。”

    楼常思根本不敢看元仲辛,他这副屈辱的模样,被迫委身于人下的模样,连他自己都觉恶心不堪,当着自己至亲的面,被他人凌辱,楼常思恨不得立刻死去!

    元仲辛死命咬唇,丝丝铁锈腥气钻入嘴中,他也浑然不觉,直勾勾盯着痛苦不已的楼常思,视线逐渐模糊,心好似裂开了一道道刻痕,逼得他生疼,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仅一步,元仲辛险些跪倒在地。

    楼常思实在按耐不住,带着潮涌般的思念与愧疚看向元仲辛,视线对上那双剔透湿润的墨瞳时,他能感觉到少年的自责与惊慌,楼常思只觉心碎,他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哑着声音,道:“忆辞,别怕,爹……爹没事。”

    他连喊自己儿子的名字,连自称爹,都是心翼翼的——楼常思生怕他的孩子嫌弃他,嫌弃他脏,嫌弃他生为人父却这般卑劣龌龊。

    元仲辛居高临下地看着可怜自卑的楼常思,混沌的头脑陡然清醒,心底猛地窜起一股剧烈的恨意,霎时间,眼角猩红,眸里闪过阴鸷的杀念。

    宁祁嘲讽嗤笑出声,放开楼常思,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明明身不着半缕衣物,却不觉丝毫羞耻,脚尖随意一勾,一张薄被将趴着的楼常思彻底掩盖,他自己这才慢悠悠地扯来一袭紫衣披在身上,动作优雅,却傲得不行。

    宁祁系紧腰带,刚一抬眸,就迎上元仲辛充血的双眼,对方浓烈的暴戾让他挑眉含笑,宁祁勾唇挑衅:“楼忆辞,你终于来了。”

    元仲辛红着眼,恨得咬牙欲碎,声音不再有往日的温润清儒,而是森冷嘶哑得如同恶鬼:“宁——祁!我要杀了你!”

    话间,元仲辛便冲了上去,一把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刃,带着滔天的恨意刺向宁祁。

    楼常思看得心惊胆战,他很清楚宁祁的实力,元仲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凄厉喝道:“忆辞不要!”

    宁祁站在原地不动,那双狭长凤眸里掠过无数道凌厉而嗜血的光,嘴角的笑容森冷阴郁,面对着近在眼前的短刃,居然眼都不眨,就将刀锋握在手里,任由掌心血流不止,握刀的右手往后一扯,左手凝力,一掌拍在了元仲辛心腹上。

    元仲辛被那一掌击飞,整个人撞在了石壁上,口中鲜血淋漓喷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胸腹间的剧痛就像是有人拿着锥子一点一点敲岁他的骨头,连微弱的呼吸都在拉扯着他的神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宁祁的那一掌施得极为阴毒,多一分力,他筋脉必断,难逃一死,但偏偏宁祁还不想元仲辛死,卡准力度,铁了心要让元仲辛痛不欲生。

    楼常思心神俱散,挣扎着就要跑到元仲辛面前,奈何自己受着铁链的约束,他挣脱不开,手腕上已然见血,他依旧拉扯着铁链,目眦欲裂看向宁祁,字字泣血:“宁祁!你这畜牲!你放了他!大人恩怨要一个孩子承担!你算什么东西!”

    宁祁冷笑,将手中的短刃扔在地上,看着苟延残喘的元仲辛,心头一阵畅快,他对楼常思的嘶吼充耳未闻,漫不经心地走到元仲辛面前,蹲身弯腰,笑容中充满了玩味:“楼忆辞,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你不是很能耐吗?三年前,你把我们阴兵阁耍得团团转,可有想过,你的父亲,在这活的二十多年光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元仲辛死死瞪着宁祁,眼中像是埋了刀子,如若眼神能够实质化,如今的宁祁只怕已然被戳得万剑穿心了,他断断续续,一字一句淬了毒:“宁祁,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如果你让我寻到机会活下去,我一定,一定给你一个最绝望的死法!”

    宁祁怜悯又好笑地看着元仲辛,他忽然伸手攫住元仲辛的脖颈,五指的力度不断收紧,猛地将人举了起来,直到元仲辛双脚离了地,宁祁面色不改,把空气从元仲辛喉咙里一点一点榨干,看着元仲辛的面色逐渐变得青白。

    本来就身负重伤的元仲辛仿佛看到了阎王在朝自己招手,他胡乱地掰着宁祁的手,痛苦的窒息使他乱蹬着两条腿,却牵动了胸腹的伤,疼痛又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着空气是怎么离他远去,眼前一层又一层灰暗盖来,有那么一瞬间,元仲辛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耳边,一切声音都变得混浊难辨,他似乎听到金属钝响,似乎听到楼常思的厉喝,似乎听到宁祁的发怒与退让。

    在元仲辛彻底昏死前一刻,脖子上的手猛然松开,元仲辛重重跌落在地,大量空气一下子灌入鼻息间,他被呛得极为难受,眼角泛泪,剧烈的咳嗽夹杂着血气,不用照镜子,元仲辛也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势必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可言。

    神志还未完全恢复的元仲辛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动作极其粗鲁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那药丸入口即化,唱不出细致味道,只觉舌尖上一阵甘苦,他本以为这是毒药,但心腹间那股火辣辣的剧痛慢慢转变成清凉的酸痒——元仲辛明白了,宁祁还不想他死,给了他医治筋脉的药。

    等到元仲辛眼前逐渐清明时,宁祁已然不在了,只有楼常思在不远处担忧惶恐地看着自己,手里握着原本属于他的短刃,短刃横亘在腕上,白皙的皮肤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不是楼常思的。

    元仲辛愣了愣,以为对方想不开,忙急声问:“你干什么?!”

