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元仲辛很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和楼常思继续待下去,父子俩相隔异地如此多年,他有许多话想要对楼常思,但眼下情况颇为危急,也不知宁祁那家伙什么时候会杀回来,元仲辛只好挑挑拣拣,将他从遇上阴兵阁开始起,为了不让楼常思过于担心,元仲辛隐去了大部分他身中半生死的事实。
但又怎么能隐瞒得过楼常思?自从宁祁设下阴谋对付元仲辛之时,他根本不用费力去收集消息,宁祁就会将元仲辛的遭遇全部告知于他,元仲辛身中半生死会有多痛苦,楼常思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元仲辛不愿,楼常思也只能将苦涩拼命咽下。
元仲辛问:“爹,带我来阴兵阁的人叫宁书,这人你可认识?”
楼常思惊了惊:“你宁书?”
元仲辛点了点头。
楼常思蹙眉,陷入沉思,他抿了抿嘴,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开口:“宁书他,是个好孩子,从他两岁开始,宁书就被宁祁送到了我身边——据我所知,宁书是大夏某个落魄贵族的遗孤,只不过宁书并无这记忆,宁祁告诉他的身世,是从街边捡回来的弃婴。”
元仲辛不解:“宁祁为什么要送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到你身边?”
楼常思摇头,目光些许缥缈,像是回忆起昔日时光:“我不清楚宁祁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这个孩子,却是我活下来的契机。”
被宁祁关入这地牢伊始,楼常思只觉自己受尽凌辱,妻离子散让他尝尽世间绝望,他有心去恨宁祁,却无力报仇,楼常思曾想过一死了之,他的这个想法,宁祁并非不知,但他并无其他举动,隔日,宁书就被送到了楼常思身边。
宁祁的确聪明过人,他很清楚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留得住楼常思的心,于是,他便将的宁书送给楼常思,这十几年来,楼常思将自己对楼忆辞的思念与爱尽数灌注在宁书身上。
这期间,楼常思欲死的念头根本没有断过,但转眼看见宁书那懵懂无知,清澈干净的眼神,楼常思实在不忍——如果他也死了,宁书就又要变成阴兵阁里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阴兵阁里唯一的一份干净,不该因自己而湮没。
相处的这段时日,楼常思照顾着宁书一日日地长大,两人关系亲密无间了许多,楼常思将自己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宁书,宁书性子安静,聪敏好学,他身手武功比不得林邀等人,但学识渊博,心生玲珑,宁祁虽嫉恨宁书博得楼常思赏识,但并没有逼迫宁书入籍阴兵阁,反倒有几分眼不见心为净的意味。
看着宁书,楼常思永远都像在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宁祁来扰之时,楼常思心底也曾生出几缕轻飘飘的平淡,私心里,他将宁书当成他后半辈子活下去的希望。
他可能要余生都与他的血亲无缘,宁书虽,却是他的光。
然而,直到宁书十五岁那年,这份平淡被宁祁亲手破。
时隔多年,宁祁终于还是找上了元仲辛。
那一刻,楼常思害怕得浑身发抖,气息萧瑟,他很清楚,宁祁一旦下了决定,就再无悔改的可能,如果宁祁要用尽手段去折磨元仲辛,元仲辛只有死路一条。
年仅十五的宁书知道楼常思在害怕什么,他摇了摇楼常思宽大的衣袖:“楼叔叔,你别怕,我会帮你的。”
楼常思低眸看向比自己矮上两个头的少年,眼圈瞬间就红了,他无助地颓坐在地:“帮?你要怎么帮?宁祁这般强大,连我都躲不过......”
宁书心里很不好受,他痛恨自己无能,更觉愧疚,他明白自己在阴兵阁里有着人人艳羡的无忧的生活是因为谁,他能平平安安活到十五岁,都是因为楼常思对自己格外的照顾,但如今,面对无望的楼常思,他竟是这般的无能为力。
就是从那时,宁书心中隐隐生出了叛逆,对宁祁。
一直以来,宁书都是恪守规则的,他虽生长在楼常思的庇护之下,但也明白阴兵阁里到底谁是掌握他人生死,他对宁祁,不能死忠,却也不敢有任何谋逆之心。
那晚,宁书离开洞府之时,满心满眼都是楼常思颓废的身影,他狠狠咬牙,凭借着一股不认输的劲,来到阴兵阁堂前,双膝跪地,恳求宁祁可以给他潜伏在大宋的机会——他知道,宁祁无法就这么突兀地对付远在大宋的元仲辛,他需要一个不起眼的影子,像毒蛇一样蛰伏在草丛里,为他寻求出击的机会。
但同时,宁书也知道,宁祁根本不信他,于是他搬出了楼常思,他把自己贬成嫉妒成性的人,自己恨楼常思总是从他身上寻找元仲辛的影子,他想成为宁祁杀戮的第一把刀。
宁书眼中热烈的不甘与恨意与年轻时的宁祁如出一辙,宁祁心中七分狐疑三分信任,即便如此,仍然不够,他扔给宁书一把刀,要他表决忠心。
宁书拿起刀,人生中第一次碰的血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毫不犹疑,用利刃剜下了自己的舌头。
从此以后,宁书也无法言,成了哑巴。
宁祁表面平静冷漠,实则内心有几分震撼,顾及宁书十几年成长的岁月里,并无任何过分的一举一动,他挥手批下了宁书的请命,让宁书独自一人潜进了大宋。
宁书进入大宋之后,他的目标很明确,他要好好保护元仲辛,在此之前,他要事先寻找一个藏身之处,恰巧,清河镇里藏匿了那三十六个从大夏逃命而归的佣兵,于是,宁书故意被三十六人抓获,借机进了清河镇,成了手拿利刃剥削人皮的屠夫。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等元仲辛前来。
但在元仲辛来之前,宁书先等来的是一半痴一半傻的唐瞬,宁书并不知道唐瞬的真实身份,心生不忍,将他收养在自己身边。
元仲辛愣愣地听着楼常思的话,心绪混乱,关于宁书,他想过千百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到,宁书对待自己的不同竟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他忽觉喉咙发紧:“所以,宁书变成哑巴,是因为......我?”