    楼常思松了一口气,知道元仲辛误会了,丢掉短刃,无措解释道:“刚刚宁祁想掐死你来着,我急中生计……”

    元仲辛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有意无意地量着这个缺席了他二十一年人生的亲生父亲,心中有慌乱,有尴尬,有期待,有害羞,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惊艳。

    他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美到这般地步,雌雄莫辨,潋滟绝伦,掐指算算,明明该快到不惑之年了,却依旧长着一副精致漂亮的面孔。

    原来这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们父子俩的眼睛倒挺像的,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楼常思见元仲辛一直不话,一时间也摸不准对方在想什么,他很怕元仲辛会瞧不起自己,平日里对着宁祁和其他人呼风喝雨,清冷高傲的模样消失殆尽,只剩心翼翼,他战战兢兢地开口:“忆辞?”

    元仲辛不习惯这个名字,怔愣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楼常思扭扭捏捏,声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想叫叫你。”

    元仲辛几度张嘴,想喊一声“爹”,可话到嘴边,看着楼常思一副懊恼无措的模样,他又像失了声一般,存了一路的底气全没了。

    气氛一度很微妙,二十余年,父子再度相见,却相顾无言。

    楼常思此时已经披上了宽大的衣裳,他坐在厚软的地毯上,双臂抱着双膝,自己坐成一团,把鼻子以下的部位都埋在了臂弯里,只留一双眼睛,眼神总是缭绕在元仲辛身上,被对方抓个正着,他又慌忙移开,几秒过后又故技重施,莫名的,竟有些像做错事的孩子。

    元仲辛:“你看……”

    楼常思慌忙断儿子的话,摇头加摆手:“我没偷看你啊!我就看看你身后的石壁——哇!你看!那里好像有宝石啊!”

    元仲辛:“……”

    他的父亲……貌似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论待人接物,楼常思显然比不过元仲辛,后者垂眸沉默须臾,蓦然轻笑出声。

    楼常思一个激灵,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他手忙脚乱地开口:“忆辞,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很看不起我——我知道的,你怨我恨我都没关系,我不怪你……”

    元仲辛看得出楼常思很紧张很迷茫,他不懂该怎么面对与自己分别了二十余载的儿子,被宁祁囚在这地下那么多年,除了那个神经病,也不知他平日里有没有别的可以得上话的人——看着诚惶诚恐,生怕惹自己生气的楼常思,元仲辛的拘谨顿时消弭,只余心疼与愧疚。

    元仲辛抿了抿嘴,踉跄起身,慢慢走到楼常思身边,学着他的姿势,把自己抱成一团坐下。

    楼常思愣住了,望着近在身侧的元仲辛一动不动。

    元仲辛扭头回望过去,眼神正好对上楼常思那双呆滞茫然的眼眸,后者猛地回神,张皇失措地拉扯着身下那张凌乱的毯子,嘴里念叨着:“忆辞,你,你先等等,我收拾收拾,这毯子……太乱了,我怕你坐不习惯……”

    是很乱,还很脏,上面沾染着情事的味道和体液——可除了这毯子,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可以给元仲辛坐了。

    元仲辛只觉一阵心酸,他握住楼常思冰凉的双手,敏锐感觉到对方的手颤抖不止。

    楼常思垂着眸,不敢去看元仲辛。

    他想给元仲辛最好的,想拉着元仲辛嘘寒问暖,想和他一积聚在心里二十多年的话,但此时此刻,他没了这勇气,甚至想逃避,他想过无数种父子重遇的场面,却独独遗漏了被宁祁压在身下,尊严尽失,倍受屈辱的那一种。

    掌心的冰凉让元仲辛感到一阵苦涩,他想把自己仅有的温热渡给楼常思,但他体寒,一切揉搓皆为徒劳,元仲辛哑着声音开口:“……爹。”

    轻轻一个字,楼常思听着却觉如雷贯耳,他震惊瞪大双眸,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反掌抓住元仲辛的手,眼睛眨得飞快,却仍止不住眸里漫起的一层水汽。

    他的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忆辞,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

    元仲辛本以为这个字会很难以启齿,但当他出了第一遍,换来的却是一身轻松,他又应了一句,这一次,毫无犹疑:“爹。”

    楼常思泪如雨下,颤着手把元仲辛心翼翼揽入怀中,他担心元仲辛会在意,所以动作又轻又慢,但直到楼常思抱住了元仲辛的削肩,对方都没有丝毫抗拒,楼常思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他的背,哽咽道:“孩子……我的孩子……爹对不起你,爹害了你娘,还害了你……是爹的错。”

    元仲辛把头埋在楼常思的肩窝里,良久抬手环在他精细的腰侧,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涌来一阵酸涩,让他想哭。

    不同于往常,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高兴。

    而因委屈。

    他一人走过这么长的路,好不容易遇到了王宽,好不容易有了秘阁,他以为他的运气仅此而已。

    可现在,老天戏弄似的告诉他:

    元仲辛,你还有一个亲人,真正血缘上的亲人。

    他不是没有,不是失去,他只是,与自己的亲生父亲错过多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