楼常思不语,担忧地看着元仲辛,当时的他也没想到,宁书竟会做出这般决定,等他浑浑噩噩醒悟过来之时,宁书已经只身前往了大宋,他想劝阻都来不及了。
元仲辛握紧拳头,心中顿涌苦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经历过生离死别,他变得格外多愁善感,此时想起宁书,他竟觉眼前一片泪水朦胧。
那么的少年,才十五岁大,也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居然亲手割下自己的舌头,就为了去帮一个当时还不知死活好歹的元仲辛。
元仲辛喃喃自语:“他才几岁啊......”
宁书才多大啊,却被逼得如此地步了。
楼常思握住元仲辛的一双拳头:“忆辞,你别自责,这是宁书的选择,我们旁人没有那资格替他悲哀。”
元仲辛紧抿着嘴,神情不明,蓦然开口:“我一直以为,宁书是我的双胞胎弟弟。”
楼常思神色一凛,忙问:“你如何得知你有个双胞胎弟弟的?”
元仲辛收回心神,回答道:“我听我哥......就是元伯鳍的。”
楼常思:“元伯鳍还活着?”
元仲辛点头,忽觉蹊跷:“怎么了吗?”
楼常思眸色深邃:“我听宁祁了元将军那日与大夏在祁川寨一战之事,听宁祁那么,我还以为元将军遭遇不测。”
元仲辛拧眉:“宁祁当时怎么的?”
楼常思似乎是回想起什么不好的事,他神色不太对:“宁祁,大宋骑侯兵阵里出了内鬼,阵列图被泄露给了敌方,整场战事下来,大宋无一人生还。”
元仲辛越来越觉得心中某件事得到了验证,他忙追问道:“宁祁可有内鬼是谁?”
楼常思抬眸望进元仲辛眼里,犹疑几秒依旧选择了开口:“我不知是真是假,宁祁,内鬼是你的二叔,也就是元将军当时的麾下副将,楼墨。”
元仲辛只觉眉心传来些许痛意:“楼墨——爹,那你相信宁祁的话吗?”
楼常思面露痛色,缓缓摇头:“我不愿信,当初,把你平安护送到元家的,正是楼墨,我若不信他,绝不会把你交给他,可当时,宁祁将他与楼墨来往的所有书信都摆在了我面前,楼墨字迹独特,难以模仿,我想不信都不难。”
楼常思万般苦涩:“那时,楼墨身殁祁川寨,死无对证,我势单力薄,也不知可以找谁调查——可我私心里,我是不信的。”
元仲辛沉默半晌,他忽然开口问:“爹,当时,为何只有我被送到元家,我的弟弟呢?”
楼常思神色顿时变了,眸里盛满了悲痛与无措。
元仲辛看着楼常思侧过的面容,忽然感到害怕:“爹,你实话告诉我,当年是不是为了救我,你舍弃了另一个孩子?”
楼常思连忙摇头,声量拔高:“不是,当然不是!我从没舍弃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元仲辛:“那是为何?”
楼常思满脸愧疚,他自责不已,泪流满面,声色苍凉悲恸:“怪我,都怪我,是我无能,当我反应过来,赶回家中之时,宁祁已经对你娘他们痛下杀手,你和钰儿被宁祁一同掳掠去了阴兵阁,我追赶过去,宁祁告诉我,钰儿早就死了,遗骨已经被他扔进了火炉......”
“爹救不了他,是爹的错。”
楼常思最后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才从宁祁手中抢回元仲辛,历尽千辛万苦,将元仲辛交给楼墨。
楼常思的一席话,如五雷轰顶,震得元仲辛全身发冷发疼。
他的弟弟,素未谋面的弟弟,与他同一个母胎生出来的弟弟,死前竟遭受如此痛苦的折磨!
他是如此渴望得到家人,楼常思却告诉他,宁祁亲手害死了他的弟弟!
元仲辛心中猛地暴怒腾升,他目眦欲裂,心底的声音嘶哑,戾气翻天。
他一定要宁祁死!一定!